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的故鄉,都有獨特的氣味,留存在了自己的DNA里。
故鄉的氣味,四季都獨特。那些獨特的氣味很難去具體描述,而且,只有故鄉的人才能清晰地分辨。像出生在烏蘇里江的大馬哈魚,在大海深處成長,產卵期時逆流而上回到故鄉,憑的就是對母河氣味的記憶。莫言曾說,“母河的氣味,不但為它們指引了方向,也是它們戰勝苦難的力量。”
每個人的記憶中,故鄉都有許多種氣味難以忘懷。在我上小學的某一年春天,因為出疹子,我一個人悶在家里,蓋著厚厚的被子,不敢見風,一連幾天沒出門,除了睡覺,只能在床上看書,躺得渾身頭痛(那時候寫過這樣的病句,今天用起來反覺得親切)。終于到了快好的時候,我實在忍不住推門出去,一股撲鼻的槐花香迎面而來。我抬起頭,刺眼的陽光中,外面一樹樹槐花在風中搖曳,香得讓人感動。我幾乎愣在了那里,忘記了自己還沒有出完的疹子,第一次覺得生命如此美好,如槐花迷人的香氣。
故鄉的雨,于我而言,氣味也難以復制。讀小學的幾年,記憶中,每逢谷雨,必有一場大雨在放學的路上從天而降?;夭涣思?,路邊的商店就成了最好的避雨地方。那時縣城有很多新開的商店,比如躍進塔旁邊的供銷樓,那是離學校最近的地方,一樓的櫥窗里,擺放著香噴噴的蛋糕,嘩嘩的雨聲中,蛋糕的香味深深地刺激了我。尤其是一種奶油蛋糕,外面一層皮,里面是白花花的奶油,那實在是難以抗拒的氣味,能夠穿透玻璃,穿透大雨,穿透時光,一直到現在,故鄉的雨在我心中并不是泥土的芬芳,而是蛋糕的香味,尤其是谷雨那場,帶著濃濃的白色奶油味兒,曾經融在心頭,如今粘在發梢。
到了夏天,故鄉又換了一種氣味。那時沒有空調,悶熱的夏夜,人人都睡在涼席上,涼席有草編,有藤編,也有竹編,一個夏天,就能睡出一層人形包漿。若睡得沉,早晨起來,臉上還留著涼席的花紋,鼻孔里是竹子、草和汗混在一起的氣味兒。對于今天的我來說,這種氣味已經疏遠,然而每當回憶起故鄉的夏天,立刻就能想到涼席上的那股汗味兒。

秋天的故鄉,氣味更接近曠野??莶莸奈兜缽泥l村飄到縣城,那種剛剛收割的氣味,還帶著些許鐮刀的鐵銹味,即將腐朽,即將燃燒,即將和土地永別。有一年秋天,在城郊的田野,我和兩個哥們買了一提啤酒,就著一袋牛肉腸,在夕陽下痛飲。那時候我們二十出頭,未來有無限可能,又都不知未來究竟如何是好。在一個水坑沿上,點了一把火,躥得老高,火苗映在水上,映在三個年輕人的臉上,他們不再是少年,從少年到青年的那個秋天,故鄉給他們留下了火的氣味。
每個人的故鄉,都有獨特的氣味,留存在了自己的DNA里。前不久,在去錫林郭勒盟的一次晚餐上,大家都喝多了,一位考到清華大學的本地老兄,突然舉杯站起來,說起了一件往事。二十多年前,他剛去北京讀書時,很少回家,有一次,他偶然看到一輛馬車從清華大學門口經過,馬身上一股他很久都沒有聞到的氣味,是他從小就熟悉的草原的氣味,他一下就愣住了,情不自禁地跟著馬車跑,從清華大學跑到了中央民族大學,趕馬車的人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莫名其妙地看著這名狂奔的青年……講到這里,他已淚流滿面。
我不知道他是否看過《靜靜的頓河》,肖洛霍夫在書中描寫了草原的青草味、干草味、腐草味,還有馬匹身上的汗味,還有哥薩克男人和女人們身上的氣味。小說的卷首語里有這么一句:“哎呀,靜靜的頓河,我們的父親!頓河的氣味,哥薩克草原的氣味?!?/p>
這是每個人一生都難以忘記的故鄉的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