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維櫻
都江堰城市是一個自然山水格局。從玉壘山腳下,順都江堰魚嘴分出的七條河道,帶狀延伸。同濟大學城市規劃院副院長周儉回憶,援建時覺得初到都江堰的人,往往第一感受是“呼吸”。“與城市共生存、共呼吸的水。”都江堰的水流,裹著雪山的氣息,冰冷地沖擊著初夏的陽光。那水流汩汩迭迭精神煥發,強悍卻規整。地震前,都江堰一直是成都周邊以旅游和農業為經濟支柱的小城市。重建不等于回歸到地震前的樣子,地震之后,人們要求不再是尊重一個歷史建筑,而是對城市歷史和生活空間的尊重。這其中包括都江堰千年來,對自然的演變、發展和災害規律的理解與認同。
我與畫家張建國在河邊喝茶,細細浸潤、節節延伸的岷江在都江堰市內形成了四條內江。2000多年來,以外江和山界為范圍,四條內江各自發展四個區域。“自古以來這里是進藏的路線,人少。”今天從離堆公園城鐵站出來,看到的是舊有城門的遺址上修起的宣化門。“5·12”地震毀壞了最重要的都江堰城市里的楊柳河和幸福路交叉口兩棟高層建筑,留下了一個缺口。灌縣1949年前形成的歷史城區,90%的建筑倒塌和嚴重毀壞。都江堰是“5·12”地震中少有的城市重災區。據日本阪神大地震做出的研究,城市化并不能減輕地震災害的影響。阪神地震在全面重建、援助時期的兩年過后,是兩年的自立支援和五年的全面復興期。神戶時間跨度為10年的“不死鳥”計劃著眼在未來,對于當地人自己雙手建設家園的志氣,不犧牲不破壞。因為城市需要樹立更高的標準。
2001年申請青城山—都江堰世界文化遺產成功后,大量房地產開發商在城鎮建設的初期已經進入,積壓了公共設施、服務設施、城市公共開放空間的建設,新的別墅區和舊城格格不入。但都江堰始終不是一個“城鄉”二元的城市。上海的援建者發現,在這里,明顯的城鄉空間界限感覺不到。“上海周邊的人往上海去,而成都人卻要往周邊去。”雖然灌縣古城客觀上存在,本地人心理上也認同是一個城市,但是認知邊界、空間界定都已經消失。
放射狀的水系,是都江堰城市的骨架。順河邊走風很大。我從成都過來感到很久沒吹過春天這么冷而有速度的風了。四條內河是都江堰自然通風的廊道,也是城市發展的軸線。都江堰受災后有一個集合美、日、法、瑞等國規劃機構的小會議,新加坡規劃之父劉太格提出一個拳頭五個指頭的想法,按照“一江五水”的自然條件,以一個老城加五個新城的格局規劃。雖然條件遠遠不具備,但是順著水系向外發展,成為當時新的共識。都江堰和麗江的重建處在一個相同的災難節點上,但是2008年政府對私權的重視與保護,早已不是麗江的時代背景。

都江堰的老街道,上海援建的街區依然采用了這個尺度
“因勢利導、因地制宜”的古代智慧,造就了2000年的天府之國。都江堰是春秋戰國時期在岷江中游的灌縣興建的大型水利工程,稱前堋、湔堋、都安堰,唐稱揵尾堰,宋以后稱都江堰。岷江的上游位于山區,江水流到成都平原后,挾帶的泥沙隨即沉積,淤塞河道,往往泛濫成災。“5·12”地震時,這個建堰2263年的人工水利工程的堰體,沒有絲毫毀壞。二王廟地面開裂,但清代主殿卻整體完好,只有配樓毀壞嚴重。評估組給出的青城山都江堰的報告是作為“世遺”資質仍在,尤其建筑上,“真存假毀”,穿斗式的川西木結構成為抗擊地震的“柔性”屏障。而漢代李冰石像在幾乎全垮的建筑里只微微傾斜了一點。震后專家們用構件和碎片一點點編號清理并重新合起,山體加固可以抗8級地震,而且做得極為隱蔽,什么痕跡都看不見。
震后10年來,作為重災區里唯一一個以旅游為經濟支柱的小城市,都江堰的人口從60萬增長到了約70萬。同濟大學在老城門之下的回民聚居地調查發現,都江堰的傳統是小街坊組成街區。本地人安置住房解決得好,整個四川去都江堰的人比地震前多了很多。低密度的商品房小區越來越多,處處可見阿壩州搬來的藏袍老阿媽在跳鍋莊。C字頭的城際列車把成都人輕而易舉地引向了都江堰。坐在城際快軌上,我從成都到達都江堰只花了10塊錢。列車提前了至少3年貫通,這趟車相當不好買票,年輕人成群結隊去玩耍,老年人相約一起去為即將到來的夏日“占位”,占本地經濟一半以上的旅游度假產業在地震后得到了巨大的發展。四條主干道修通,地震后都江堰家家都開始買車、旅游,城市也從原來的老城核心區,擴展到了二環以外。
青城紙廠是都江堰1949年后最重要的三大工業企業,是新中國灌縣工業發展、工業文明的基礎之一和城市發展見證。現在,這里成為容納了3萬多受災人口的安置住宅區“壹街區”。21個街坊,圍合式的里弄構造,上萬個上海現場施工人員只用了兩年時間,我逛到一家“感恩”茶館,和老板簡單聊聊。“當年親眼見證了上海人援建我們的現場,我被震撼和感動了,這幾年有援建的人回來看看”。上海對口都江堰援建了117個援建項目,金額達到82.5億元。“一個小城市的地段,任何一種資源,學校、教堂、市場到某一個群體,都會成為一個地段的主導因素。”
我每天都去繞著壹街區美麗的人工湖走到都江堰圖書館。紙廠建筑群是60年代上海輕工業設計院設計,二層鋼筋混凝土框架結構的廠房和單層鋼筋混凝土排架結構廠房,大尺度的水平向造型,紅磚外墻具有工業建筑的典型特征。七棟廠房和煙囪,以及主要的道路樹木,全部被保留下來。這些不同時間、不同類型的建筑、街道和空間的組合,也將市一級的公共資源重新分配,成為圖書館、文化館、工人活動中心、婦女兒童中心……由九個建筑師組分別設計,主題很簡單,“熱愛和留戀”。
這個新建起來的城市次中心,對城市的本質進行反思。不再像以往那樣,丟失那些具有正面價值的成分。地震后,作為一個城市,都江堰人聚集、分隔、打散再混合,生活集聚地仍然應該是美好生活的所在。街角塊狀的綠地,保持了原來土地上的森林樹木,是上海援建者保留下來的“林盤”。樹木古老蒼勁,枝冠龐大,和公共綠地、人工水系結合在一起,被最大限度地保留下來。處處是小片的大樹,不十分整齊,樹種多樣,道路也是設計在原來的鄉間小道上,蘊含著自身痕跡的形態,難怪這么舒服。樹木裸露在大草坪之上極為美麗,以這些大樹為中心,形成新的社區活動空間。
路過文化遺產小展室外,我聽到了從未聽過的器樂聲響,那是青城山洞天古樂的樂聲。文化館里排練節目的老百姓,門口紙廠大煙囪形成的老的半透明建筑,之下咖啡館和茶室傳來麻將聲。傍晚的都江堰人,習慣性地在河邊散步,夜市、花市,狗狗互相追逐,流動攤販招徠我買個風箏。“今天這風,你肯定放得特別高!”
(本文感謝范儉、稅夢婷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