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遠圖
如果說“狩獵文明”是與“農耕文明”相異的民族存在方式與文明形態,那么,作為農耕民族的后人,在閱讀王族的《狩獵的人》一文時,我最珍視的就是其中與自身文明傳統相異的獨特經驗?!夺鳙C的人》力圖呈現的正是這樣一種截然不同的經驗:那些關乎狩獵民族的生存境況以及由此形成的傳統,抑或是某種世代相傳、扎根于血脈的精神——而這些,都正在成為現代社會中我們遙望的遠景。
王族以樸素的語言與豐沛的細節描畫了北方狩獵與游牧民族的生活方式,使這些民族的生存境況、民族性格、與自然抗爭而激發的智慧變得真切而富有質感。與以農耕方式構筑起民族性格的漢族不同,北方邊疆的少數民族在適應殘酷的自然環境中,形成了民族的生存習性,為我們提供了一種想象北方、想象邊疆的方法。當我們打開世界史的畫卷,便能看到曾經影響世界史進程的北方民族,他們彪悍英武、驍勇善戰,浩浩蕩蕩地改變了冷兵器時代的世界版圖——這些歷史的創造者,得益于漫長的與自然斗爭而熔鑄進血液的民族性格。王族在《狩獵的人》中書寫狩獵的狼牙棒和獵槍,書寫嚴寒而靜寂的北方深夜里人與狼的斗智斗勇,以及人與自然的殘酷對抗、人類如何解決生存困境的故事——套用海明威的“冰山理論”便可知道,王族以節制的筆法書寫冰山一角,但在其之下卻潛藏著巨大的基座。這些經驗從未被直接書寫,卻始終關乎著歷史更替與民族興衰等諸多宏大主題。
除了與漢民族的文化形態構成對照、勾勒民族形態多樣性的側影,王族的寫作還提供了另外一種視野,即對終將成為遠景的民族傳統生存方式的關注。王族在書寫時,始終試圖抱有一種對原始生存方式的敬畏,或日對歷史的敬畏。這種堅持,在追逐所謂“現代”的時代洪流中,不可不謂一道迥異的風景。我們所處的時代語境充斥在“現代化”“城市化”之類的詞匯海洋中,與之相伴的是“異質經驗”與“歷史感”的急遽隱退。媒體使我們變得無比自信,我們通過電視屏幕和網絡仿佛知曉了世界的全部隱秘。我們生活在一個“世界是平的”的巨大錯覺之中,我們仿佛能無死角地洞悉地球的每個角落,世界在我們面前仿佛成為一個再也沒有溝壑崎嶇的平坦存在,在現代性的爭逐中,那些隱秘而古老的事物仿佛已然消亡。
然而文學是如此需要異質性的經驗,以及殊異的感受和理解世界的方法。文學的隱秘魅力,正在于呈現出與“生活現實”保有距離的“文學真實”,使我們通過文字管窺“他者”的生存樣態。作家飽含“異質性”的現實體驗與文學經驗為讀者重復與貧乏的日常經驗擴容,使他們進入更廣闊的認知視野和感覺方式之中。這世界上永遠有我們不曾關注到的領域,以及某些截然不同的生存方式。王族的寫作把目光投向遙遠的北方游牧與狩獵民族,那些早已居于“邊緣”的經驗?!斑叺亍笔窍鄬τ谥行牡姆懂?,我們的目光總有無法觸及的地方。王族書寫邊地的方法,呈現出與主流媒介呈現的相異的現實,關涉那些邊地中的人的生存方式、生存狀態、民族的基本存在形態,民族性格的養成。而這些游牧與狩獵民族的古老而智慧的傳統,在急遽發生的現代化進程中,正在成為我們回望的風景。
王族不僅為我們提供了一種“異質”的生存方式,與此同時,更是在書寫一種“異質”的人與自然、人與世界的關系。如果說現代化是歷史的大趨勢,其帶來的后果確實導致了人與世界關系的急劇轉型和同質化。城市成為人們目光的中心。人們的視野越來越集中在混凝土澆筑的鋼鐵森林,寫字樓格子間里的窗臺成為我們目光所及的最遠方。在我們這里,“狩獵”是一種想象,而對于北方廣袤的草原或森林來說,卻是一種無比真切的現實??梢哉f,王族不僅給城市中的人們提供了一種感性的審美上的想象。而且以一種理性的姿態介入生活,建立起文字與世界現實本身的聯系,帶來了恰到好處的憂患意識和更深層的思考:如何處理人與自然的關系?人與自然的合理的相處模式或許還可以從歷史的痕跡中尋找答案。
王族以器物為線索。獵槍、狼牙棒、布魯、狼爪、石夾……這些看似平凡的器物承載著不平凡的意義,凝結著民族歷史和民族精神?;蛟S從某種意義上說,在承載游牧民族存在和變遷的歷史時,長矛和布魯,比任何文字都要有力量。王族的寫作為我們彰顯了這些物件的價值,因為它們不僅作為民族生存狀態的物質依據,更構成了一個民族的文化形態,成為民族歷史與變遷的見證。那些與這些器物有關的傳奇故事,使它們成為民族杰出智慧和優秀品質的表征。人類學視域中,用“農耕民族”“游牧民族”“狩獵民族”等對于人類早期文明進行分類。這些文明的物質寄托便四散于耒、耜、錛、斧、鐮,抑或是文中的夾子、布魯、格扇之間。如果沒有這些物的承載,抽象的文明何以傳承,原始的勞作何以還原,民族的情感何處寄托?于是,我們并不意外地發現,王族雖說寫器,實則還是寫人。器物種種,只有在人手中才發揮力量,但凡智慧,無非是人的口耳相傳。一如老獵人一語點出獵槍中邪之謎,不過是人的心中小獸所致;又如爺爺勸誡孫子時沿用的勸誡骨一問一答的形式。
正是在人的手中?!矮C捕這一古老的職業”。才“煥發出了浪漫色彩”。
王族并不是一個想象式的寫作者,他的敘述和寫作結合了個人的獨立經驗,他的思考和感受也因為個人的直觀參與而顯得更加腳踏實地。整篇文章便以這樣一種沉穩的風格緩緩開始,又在樸實卻飽含深意的雪書之約中結束,在廣袤大地中行走的人,以血肉之軀擁抱大地,擁抱著另一種文明存在的真實,擁抱著整個人類從開始流淌至今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