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鵬 岳春穎

弗拉基米爾·亞庫寧教授,1948年6月30日出生于蘇聯,1972年,亞庫寧教授以機械工程師的身份畢業于列寧格勒機械大學。2000年10月,亞庫寧教授成為俄羅斯交通部副部長,并在2002年2月晉升為主管鐵路運輸的第一副部長。2005年至2015年間,亞庫寧擔任俄羅斯鐵路股份公司總裁。
2013年,亞庫寧在瑞士日內瓦創辦了世界公共論壇“文明的對話”,是創壇主席,現任羅蒙諾索夫莫斯科大學政治學系主任。
南風窗:亞庫寧教授,你好。非常高興你接受我們的訪談.分享關于“美國的全球意識形態戰略”的觀點。首先,請問意識形態如何成為外交政策的工具?
亞庫寧:我想這是一個非傳統的主題,一個與科學和政治研究相關的主題。眾所周知,國家行使外交政策的所有工具都會落入兩個維度的分類:硬實力與軟實力。前者意指傳統意義上的征服,通過公開的軍事行動與經濟制裁從一個國家獲取利益;后者則展現為一個進程,一個國家試圖以有利于自己的方式來塑造國際環境。軟實力理論的支持者認為一個國家創建一個有吸引力的形象,并影響她的鄰國。這樣的意識形態以自然的且合法的方式行使外交政策。與硬實力不同,在軟實力理論的支持者看來,硬實力已經是過去時了。軟實力已經獲得很多人的支持,因為它很少使用傳統意義上的武力。
對于“硬”與“軟”實力理論的解釋頗有爭議。在大約25年的時間里,研究者不能對這兩種形式的實力給出一個令人滿意的基本區別。沒有一個清晰的關于“軟實力”的概念,使得這一概念在認識論方面有一個問題。高文化和具有吸引力的生活方式曾經被用作國際關系領域的一個工具,至少從羅馬帝國時期就是這樣。而且,軟實力曾經與硬實力一起被使用。因此,盡管在人們的認知中兩者是有區別的,但不管形式是什么,這兩種實力其實都是為了一個目的而服務的。
南風窗:你把當作外交政策工具的意識形態稱為“意識形態的神話”(Ideological Myths)或者“意識形態的陳詞濫調”(Ideological Cliches),請通過外交政策的實際例子給我們解釋一下這兩個理論概念如何在國家關系領域中使用的。
亞庫寧:我想要說的不是談論實力的不同分類,而是更關注實力的表達方式。從這一角度來看,也許我稱之為“背景經營”能力的概念更為有意義。所謂“背景經營”能力是一種營造國際氛圍的藝術,更確切來說,改變用來評估所有傳統國際關系因素行動的參考標準。我現在談論的是使政治精英通過選民,合法化他們對他國或整個世界所采取行動的概念和敘述。總體而言,這些想法不是通過冷酷的或者無形的形式表達出來,我們不難在有形的概念文件中看到,比如,外交政策策略或國家安全主義。這些想法被看作是意識形的神話,這樣可以吸引更多的人。
使用意識形態的神話,政治家可以對全球議題塑造自己的話語。這使得國家的行動出于倫理的或道德的考慮。而不是依據國際法或者基本的國際禮節而改變國際領域的規則。例如,我們可以回想起這樣的流行概念,比如“流氓國家”或者“人道主義干涉”,這都是在非常模糊的概念——比如“非民主政體”或者“侵犯人權”的掩蓋之下,一些國家有權利決定其他國家命運的說辭。
社會心理學家都熟知“奧弗頓之窗”(為了紀念約瑟夫·P·奧弗頓,一個美國律師和公眾人物)這個概念。根據這一概念,任何一個準則,無論在大眾看來多么荒誕與非法,都能夠被政治家人物說成是可以接受的并且合理的。這個想法是用特殊的工具影響大眾的意識。通過巧妙地使用這些工具,任何想法都會短時間內變為準則。值得注意的是,當“奧弗頓之窗”這個概念在20世紀90年代中期開始被引入的,但是,直到2006年,這一概念才被廣為人知并成為流行的概念——此時正是美國總統喬治·W·布什的第二個任期,他的政府推行宏大外交政策戰略受到嚴厲的批評并開始失去民眾的支持。這或許是一個純粹的巧合,這也表明布什政府故意策劃的“奧弗頓之窗”是當時美國外交政策合法化的一個嘗試。不久以后,2010年,由于格倫·貝克(Glenn Beck)的小說《奧弗頓之窗》。這一概念被廣為使用。
