“阿意興功”鑒

樂朋

秦國名將蒙恬，東伐破齊，北逐匈奴，收復(fù)河套，修筑馳道、長城，扼守上郡十余載，威鎮(zhèn)北方。蒙恬、蒙毅兄弟倆，一外一內(nèi)，掌軍國要務(wù)，“雖諸將相莫敢與之爭焉”，他們是“忠信”始皇帝的股肱重臣。

公元前210年，秦始皇崩于沙丘，宦官趙高勾結(jié)丞相李斯發(fā)動政變，擁立胡亥，蒙恬被毒死于陽周。蒙恬死前長嘆：“我何罪于天，無過而死乎？”思索許久，他找到“當(dāng)死”的理由了：“起臨洮屬之遼東，城塹萬余里，此其中不能無絕于地脈哉？此乃恬之罪也！”古人迷信，認(rèn)為斷絕地脈者要遭上天懲罰；蒙恬主持修筑萬里長城，一路開山鑿壕，許就是挖斷地脈，才招來殺身之禍。

太史令司馬遷通過實地察看，斷然否定蒙恬之說。他認(rèn)為，蒙恬刻意討好秦始皇，先修了從九原至甘泉的馳道，以便利圣駕巡視，又構(gòu)筑浩大長城，以滿足始皇帝免于“亡秦”的心理，但實際上，“固輕百姓力矣”！把天下百姓折騰得苦不堪言。在秦國一統(tǒng)天下而人心未定、滿目瘡痍的情勢下，名將蒙恬不是盡力勸諫秦始皇與民休息、讓百姓和樂安居，卻反其道而行之，能說無過嗎？“阿意興功，此其兄弟遇誅，不亦宜乎！何乃罪地脈哉？”

“阿意興功”，一語中的！蒙恬一味迎合秦始皇，禍害天下百姓，焉能“無過”？只顧自己立功，不管百姓死活，豈能無罪？別扯淡什么“絕地脈”，蒙恬之死，罪有應(yīng)得。

當(dāng)然，司馬遷這樣說蒙恬，倒非替趙高、胡亥等洗涮罪狀。他把矯詔冤殺扶蘇、蒙氏兄弟的事實和過程，寫得明明白白，但他對蒙恬“當(dāng)死”的理由，作了全新的詮釋，體現(xiàn)了史學(xué)大家公正的歷史觀。

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稱，秦始皇在建立大一統(tǒng)國家的同時，又犯下種種錯誤、罪過，諸如尋仙藥、筑長城、造阿房宮、修驪山陵墓等。這些大工程，調(diào)集舉國之力，嚴(yán)重破壞了社會生產(chǎn)力；其焦點，就在征用數(shù)以百萬計的青壯年勞力。當(dāng)時秦國的總?cè)丝诩s兩千萬，而被征發(fā)的人夫，造宮殿、陵墓共150萬，筑長城約50萬，加上守五嶺50萬，蒙恬率防匈奴兵30萬，連同其他雜役，總計“不下300萬人，占總?cè)丝诎俜种濉?。全國青壯年不超過500萬，一大半都去服徭役，或守邊、或勞工。經(jīng)濟支柱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怎能不受重挫？且刑法苛暴，受連累的百姓不可勝計。幾大工程鬧得民不聊生，民怨沸騰，農(nóng)民造反起義“接近了爆發(fā)點”。

蒙恬麾下的30萬士兵和修筑長城的50萬民夫，約占全國征發(fā)青壯年數(shù)的三成，傷殘、死亡了多少，無精確統(tǒng)計。但造驪山陵墓的70萬人夫，無一生還，則史有確載。時有秦中民謠云：“生男慎勿舉，生女哺用脯。不見長城下，尸骸相支拄?！苯ò财咦又魂惲盏臐h樂府《飲馬長城窟行》，就引民謠入詩，并以一守邊筑城士兵與妻子的對話，控訴了筑長城給天下百姓帶來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苦難?！斑叧嵌嘟∩?，內(nèi)舍多寡婦”，丈夫勸妻子趁早改嫁，因為自己歸家無望，而妻子答復(fù)“何能久自全”，她也活不下去了。千萬個“孟姜女”，映現(xiàn)著徭役之苦、死亡之痛籠罩秦國。巍巍長城，積壓了多少守邊士兵和筑城勞工的尸骨！無怪魯迅說，長城“從來不過徒然役死許多工人而已”，發(fā)“這偉大而可咒詛的長城”之嘆。魯迅的心與司馬遷是相通的。其知人論世，都把百姓的利益、安危擺在第一位。

阿獨夫之意、興一己之功的蒙恬，惹得天怒人怨。既然百姓是天，那么坑害百姓即開罪于天，就不能不受到懲罰。司馬遷的民本思想昭示一個公理：官員的職責(zé)、使命不在投合上之所好，而在造福百姓、為民謀利。名將蒙恬“阿意興功”，做秦始皇暴政虐民的幫兇，就不會有好下場———盡管他死于大秦朝廷的“宮斗”內(nèi)耗。

珍惜民力、呵護民生，古今皆然。蒙恬死了兩千多年，然其“阿意興功”，仍可為前車之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