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興的魅力，靈感的飛揚—“全國首屆‘即興演奏藝術’專題研討會”回顧

文/ 朱賢杰

隨著音樂藝術在全國的蓬勃發展，各種與演奏和教學相關的研討會也多了起來，這是音樂事業興旺發達的一個標志。但是當我收到深圳南方科技大學藝術中心邀請，參加“全國首屆‘即興演奏藝術’專題研討會”的時候，心中還是有些疑惑，因為我對于即興演奏雖有興趣，卻并不在行。

說“有興趣”，是因為歷史上幾乎所有的偉大作曲家，從巴赫、莫扎特、貝多芬、肖邦、李斯特，一直到德彪西、拉威爾、普羅科菲耶夫和拉赫瑪尼諾夫等，都是擅長即興演奏的。許多作曲家本身就是了不起的演奏家，并且他們作為演奏家的聲譽，很大一部分是建立在即興演奏上。巴赫在管風琴上可以連續即興演奏幾個小時的故事家喻戶曉?！敦惗喾覀鳌返淖髡吣锼谷绱嗣枋鲐惗喾业募磁d演奏：“他的普魯士之旅在柏林歌唱學院的一次即興演奏中達到了高潮，成員們被他的演奏震驚了，圍在他的鋼琴邊，哭了起來。”肖邦的同時代人回憶肖邦的即興演奏：“肖邦的即興演奏比他的作品更加大膽豪放。這也許就像繪畫中的作品草圖與完成稿之間的關系一樣吧。有時，他也會在即興演奏中，借由瞬間的靈感而改變演奏的方式。”人們證實，肖邦的即興演奏遠遠超過他所記錄下來的音樂，他的作品只占其中一小部分。即興演奏在18、19世紀的音樂生活中占了重要比重，是一個鋼琴家必備的技能。在李斯特開音樂會的入口處，有一個花瓶，讓聽眾放入他們想要李斯特即興演奏的曲調的紙條。而且浪漫主義時代的鋼琴家通常會以一段即興發揮的“前奏”來引入正式的樂曲。

那時的作曲家能夠演奏自己和別人的作品，還可以即興演奏；而20世紀的一些演奏家依然擅長作曲和即興演奏?；袈寰S茲改編的一些樂曲至今還有人演奏；魯賓斯坦有一次在彈肖邦的《降A大調波蘭舞曲》時，中間一段忘譜了，他就在臺上即興彈奏，一直到找到“出口”為止，有些聽眾還以為他使用了一個新的版本。

說“并不在行”，是因為對我們這代大多數接受過“學院派”音樂教育的人來說，即興演奏幾乎是一種完全陌生的經驗。隨著“浪漫主義鋼琴技藝”黃金時代的消逝，音樂會形式變得越來越嚴肅和固化；而音樂學院將作曲專業與演奏專業分開培養的體制，使得很少的作曲家可以上臺演奏，很少的演奏家能夠作曲。在作曲與演奏分道揚鑣的情形下，即興演奏這種在歷史上曾經相當輝煌的技藝，無可避免地萎縮了。這到底是一種進步還是退化？正如與會的特邀嘉賓儲望華先生指出沒有人熱衷即興演奏的結果是“鋼琴家只能照譜彈、照本宣科；作曲家寫一首作品，鋼琴伴奏都要找人代勞；我們的鋼琴教學、演奏、作品、出版、樂器發展之中，最為滯后的就是即興表演”。確實如此，我在“附中”時代的一位同學，多年前被人拉去在一個美國婚禮中為歌手伴奏，面對一份只有主旋律的樂譜，他不知如何彈奏，只好以一些簡單的分解和弦來應付，那種尷尬的情形他后來一直沒有忘記。美國教授丹尼斯·瑟蒙德（Dennis Thurmond）在中國十幾個城市舉辦了講座，擔任了比賽評審，他認為中國學生技術很棒，音樂表現次之，最弱的就是即興演奏技能。而正是這一點妨礙了他們成為能力完善的音樂家。歐美的音樂學院都開設有即興演奏課程，并且有些是必修課程。相比之下，國內在這方面的發展顯然是落后了，許多有識之士知道即興演奏的技能亟待倡導與發展，可是，誰來做？在哪里做？