當“奧弗頓之窗”這一概念被用于外交政策,它能夠解釋很多今天我們所觀察的世界。擁有霸權地位的國家仍舊保持他們的霸主地位,但是,不能完全使用武力。正如與擁有一個完美的聲譽的重要程度一樣,把自己置于宏大敘事的中心,無論一開始顯得多么可笑,就等同于允許這些國家聲稱是一個霸權并在全球的任何一個角落合法地使用暴力。這樣的霸權是通過軟實力與硬實力結合而獲取的。同時霸權的使用從來不會被質疑——只有需要做一件事情,即在整個過程中建立一個有利的并且令人信服的敘事。
南風窗:你對美國外交史非常熟悉,請你通過歷史的回顧給我們解釋一下美國對于“奧弗頓之窗”的使用。.
亞庫寧:意識形態的神話已經成為美國外交政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值得注意的是,外交政策的這些工具在冷戰之前就已經使用了很久,這可以追溯到美國作為一個民族國家的形成之時。美國從殖民地時期到后來成立美利堅合眾國時期,與18世紀末的其他國家不同,美國有理想主義,尤其是政治體制。對這種自我認同的描繪,約翰·溫斯羅普(John Winthrop)(馬薩諸塞灣殖民地的第一位地方長官)的比喻最為貼切——“屹立在山崗上的輝煌之城”(shining city upon a hill),這一比喻后來在美國創立時期被無數成員使用。
讓我們回憶—下美國總統羅納德·里根在1989年1月對全國公民的告別演說。他說:“在我的整個政治生涯中,我曾經一再談起這座輝煌的城市,但是,我不知道,我是否清楚的表達的我的思想。在我的心目中,這是一座高大的令人驕傲的城市,它建立在堅實的基石上,而絕非是一座空中樓閣,上帝保佑著她,街上人來人往,各種膚色的人生活在和睦與和平之中——一座擁有自由港、商業繁榮、并且具有創造性的城市,如果這座城市建有城墻,那么一定是有城門的,并且是向所有夢寐以求要來到這里的人們敞開的。這曾經是并且依然是我的看法。至于屹立在山崗上的輝煌之城的締造者,正是上帝本人。難怪開國元勛們,尤其是托馬斯·杰斐遜,相信美國人是‘上帝的選民。”
形成于18世紀末與19世紀上半葉之間的另一個意識形態的神話是美國軍隊萬夫莫敵的神話。在1837年,美國的后任總統亞伯拉罕·林肯宣布:“集合歐、亞、非三大洲的軍事力量,加上地球的所有財富……在他們的軍隊金庫中;在千年的審判中,讓拿破侖·波拿巴做他們的統帥,在1000年以內,都不可能通過武力從俄亥俄州喝上一口酒,或在藍橋上留下他們的足跡。”
人們可以清楚地看到,這兩個神話——作為上帝的選民和一個無法征服的國家——貫穿了美國外交政策的整個歷史。
在撰寫美國歷史的時候,馬丁·馮·克里費德(Martin van Creveld)正確地指出從建國之初,美國人就堅信“榜樣可以激勵民眾,畢竟,最好的證明自己的方式就是其他人在跟隨你”。第一個成為這種自以為是的受害者的,眾所周知,是美國的印第安人。他們被描述為“無知且頑固的野蠻人”,“必須放棄屬于文明人的權利”。他們被迫放棄給文明的美國人的是土地。
在19世紀40年代,隨著德克薩斯的兼并,美國人肩負著在全球范圍內推廣共和民主的使命的想法出現了口今天,美國政府的每一次海外軍事與政治行動都是為了實現這一目標。
