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佑文
摘 要:葛亮的中篇小說《阿霞》敘寫一家飯店里的尋常小事,刻畫了兩個截然相反的底層人物形象。相較于前輩作家對窮苦物質生活的極力描畫,他更關注底層人物幽微的情感心理。作為“70后”作家,葛亮通過主人公毛果建立起一個“自我”,將時代標識、公共社群與個人體驗相熔鑄,定格下千禧年的噪郁感。精妙的敘事藝術和細膩的人情摹畫使他的底層書寫別具溫情,形成了獨特的美學風格。
關鍵詞:《阿霞》 底層書寫 敘事藝術 時代標識
2010年,葛亮憑借中篇小說《阿霞》入圍茅盾文學獎與魯迅文學獎。通過對三五勞動人民的敘寫,葛亮勾勒出底層的眾生世相與時代的獨特面影。作為“中生代”作家,葛亮的底層書寫顯現出與前輩迥異的風格。無論是賈平凹、孫惠芬、劉慶邦等北方作家,抑或是方方、池莉、劉醒龍等“文學鄂軍”,都對貧乏的物質生活進行寫實描寫,關注生存層面的同時揭露社會問題。而葛亮則洞悉底層人物幽微的情感心理,凸顯了他們的欲望和尊嚴?!栋⑾肌返膭撟鞴倘换趯ΜF實的反思,卻并非直接揭示苦難,而是將時代標識、公共社群與個人體驗相熔鑄,從而漫漶出情感的力量。作品的這一特征反映了作者對純美意境的維護,亦以“留白”的方式透露出時代的訊息,形成了獨特的美學風格。
一
眾人眼中,阿霞無疑是異類。就像小說中說的,“這原本是個很世俗的群體,阿霞的旁逸斜出,似乎為它增加了一些考驗的力度”{1}。說她“缺根筋”,并非僅是象征性的,而是有所指。相比于熟諳游戲規則的老江湖們,她的“不識相”常常遭來橫禍,令人哭笑不得。但阿霞身上也沉淀著常人所向往的東西,正如作者所言“大約人生的悲喜,也不會有大開大闔的面目。生活的強大與薄弱處,皆有了人之常情作底,人于是學會不奢望,只保留了本能的執著”{2},阿霞的思維和行事風格是直接、明確的,少了彎彎繞繞、兜兜轉轉,更接近于人的本性。所以她既是“異類”的存在,卻又是眾人小心翼翼呵護的對象。安姐把撬開的核桃給阿霞吃,小李每天給她留咸菜,毛果“突然間地很想對她好”,凡此種種,固然出自同情與善良,但另一方面是因為我們都向往像阿霞一樣“木訥,無城府和缺世故”{3}。阿霞身上,帶著南京式的顢頇。她仗義執言,大快人心,雖然破口大罵時使用的都是最粗俗、最不堪入耳的詞,但它們反映的,正是“正常”人被社會禁忌所壓抑的沖動。而這樣的性格頻頻出現在葛亮的作品中,也表露出他對生活獨特的情結與認知。葛亮認為,這種魯直的個性是延宕的歷史在大眾身上的投射,他在《朱雀》的創作談中寫道:“的確,南京人是不大會投機的,說好聽些,是以不變應萬變。南京人對于時局的態度,多半是順勢而為。大勢所趨或是大勢已去,并非他們考慮的范疇。因為沒什么心眼兒和計算,與世少爭,所以又漸漸有了沖淡平和的作風?!眥4}諸如此類評價固然是一種理想主義的美化,但“平和沖淡”的處世哲學也使人物塑造更加雍容、飽滿,具有與眾不同的標識性。
