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散步到靈湖（十三首）

獨行無人小路

走過多年前走過的荒冢小路，

像在轉角處，遇到散失多年的朋友。

微風拂過路旁的竹林，荒草，

呢喃窸窣，類似親密的耳語。

密集的蚊蠅飛舞，

像袖珍的龍卷風，卷過我臉面。

一種停止前行的念頭，瞬間萌生，

在遲疑片刻后，又即刻取消。

屈服于這條無人小路的魅力，

出于內心舒適的需求。

活在這世上，誰都不傻，

找樂是人們無法避免的天性。

偷歡縱酒于塵世，與小路上獨行，

天平上具有同等歡愉的分量。

獨行，是對甘愿獨行者的褒獎，

是對永遠喜歡群居者的懲罰。

獨行，不被他人明知，就在暗處進行，

每個生命，從來沒有離開過它。

山間夜風景

黑夜陷入沉思，遮蔽遠景，

行人輕輕抱怨，

寂靜山路上的路燈過于明亮。

朦朧些，再朦朧些，

內心就會更清晰，心情會更好。

黑夜在空地的長椅上坐了下來，

邀請消失的人事，來到身邊。

周邊梧桐挺立，風中荒草喘息，

流泉解開腰帶，無所顧忌。

萬物彌合了白天的缺失，

大地溫情脈脈。

整個場景，是預備睜開眼睛的嬰兒，

是隱藏的青春，等待勃發。

可是，年輕人都到哪兒去了？

我思故我在

我側身于床上抽煙，

等待一條河流從眼前經過。

我思故我在。一小段時光后，

涉過刺激腳底生疼的亂石，

終于沐浴于水中。

像清除了房間里的灰塵，

明亮，光潔，看著讓人舒服。

要自己對得起自己的生活，

對得起有限的這條命。

水中聽得見窗外細微的聲音，

看得見原野上眾神舞蹈。

感覺上，馬上就要從房間里出發，

去奔赴一場激動人心的約會。

高樓旋轉酒吧

高樓窗外，有萬家燈火，

如反轉的星空，攤在大地。

取出內的心酒杯，倒滿火焰，

平整的風，從敞開的窗口進來，

有了兩個人的形狀。

夜越深，對視的眼睛，

越像似薄霧，在峽谷里游離。

一支正直的煙，燃燒時，

魂如卷發的云霧，

裊娜著撩撥，對坐的人。

雞尾酒杯沿，微苦的檸檬表面，

捆綁金色酸甜的液汁，

入口接吻后，才曉得各種滋味。

犯了無傷大雅的錯誤，

不作辯解，而是樂于承認。

藤蔓并非攀附墻體，

這是內心生長必要的土地，

是彼此正常的需求。

即使從此別離，還會睜著眼睛，

看內心的狂風，拂過柔軟的草尖。

問東方

她獨自凝神，眉目眼神堅毅，

對人微笑，裂開大嘴巴，燦若桃花。

聚餐時，她總是一人提早離場，

回到私有的房間，打坐，撫弄古琴。

她說，世間事，無來也無去，

順緣即安。她覺得詩會，

是一群人消解了孤獨的熱鬧，

本質上更為孤獨。

她年紀輕輕，皈依持素十四年，

幾年前曾癡迷于易學。

我問她，你晚上什么時間睡覺？

她說，沒準，有時九點，有時到天亮。

她的思想行為方式，

讓我有些吃驚，

正如她的美貌，讓我顫抖，不安。

是什么事情發生，

使她的內心如此空茫安靜？

路邊彈唱者

馬路邊，桔黃燈光下，

兩個男的反戴鴨舌帽，彈著吉他。

白衣女子坐在他們中間，

翻唱羅大佑的歌曲“你的樣子”。

兩個男人一律面無表情，

彈到動情處也是如此，

只是眼神更加冷漠，似乎有些許憤怒。

女的手握小提琴，

淺淺微笑著，靜靜地吟唱。

沒人圍觀，他們像在自家花園。

身后的出租車疾馳而去，

騎摩托車的也沒朝他們回頭一瞥，

彼此好像都不懂得彼此的存在。

女子甩了一下披肩發，

停止了歌唱，把小提琴擱到肩頭，

此時的合奏，震撼到了我一一

寂靜美麗，讓我不敢更靠近。

我和他們之間隔著的不再是距離，

而是一道帶有藝術宿命的風景。

窗前觀雨

窗外細雨，粉紅的天，

一本打開的直排線裝書，

一部類似《史記》的巨著。

我凝望它時，

好像被它反過來閱讀。

我想要的書不多，

一本圣經，另一本是心經。