整個20世紀的美國外交政策歷史一直都在為承認美國是一個例外而努力。這不僅僅體現在冷戰語境下的美國例外論,而且還要說服潛在的盟友,美國的行動始終是正確的,它永遠不會受到批評。值得注意的是,在政治修辭與政治壓力的背后,總有一種努力希望以“特定的美國方式”來實現全球化,即設置了“將美國價值觀和美國人的生活方式將被視為最好”的議程。
今天可以說,“全球化的美國方式”——或右翼政客的方式——基于顛覆傳統價值觀的政策而塑造一個新型的“信息社會”,一個家庭、集體主義、愛與同情等價值觀被消費主義及其所屬的價值觀所取代。這就存在一個明顯的悖論:一個以基督教價值觀(如家庭、愛、同情等)為部分基礎的國家——許多美國人對這樣的價值觀引以為傲,卻正試圖通過傳播消費主義及其所屬的價值觀來重塑世界。
這是不是導致美國社會極化的原因,同時是不是這一原因導致唐納德·特朗普(Donald Trump)入主白宮?這是需要繼續討論的話題。
南風窗:美國總統在競選期間似乎對美國例外論提出了質疑,但意識形態的神話在美國人的心理上占據了太大的位置,如果反對它,就會有可能在全國范圍內被排斥。
亞庫寧:在總統選舉期間,特朗普敢于質疑這一神圣的真理——美國例外論的教條。之前的總統認為美國例外論是美國認同的永久特征,也是美國認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美國現任總統特朗普有效地證明了他反對“例外論”并認為美國例外論可以出現也可以消失。一個國家因為擁有更多的資源和權力而比其他國家更“與眾不同”——這是一種患得患失的狀態,而且這也不是美國獨有的。因此,特朗普承認國家之間的平等——美國的例外主義則否認這一點。這就是為什么他不愿意在國外推廣民主的原因。在他看來,美國是眾多的國家之一。
特朗普拒絕美國例外主義的主要原因是它使美國陷入癱瘓:它只是不讓這個國家贏。美國充當了自由世界的捍衛者,因此,美國領導人重振了德國和日本等宿敵,浪費了數十億美元和數千軍隊,創建了多邊福利機構。所有這些行動都自以為是為了世界各個角落的長期利益而做出的犧牲。但美國希望這一點,相信它正在實現其偉大使命。
但讓我們問問自己:特朗普關于美國角色言論的核心是什么?畢竟,過去總統任期的經歷表明,拒絕美國例外論的想法是不可能的——它往往會在美國外交政策話語中重新崛起。在奧巴馬的例子中,他說過:“我堅信美國的例外主義。但讓我們與眾不同的不是我們無視國際準則和法治的能力;而是我們愿意通過我們的行動來肯定他們。”在奧巴馬的總統任期結束時,他的言論開始與他的前任喬治·w·布什(George w.Bush)類似。在2016年11月,他以一種夸張的方式宣稱:“美國是一個不可或缺的國家。”又回到了起點。至于現任美國總統,情況看起來有些不同——美國社會有很深的分歧,這種分裂的本質歸結為一個問題——“我們是誰?”,塞繆爾·亨廷頓(Samuel Huntington)有一本同樣標題的著作。
特朗普的言論反映出這種分裂——在外交政策上.他試圖平衡兩個不可調和的原則:美國例外主義和所有國家與國家之間的平等的認可。與此同時,在新總統的政策中也有實用主義的意味(這時,美國的外交政策與例外主義的想法不一致),再加上民粹主義的想法(美國只是另一個國家,霸權的作用對普通美國人不利)。
美國總有一股勢力想把特朗普的外交政策往過去的陳詞濫調方向推,這并非偶然。
美國正遭受著內部的不安全感。她不能承認自己意識形態的陳詞濫調被沖淡了,并被掏空了她要求世界倒退25年。但這只是幻想,不是現實。美國當權派越早醒來,對每個人來說就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