與阿霞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她的弟弟—— 一個“精致的利己主義者”。韓少功一針見血地指出:“葛亮對阿霞弟弟的描寫,表面上漫不經心,實際上卻有一股狠勁,處處點穴,只用寥寥數筆,就把一個被現代教育毒害頗深的小資人士,一個充滿欲望和野心的當代版于連,刻畫得入木三分。”{5}較之阿霞的瘋瘋癲癲,不知世事,弟弟顯然精明伶俐、投機鉆營,但阿霞展現的是生命的明亮與溫暖,而弟弟則一覽無余地暴露了人性的冷漠與晦暗。在兩類人物的對比中,阿霞的“失心瘋”更增添了值得玩味的意蘊。相較于莎士比亞、塞萬提斯作品中的“瘋癲”的元素,阿霞這一人物的塑造則帶有更多的現代內涵。正如福柯所說:“在我們這個時代,瘋癲體驗在一種冷靜的知識中保持了沉默。這種知識對瘋癲已了如指掌,因而視若無睹?!眥6}《阿霞》中大半的篇幅都在討論關于融合與歸屬的問題,而葛亮總能極其敏銳地捕捉到小群體內部氣氛的微妙變化,因而環境里的每一絲“風吹草動”都烙印了人的情感和精神狀態。這樣一來,飯店成為一個透明的、寧靜的結構,它似乎從廣袤的社會中被剝離,但事實上,其中的每一絲纖塵都映照著溫潤的人性、紛繁的世相,從而有了被讀者觀照、詮解的可能。飯店里時刻發生著個體間的互動,也就充滿著不同力量關系的碰撞。而葛亮正是將這個場域的原生狀態以節制的敘事方式呈現出來,漫漶其間的,是讀者仿佛觸手可感的人情冷暖和世事炎涼。韓少功曾指出“作者對價值判斷十分謹慎和節制,或者他在自己收獲的各種感覺信號面前常常不免兩難”,因為“它們(指感覺)總是多義的、開放的、超越的、引而不發的”{7}是極為恰切的。
二
短短數萬字里,阿霞的故事講得不疾不徐、活靈活現,作者敘事之功力可見于此。阿霞的“事跡”如果按照自然時間狀態排列——陳師傅致殘后托付,阿霞在店里頻生事端,離店后嫁到江邊的小村莊,充其量也不過是街頭巷尾、茶余酒后的尋常談資。不過,一旦有了毛果的介入,就變得妙趣橫生了。換言之,毛果的出現不僅為敘事建立了全新的視點和坐標系,更意味著“自我”形象的介入。從文化抑或階層的歸屬上看,毛果完全是以外來者的身份闖入這個群體的。群體里發生的點滴小事,于工友們幾乎是不自知亦不加以觀照的。但青年毛果卻在小心翼翼地觸碰和試探著陌生的環境,其間的全部意義于他而言都是新鮮的,是等待探尋并豁然敞開的。由此,毛果使這些每分每秒都從指縫中溜走的瑣事顯現出它們的意義,這在文本中有兩點體現,一是敘事的層次,二是情感的轉變。
《阿霞》中的敘事不是按同一的層次和速率進行的,而是亦張亦弛,時疾時徐,有意地營造出參差不齊的錯落感。但這種層次感既非后現代主義刻意的斷裂,亦非意識流小說不知所云的絮語,隨著毛果的“發現”視角,我們仿佛是在傍觀而非閱讀。像《百年孤獨》的開頭一樣,葛亮在每一事件的拼貼和銜接中做了敘事時間上的精巧安排,事件的轉換總是跳脫原思路,在較短的篇幅內營造出時過境遷、斗轉參橫的恍惚感?!敖酉聛?,發生了一件事,這件事原本是可以不發生的”,“后來姚伯伯和爸爸談起我打工的那幾個月,說是店里的多事之秋”,時間上有意地回轉、層疊,也將其間的種種感懷流露盡致。
《阿霞》中對情感和心理的表現是節制而又動人的,恰到好處地將一群平凡人的內心世界影影綽綽地打開,留下了可資回味的空間。王德威說:“他的敘事溫潤清澈,對生命的種種不堪充滿包容同情,但也同時維持了一種作為旁觀者的矜持距離?!痹谏畹臉闼啬樋咨?,作者撒下了斑駁的疏影,沒有喜怒哀樂的大起大伏,卻能觸摸到隱微而又細膩的情感脈流。作品中給人印象最深的,恰恰是人物背離“日常”的細節。例如,“我是個很少沖動的人,然而沖動起來,也很少考慮后果。我拉著阿霞走出門,甚至忘了和同事調班”,毛果暫時逃遁了日常的生活秩序,賦予事件向外延伸的可能性。阿霞固然是癡傻的形象,但她對自己的自制力缺少信心,默默走向后廚的瞬間也是十分動容的。
三