以上，對即興演奏做了簡短的歷史回顧與當下情況的認知，就更能夠理解這次“全國首屆‘即興演奏藝術’專題研討會”的意義所在。

由南方科技大學藝術中心主辦的“首屆即興演奏盛會”，吸引了四十多所高校的近三百位專家學者與音樂愛好者參加，儲望華先生指出：“參加人員多、涉及面廣泛，說明這個研討會開得及時，也說明相關專業人士與社會普遍有此需求。這是音樂事業發展到今天順理成章的事，早就應該做了?！敝袊魳芳覅f會對本次研討會高度重視，中國音樂家協會名譽主席、著名作曲家趙季平擔任研討會顧問，中國音樂家協會副主席趙塔里木代表“音協”出席并致辭，他指出：“此次研討會的意義重大，要針對當下音樂創作缺乏創新的問題，從即興演奏的角度探討創新思維、創新型人才的培養。”

南方科技大學訪問教授李未明是本次即興演奏研討會的召集人，他在致辭中談道：“即興演奏表現的是一種即時狀態下的原創音樂，是人性的最自然流露。即興演奏的音樂來源于心靈，體現了一種探索精神，它可以挖掘每個人與生俱來的才能，通過即興演奏，我們能更充分地去感受音樂、熱愛音樂、分享音樂、表現音樂。”

開幕式由南方科技大學藝術中心主任畢寶儀教授主持，她談到了令許多人感到疑惑的問題：作為一所研究型的理工科大學，為什么南方科技大學會舉辦“即興演奏藝術”研討會？她說：“為什么斯坦福大學會有全世界最好的音樂和聲學研究中心，耶魯大學有全美排名前五的作曲專業？李政道先生說過，‘科學和藝術是不可分割的，就像硬幣的兩面，它們源于人類活動最高尚的部分，都追求著深刻性、普遍性、永恒和富有意義’。受李先生啟發，我認為藝術與科學不再是背對背，而是齊頭并進的兩門學科。”

研討會的日程相當緊湊而豐富，第一天上午，簡短的開幕式之后，由儲望華主講“即興演奏的情趣與特征”，美國南加州大學松頓音樂學院鍵盤系主任樸勝和主講“巴洛克時期的即興演奏”；下午是專題研討會，晚上則是美國“波士頓搖擺”爵士樂隊音樂會—“自由的超越”。第二天上午也是兩場講座，首先是“即興演奏的藝術”，由美國伯克利音樂學院鋼琴及合成音樂系前系主任丹尼斯·瑟蒙德主講，接下去是“即興重奏的藝術”，由前一晚演出的三位“波士頓搖擺”樂手主講；下午先由儲望華主講“鋼琴即興演奏的手段”，接著是“即興演奏的樂趣—來賓即興演奏音樂會”，包括“命題即興演奏”（由現場聽眾提供短小主題或動機或一個情景，演奏家據此即興演奏）、即興四手聯彈、即興重奏；晚上以兩位美國音樂家即興演奏音樂會—“靈感的流淌”作為閉幕。

著名作曲家儲望華先生在講座中談了自己對即興演奏的體會。他認為，音樂史貫穿了即興演奏的發展史，我們有責任將它做到更好。即興演奏，他理解就是：“即”，有著立即、即刻等意思，具有時間性；“興”，有著興趣、興致等意思，是想象力與構思力的綜合。對一位藝術家來說，想象力是所有的創作來源之一，構思力增加了作品的結構張力與內涵，以及感染力。他在現場向大家展示了莫扎特、肖邦、印象派以及現代風格的即興演奏，他的每次演奏都獲得熱烈的喝彩。他說，好的即興演奏，必是厚積薄發。演奏、作曲、實踐這三個環節構成了即興演奏?！凹础迸c“興”兩者并存，通過手指對鍵盤的控制力、組織力，對旋律、節奏及和聲等應用的安排，對音樂發展組合能力的全方位運作，是腦、心、手、鍵盤合為一體的協調與同步展示過程，是作曲理論與鋼琴水平的杰出產物。

儲望華先生的第二場講座是“即興演奏的技巧”。他詳細分析了即興演奏的各種手段，他說道，鋼琴宏偉、富有張力的和聲，在即興演奏中十分重要。鋼琴上的即興演奏，與寫就的譜面不同，不一定需要嚴密的邏輯性，但高潮、呼吸、旋律都要得體。談到他多年來的創作，他強調離不開刻苦的練習。關于中國風格的和聲，有多種表現方式，他以精湛的技巧展示了四度、二度和弦的魅力。