兩只眼睛落在高端云層，

那里貌似有遠古高人。

雨霧背后，

我看到隱藏著緋紅的良心。

我要的是整個天空之書，

沉默，又燃燒。

要的是密密斜斜閃亮的文字，

從天空墜落，永不間斷。

要的是花朵、草尖、樹葉上的晶瑩，

通體透明，純凈又潔凈。

爬樓隨感

斷電了，攀爬累人的十八層樓梯。

肺部拉動風箱，

霉味的空氣進進出出，

命運在每一個樓梯轉角使人彎下腰來。

坐電梯時扶搖直上的翅膀，

在感覺上已被閹割。

年輕時，健步如飛。骨頭刷刷生長，

拉傷了大腿皮膚，留下幾道妊娠斑紋。

如今，另一種松弛的皺紋，

在頭頸、在眉頭，在看不見的暗處，

以奔跑的速度加速形成，

宣告力氣短缺，道路艱難。

爬到十二層時，我氣喘不過來，

臉憋得通紅，咳出的眼淚在眼眶邊緣，

深感十八層是天庭云端。

終于有一日，借火光升騰，

再沒有爬樓時的酸痛，

一切復歸永久的安寧。

吃草的老牛

黃牛站在柳樹下吃草，

背上的柳枝失去了紛披垂直的姿態。

牛尾悠閑擺動，

驅趕屁股上吸血的蚊蠅。

有時交替用蹄子輕輕敲擊泥地，

仿佛要將痛苦挪移。

牛的身體，

被夕陽肢解，拉得長長，

在小河里落下零碎的黑影。

逐漸柔和失血的光線，圍攏過來，

黑暗吞噬了老牛輪廓的剪影。

思考中的追問

在陽臺上踱步，

在房間里抽煙發呆，

就是在一座荒無人煙的島上生活。

自己與自己長時間交談，

猶如獨對星空，茫茫然，

任憑風，吹動欄桿和額發。

捏住熱鬧的手，

孤獨消解后更加虛無；

握住孤獨的手，

絕望消解后看到了一些希望。

這是在海浪人群里鶴立雞群，

這是在石頭上生根開花。

孤獨是人的本質，一如先鋒，

門楣老舊，風骨依然挺拔。

遠處的風景，仍在誘惑我的注視，

飛向那里，靠近它，我會聽到什么？

聽到了骨骼生長的聲音，

聽到了自身的血液，澎湃地鼓掌。

高山上俯瞰隨想

高山上俯瞰這座宜居城市，

像一堆亂石，躺在盆地中央。

多么驚喜，秋千蕩得那么高，

尖叫震動了枝頭的飛鳥。

站在高處，像穿過沙漠腹地，

進入到綠洲，喝著清涼的泉水。

這場旅程，終究要回到平庸的蝸居，

將蒙上油垢的花瓶擦拭，

重新露出光潔，以及往日的時光。

花盆里的果樹，不會長得太高，

不出門的腳步，見識不會太廣。

只要心在高處，從上而下的水流，

在眾多巨石夾縫之間打著回旋，

流向它該去的地方。

一路賞桂

九月下旬，我從蘇州動身。

路邊庭院的桂花，像滿天繁星，

一把把花傘，彼此緊挨。

十月上旬，我來到杭州。滿地桂花，

圓盤般攤在草叢。香氣仍然不滅，

在看不見桂花樹的地方，都能聞到花香。

十月中旬，我進入福州，花香四溢。

有些卷曲成小小枯葉的桂花，

被秋風刮走。風把更多的香氣送到鼻尖。

十月下旬，我繼續向南。

逃離枯萎的足跡，見證奇跡誕生，

趕到了海南的天涯海角。

深夜散步到靈湖

濃密的樹冠可以擋住陽光，

但擋不住雨水，

擋不住深夜外出流動的腳步。

寫不出詩歌，讀不了小說，

就到湖邊坐坐吧。

閱讀湖面，續寫波紋的詩行，

風吹動往事，也催生尚未發生的人事。

湖邊許多長椅的位置都空著，

靜虛待人。我兩手空空，

等待風情和感恩入懷。

夜色中的湖，跟一張白紙相同，

可以隨意寫些文字。

身后的草坪，如果有一架露天鋼琴，

我會不會去敲擊黑白，撥動心弦？

周邊草木屏息，蟲鳴唧唧。

靈湖，就是星空下翻開的樂譜，

天籟之音無須彈奏，

正如天書不寫自成。

詩人簡介：詹明歐，又名詹小林。1985年創辦主編《現代詩歌報》，被舒婷譽為“生存體驗派”詩歌代表人物。出版隨筆集《再活一次》，評論集《迷幻的星空一一論詩意與經典》，散文詩集《備忘錄》，詩歌集《來自生活》《看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