《阿霞》只寫市井中的三五人,飲食男女,平淡普通,但正是通過一個人在世間光影里的沉浮,傳導出生命、文化、歷史的訊息。其中無一語真正指射時代或背景,似乎只是在十年之后,恍然想起彼岸的故鄉,專注地在斷瓦殘垣中摭拾尋常的憶念。但當我們翻開書頁,卻依稀可以感受到20世紀末的仆仆風塵,并為時代洪荒下的眾生姿態所動容。葛亮一向推崇王安憶的作品,他曾經評論《長恨歌》說:“《長恨歌》成為一部圍繞著‘三小姐王琦瑤而展開的上海城市史,注定有著瑣碎家常的面目及邊緣化的格局。然而在這細微的累積中,卻醞釀著激變的因子。”{8}在他本人的創作中也時常見得這種傾向。作為知識分子,葛亮用一些大眾的、文化的標識,將《阿霞》牢牢地定格在了千禧年躁郁的風潮中,如若忽視了它們的存在,作品的意蘊也必將減少幾分。小說中特別提及杜琪峰的電影《槍火》,這部1999年11月19日在香港首映的電影無疑帶有“跨世紀”的標識性。其間險惡的環境、叵測的命運、復雜的倫理糾葛,是流行港片的顯著標志。這種冷峻緊張的“現代性”意念和陳佩斯、宋丹丹所表現的狡黠、詼諧相對照,既反映毛果與阿霞審美異趣,也暗示著一洋一土的異質文化的交匯?!栋⑾肌分校覀兛吹搅藭r代洪流與個人體驗的交互。大宗商品的品牌與個人情感體驗產生一定的關聯,從而形塑了個體獨特的記憶。阿霞吃到必勝客的披薩,想起已故的母親曾為姐弟倆做煎餅。所以必勝客帶給阿霞的情感體驗是個體化、私人化的,是充滿溫情而區別于大眾一般意義上的認知的。陳師傅來接阿霞時,穿了身中山裝,除了以示鄭重,這也象征著他的落伍,他被時代遠遠地甩在了后面,是帶有幾分悲涼的。這種意緒彌漫在一個世紀的尾聲中,平凡之人亦背負著歷史的傷痕與浮沉。
《阿霞》的基調無疑是在亮色中凸顯了悲哀,展現出由經濟、文化帶來的等級觀念和心理落差。而這種體驗,對于相對保守和閉塞的南京來說,是20世紀90年代以后突如其來的。葛亮的特殊經驗在于,幾近同時他赴香港求學并長期定居。時空的懸隔與迥異的氛圍使世紀之交的感受更加分明。李歐梵在《告別世紀末》一文中曾經回憶了與老師史華慈生前的一次談話,談及對新世紀的展望,史教授對于資本主義在中國的影響有諸多批評,對整個西方世界的科技物質主義,更是義憤填膺。也許,“中西文化中的人文主義傳統會隨二十世紀而告終”{9}。臨近千禧年,懸殊感和落伍感被進一步放大,與之相伴的是蕪雜、紛亂的社會環境。雖然這一部分在藝術處理上被極力淡化,但置于這一語境之下,人性中最細微、羸弱的部分才有了動人的情感力量。作者以精要之筆道出那個年代嶄新的社會現象和其后深層的心理結構。姚伯伯作為海歸,在家鄉投資,開起了洋風味的牛肉面館;阿霞點單時念不出音譯的“卡普奇諾”;王叔抱怨:“手腳這么不干凈的,去偷金陵飯店是哎”……商品經濟的大門乍一打開,眾多嶄新的事物、文化和觀念一道涌入。對于毛果這樣的有識青年,花花世界的光芒可謂“五光十色”,但對于社會的下層百姓而言,卻是觸目驚心的。安姐的丈夫始亂終棄;安姐迫于生計,偷了柜臺里的錢;阿霞的弟弟看不起家人,總想著托關系;貧困縣給采訪組包紅包;電視臺一味歌功頌德而不播報實況。世紀末的都市中充斥著丑陋、殘酷、矛盾和極其復雜的“潛規則”,與之相伴的是進階的囂嚷和躁動。東方與西方、城市與鄉村、封建與資本、囚禁與自由、封閉與開放……一系列令人眼花繚亂的詞語背后,反映的是二元對立的“分類”。