他的講座破除了關于即興演奏認識上的兩個誤區：一、認為即興演奏只是一種通俗而難登大雅之堂的平民藝術行為。他的講座證明了，從歷史上看完全不是這樣。自從巴洛克時代以來，沒有一位作曲家是不擅長即興演奏的。二、即興演奏只是屬于那些有即興發揮才能的人的“專利”，高深莫測，不是一般人可以問津的。儲望華先生的講座證明了，即興與任何一種技藝一樣，是可以訓練的，是可以在學習摸索中提高的，不是高不可攀的。

樸勝和教授的講座以“巴洛克時期的即興演奏”為題，對數字低音的歷史做了回顧，探討了歐洲在1750年之前的記譜法與其演奏方式。她首先指出在文藝復興時期，大部分音樂的表現渠道是聲樂，到了巴洛克時代開始產生了器樂表現方式，當時的鍵盤樂器伴奏譜上，使用一種以數字代表和弦構成的記譜法，即數字低音（figured bass）或通奏低音（basso continuo）。此類記譜法盛行于17至18世紀，為獨唱、獨奏寫作的伴奏部分，是僅有一行標有阿拉伯數字的低聲部，演奏者需要按數字指示，根據聲部進行與樂曲風格的一般規律，即興奏出整個樂曲的其余聲部。鍵盤演奏者左手彈和弦，右手即興演奏，這在巴洛克時代非常普及，而今天爵士音樂中仍然保持了這種手法。

她給與會者展示了意大利作曲家厄寇勒·帕斯科維尼（Ercole Pasquini，約1550—約1613）以數字低音記譜的14首鍵盤奏鳴曲。然后她選擇其中幾首，按照當時的風格即興奏出了整部奏鳴曲。她告訴聽眾，相比于我們現在先有旋律，再配置和聲與低音的方法，數字低音就如同先有樹根，再發展出樹干與葉子。

這種古老的記譜法，展示了音樂的記載是如何從無到有、從簡到繁、從粗疏到越來越精確的發展。人們往往將音樂比喻成一種語言，而語言自身應該是先有聲音，還是先有文字呢？肯定是前者。如果說，我們現在依據作曲家寫下的完整音符的樂譜來演奏，有點兒像一個演員依照腳本來朗誦的話，那么根據數字低音的樂譜來演奏，就需要一種能夠根據簡單的發言提綱來補充和充實的技能；而沒有樂譜的即興演奏，則更像是一種隨興所至的“即興演說”。可惜的是，隨著記譜法的越來越精細，隨著演奏與作曲的“分道揚鑣”，我們大多數人已經喪失了這種本來應該與生俱來的“即興演說”的能力。所以樸勝和教授說，如果巴赫與亨德爾穿越到今天，一定會奇怪地說，如今的音樂家怎么離開了樂譜都不會演奏了？

樸勝和教授為與會者示范了如何從最簡單的方法入手學習即興演奏的一些基本手法。她在鋼琴上彈了C、D、E三個音，然后開始不同的彈法：或是配上不同的和弦，或是加上各種裝飾音，或是以音階與琶音加以變奏，或是以各種節奏，比如將切分音、附點節奏加以變化，讓我們了解在即興演奏中，如何運用各種手段—節奏、織體、和聲、旋律的裝飾與變奏。最后她總結道：“巴洛克時期基于數字低音的即興演奏訓練對學習者十分重要，初學者可以從中學到主題的發展、和聲的進行，知道曲式與如何作曲的知識、概念。所以各種風格的音樂都有其重要性，但是數字低音的訓練在任何地方都應該是基本的教育。”

如果說樸勝和的講座是著重于即興演奏的源頭，那么瑟蒙德教授的講座則展現了即興演奏在不同時代的不同風格。美國教授瑟蒙德集古典鋼琴家、即興鋼琴演奏家與爵士鋼琴家等多重身份于一身。他首先強調了通曉各類音階的重要性，包括各種教會調式、五聲音階和布魯斯音階。他引用一位作曲家的名言：“作曲就是很慢的即興演奏?！碧岬郊磁d演奏，大家都會想到巴赫、莫扎特、貝多芬、肖邦和李斯特，瑟蒙德教授探討了他們的相同點與不同點，并為大家展現了各種不同時期的即興風格。例如，他先彈了莫扎特《鋼琴奏鳴曲》（K545）第一樂章的開頭，然后將其上行的旋律，反過來以逆行的旋律做即興演奏，左手則保持著“阿爾貝蒂”式的伴奏音型。接著，他以肖邦鋼琴作品中的一些走句為例，說明浪漫派時期的即興演奏是怎樣一種風格。最后，他用聽眾給出的主題，以爵士樂的風格做了即興演奏。

