欽差與大使

卜鍵

對于廣袤的東北部邊疆，康熙帝一直希望通過談判解決問題。即使在克復雅克薩之后，在大軍重新圍定雅克薩之際，他所秉持的也是“和為貴”，并不斷通過各種渠道發出和談信息。

作為一個8歲繼位、14歲親政的大國之君，玄燁對于儒家經典極為尊崇，不僅有經筵、日講等帝王課程，閑暇時也手不釋卷，會找最好的老師求教。以至于令人疑惑：過多的儒家文化的影響，是否軟化了他的果決強毅？僅僅三四十年前，滿洲還是一個令人生畏的戰斗民族，以十萬鐵騎橫掃中原，而今卻不得不在祖居地面對嗜血成性的羅剎，那也是一個戰斗民族。通過身邊的傳教士，以及以往的交戰情形，康熙帝對這個強鄰有所了解，應說也不無忌憚。他力排眾議，堅定地要奪取雅克薩，進而收復江左國土，但也不希望引發一場曠日持久的全面戰爭。清軍有殺俘屠城的痼習，如揚州十日、嘉定三屠，可對惡行累累的哥薩克卻成了文明之師，應是遵從皇上的旨意。從第一次得勝后的一個不殺，到第二次的撤圍撤軍，甚至要派醫生為哥薩克治病，皆出自上諭。玄燁在中國歷史上享有仁君之譽，但絕不軟弱，他這一系列對俄方略，應是知己知彼、通盤考量的外交決策。

此時的俄國正處于內外交困之中，索菲亞公主被皇家精銳部隊射擊兵擁立為攝政，加上同時擁有兩個沙皇，都使俄廷暗潮洶涌，而對瑞典和土耳其的連年戰爭，也使之大傷元氣。1685年底，沙俄政府決定組建使團赴中國開展邊界談判，先派出文紐科夫等為信使，于次年11月趕到北京。經過一番禮儀之爭，俄國信使在午門前“單膝跪地，將奏書置于黃案”。天朝的面子已經有了，便主動提出在雅克薩停火，反倒是文紐科夫扭七扭八，一會兒要求清朝撤軍，一會兒說衣衫單薄，竟還說到帶來的貨沒賣完，拖延多日，方才派人隨清朝官員前往。明明一把好牌，明明是顯示大國之寬仁，卻讓對方一個小小信使牽著鼻子走，落于下風。

《康熙帝戎裝像》 清宮廷畫家繪（故宮博物院藏）

1686年1月底，沙皇任命費多爾·戈洛文為全權大使，他是原雅庫次克督軍、最先派遣哥薩克武裝南侵的老戈洛文之孫，年輕干練，在宮中嶄露頭角，而其御前大臣、勃良斯克總督等名頭，倒覺得像是出使前的臨時加銜。大使的副手為尼布楚督軍弗拉索夫和秘書官科爾尼茨基，隨員多宮中勛貴之子，一伙子野心勃勃的官二代。這是“莫斯科射擊兵”嚴重干政時期，而使團啟程，居然調走一個團的射擊兵（火槍手與炮兵，506人）奉命護行，足見重視。俄廷還命西伯利亞各城挑選軍役人員，組建兩個哥薩克團，作為使團的隨行部隊，聽從大使調遣。戈洛文的隊伍行進極為緩慢，一方面是因為途中山川沼澤，所帶輜重甚多，難以翻越;一方面西伯利亞各城軍力無多，從中抽調精兵，組成兩個新的哥薩克團，也是困難重重;還有一點，就是當地蒙古部落紛紛起來反抗，沿途襲擊阻截。應承認俄國選了一位優秀人才，戈洛文意志堅定，頭腦也清晰，不光早早開始謀劃談判策略，還主動承擔起外貝加爾總司令的角色。

9月中旬，戈洛文在葉尼塞斯克接到雅克薩再次被圍的消息，立即調兵遣將，命火槍兵冒雪兼程趕往支援，以免失陷導致談判不利。幸運的是，由于冬天嚴寒，所派出的三支部隊均未抵達，否則結果很難逆料。這之后，清朝主動停火撤圍，戈洛文也就踏實下來，停在雷賓斯克修整過冬。使團配屬的兩個哥薩克團均在冬季完成集結，加上沙俄近衛軍，成為外貝加爾地區以前從未有過的一支重兵。戈洛文再次動身后，正遇上蒙古各部族紛紛起義，一路派兵鎮壓，走走停停，全不顧大清欽差大臣等待之焦灼。

清廷的首席談判代表是領侍衛內大臣索額圖，成員有國舅佟國綱、理藩院尚書阿爾尼、左都御史馬齊、護軍統領馬喇等。康熙帝臨行叮囑，其中有一段專論黑龍江的重要性：

其黑龍江之地，最為扼要。由黑龍江而下，可至松花江;由松花江而下，可至嫩江;南行，可通庫爾瀚江及烏喇、寧古塔、席北、科爾沁、索倫、打虎兒諸處。若向黑龍江口，可達于海。又恒滾、牛滿等江及凈溪里江口，俱合流于黑龍江。環江左右，均系我屬鄂羅春、奇勒爾、畢喇爾等人民及赫哲、飛牙喀所居之地，若不盡取之，邊民終不獲安。朕以為尼布潮、雅克薩、黑龍江上下，及通此江之一河一溪，皆我所屬之地，不可少棄之于鄂羅斯。（《清圣祖實錄》卷一三五，二十七年五月）

在清朝皇帝中，只有玄燁將黑龍江提高到應有的戰略地位，真正關心這塊苦寒大地，憐惜各族生民，也只有他對黑龍江的自然地理、水文交通如此了然于胸。請注意，這里是將尼布楚與雅克薩同樣論列，要求一并收回的。

索額圖30出頭時即任內閣大學士，明敏練達、心機深沉，曾經權勢熏天，與明珠內斗不止，數年前以結黨營私被斥，解除所任要職，僅給一個領侍衛內大臣。老索此年50歲，尚屬年富力強，已在政壇翻過幾個跟頭，起用他去跟俄國人斗法，或是一個恰當人選。雙方約定的談判地點為楚庫柏興（色楞格斯克）。聞知俄國使團已到達那里，索額圖一行在5月30日離京，輾轉進入蒙古大草原，一個半月后抵達歸化城（呼和浩特），再向北約20日，突然遇到大批喀爾喀蒙古人倉皇南逃。原來噶爾丹縱大兵攻掠，重創土謝圖汗，漠北蒙古一時大亂。索額圖等隨帶800京營精兵和大批親丁家仆，土謝圖汗聞聽精神大振，“聲言大國之師來援”，卻不敢犯險冒進。不久后有旨要他們返回，并遣專使前往告知俄國使團。戈洛文則將蒙古內亂視為擴張的大好時機，四出攻殺，逼迫蒙古部落臣服，一些臺吉被迫在其擬定的歸附條款上簽字畫押。

約好的在楚庫柏興的會談取消了，原因在于突發的戰爭。其實哪一場戰爭會是突發的呢？且越是面臨突發事件，越能檢驗主事者的個人素質與應變能力。全權大使，職責僅限于使團團長，戈洛文卻越權去搶占地盤，擄掠異族百姓。欽差大臣，名稱適用于處理內政，索額圖等人位高權重，帳下有“八旗前鋒兵二百、護軍四百、火器營兵二百”，還有地方上大隊接應人馬，卻在遇上內亂時毫無作為。這應該也是皇上的意思，不久即有諭旨將隨行官兵調回，老索等人在邊界上又等了一陣子，也得旨返回北京。（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