《阿霞》雖然透露出上述訊息,在敘事中卻極為節制。作品獨特的美學意蘊在于,它在喧囂的塵世生活中開辟了一方小小的澄明境地,用日常生活的帷幕擋住了時代波瀾壯闊的進程。葛亮曾自言,中篇小說就是“寫人生的一個小小的光景”,“因為光景總是平樸的,沒有大開大闔,只是無知覺地在生活中流淌過去,也許就被忽略了,但確實地存在過。人生也正是一連串的光景連綴而成。雖然稍縱即逝,確實環環相扣,周而復始”{10}?,F實固然是駁雜紛繁的,但作者卻情有獨鐘地將鎂光燈投射在阿霞這樣一個“缺根筋”的女孩身上。因此,讀者看不到伴隨普遍焦慮一起肆意生長的種種欲望,而是人物順其自然或任勞任怨的生活常態。出于深沉的悲憫,她磨去了社會問題的棱角,將道德的命題轉化為審美的命題,月白風清、靜海深流,在回望的眼神里閃現出溫潤的柔光。
概言之,葛亮以毛果為主人公創作的一系列小說反映了一個突出的問題,即“毛果,也就是葛亮這一代人,他們從十幾歲開始到三十幾歲,經歷了歷史轉型期的某些變化。那么,這一代人會怎樣看這個世界,判斷這個時代的生活呢?”{11}這既是當下我們需要反思的問題,也是“70后”“80后”作家大有可為的新天地。較《謎鴉》頗具先鋒性的神秘敘事和《朱雀》《北鳶》宏大瑰麗的歷史想象,《阿霞》矚目現實,不施粉黛,卻風采卓然,清澈靈動,肌理綿密。從個人的命運中漫出感動與力量,夾雜著一絲生命的酸澀況味,勾勒出一代人青春與時代的交集。在當下駁雜、獵奇、乖張的創作風格中,《阿霞》孑然守護著一方澄明境地,映照著眾生世相與人間煙火。平實與蒼涼、交匯與分離,都在字里行間絲絲縷縷地綿延開來,暗香浮動,光影勻停。
{1} 葛亮:《阿霞》,《七聲》,作家出版社2011年版,第96頁。
{2} 葛亮:《七聲·自序》,作家出版社2011年版,第3頁。
{3}{4} 葛亮:《南京,我們的古典主義大蘿卜》,人民文學出版社微信公眾號,2017年11月22日。
{5}{7} 韓少功:《葛亮的感覺》,《七聲·推薦序》,作家出版社2011年版。
{6} 〔法〕米歇爾·??拢骸动偘d與文明》,劉北成、楊遠嬰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7年版,第4—5頁。
{8} 葛亮:《日常的殼與歷史的核——論王安憶的歷史書寫》,《理論與創作》2007年第6期。
{9} 李歐梵:《世紀末的反思》,浙江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2頁。
{10} 葛亮:《小說小說》,引自葛亮的新浪博客,2011年1月28日。
{11} 張學昕:《光影里的聲音是怎樣流淌出來的——讀葛亮的短篇小說》,《當代作家評論》2013年第1期。
參考文獻:
[1] 葛亮.七聲[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
[2] 米歇爾·福柯.瘋癲與文明[M].劉北成,楊遠嬰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7.
[3] 李歐梵.世紀末的反思[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0.
[4] 李遇春.新時期湖北作家“底層書寫”一瞥[J].小說評論,2008(6).
[5] 張學昕.光影里的聲音是怎樣流淌出來的——讀葛亮的短篇小說[J].當代作家評論,201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