第一天晚上的音樂會“自由的超越”由美國“波士頓搖擺”爵士樂隊進行表演。三位音樂家以鋼琴、電吉他與低音提琴演奏了I Concentrate on You、Just in Time和For all We Know等六首經典的爵士樂曲，代表了不同時期的風格。他們純熟的技藝、默契的配合將即興的魅力表現得淋漓盡致，發自內心的音樂對話感染了現場每一位聽眾，歡呼聲、喝彩聲此起彼伏。隨后，三位音樂家接受了聽眾的“測試”，既是主持人也是鋼琴家的陳巍嶺邀請臺下聽眾隨性給出旋律片段，再由三位音樂家即興發展成完整的爵士樂曲。大家紛紛舉手，要給他們出點兒“難題”，先是李未明教授給出了《茉莉花》中的一小段旋律，這個對中國聽眾來說是耳熟能詳的旋律，對于三位來自美國的音樂家卻顯得很陌生。但是他們聚在一起小議了一分鐘之后，將這個熟悉的旋律發展成充滿即興風情的爵士。他們的從容應對，讓聽眾對他們的考驗升級，第二位聽眾給出了民歌《編花籃》音調中的一段，這一充滿民間特色的片段確實讓三位美國樂手有些犯難，但是在對曲調稍作熟悉之后，他們馬上進入狀態，一連串靈動的音符從他們指尖流淌出來，讓人領略了即興演奏的魅力。為了答謝熱情的聽眾，他們再加演了一首Body and Soul。

第二天晚上，瑟蒙德與樸勝和兩位教授為大家呈現了即興演奏的另一種精彩。音樂會從文藝復興時期的風格開始，大屏幕上顯示出意大利作曲家厄寇勒·帕斯科維尼鍵盤奏鳴曲的樂譜，只有數字低音，樸勝和教授先是按照譜子只彈左手，讓大家思考如何配上右手的即興部分，應該配以什么樣的和聲與旋律。然后樸勝和教授依據她自己的理解，演奏了整部奏鳴曲。通過她的演奏，大家加深了對于這種技能的理解。

瑟蒙德教授的演奏富有個人風格與魅力，他興奮地告訴聽眾：“我今天準備的音樂素材可以演示五個小時。我會根據不同的聽眾欣賞層次，彈奏不同的片段，使用各種演示方式。今天在座的聽眾都是難得的好聽眾，因此我想要‘為所欲為’，相信大家一定會原諒我。”他幽默的話語讓音樂廳充滿了笑聲，他的演奏讓人回味無窮。他不但在鋼琴上演奏了不同時期、不同風格的即興音樂，而且還在電鋼琴上模擬人聲演唱，使用多種音軌同時模擬多種樂器，他的即興演奏富于想象力，讓現場聽眾驚嘆不已。最后，他以喬治·格什溫一首歌曲的即興結束演奏。

在聽眾“出題”的環節，聽眾們踴躍地在五線譜紙上寫下他們給出的音樂動機，兩位音樂家在許多紙條中隨機挑選。被選中的其中一個是《沂蒙山小調》這一中國聽眾熟悉的旋律，被他倆演奏出了新的韻味，音樂會在他們巧妙的協作中達到高潮。

兩場音樂會，即興演奏的樂趣與魅力已經深深打動了聽眾，無論是西方古典音樂、爵士樂，還是中國民間音樂，在即興演奏的碰撞中，都展現出共同的美感，它來自于即興的靈感、自由的創意，它是一種與聽眾更為接近的交流方式。正如南方科技大學藝術中心的畢寶儀教授所說：“即興演奏，無論是從音樂表演實踐、音樂創作理論、音樂作品欣賞方面，還是普遍意義上的學術研究、人才培養等領域，都有相當程度的專業價值?！?/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