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玉超
春風剛吹起的時節,家鄉的蘆葦就悄悄地,從河岸上、溝渠邊,甚至荒野酥軟的泥土里探出頭來。起初,并不急,像是選手競賽前的熱身,慢慢地攢著力量,蓄勢待發,才過三五日,就一個勁地猛躥,齊嶄嶄長高了許多。
小時候,臥在溝坎上,將耳朵緊緊貼著嫩小的葦尖兒,我靜靜閉上眼,努力去聽它拔節的聲音,可惜不曾聽到過。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薄对娊洝防锏妮筝纾褪翘J葦,在古代它有著如此唯美的名字。這讓我遙想當年,那秋風里飄搖的或乳白或粉紅或淡青的葦花,它正搖曳著婀娜的身形,從歷史的塵煙里悠悠走來。
蘆葦是有腿的,會行走。它經春秋、歷五代,跨唐宋、走元明,踩著晚清、民國的車轍,縱橫八萬里,捭闔五千年,一路走到了今天,似乎一刻也沒停下過腳步。仿佛,在蘆葦的心中,沒有抵達不了的地方。
然而,我很長一段時間沒有真正懂它。
30多年來,我一直以為蘆葦只是像我一樣的鄉野鄙夫,生長在鄉村,喝著鄉間的河水,枕著鄉間的土地,與繁華的都市無緣。
直到十多年前,我去省城出差,會議的地點位于古都南京的西北角。出了中央門汽車站,我換乘公交車前往。到了大城市,我一般選乘公交車,誠如著名作家王太生所言,“劇場與菜場,一個雅,一個俗;一個官方,一個民間。到一個城市去,我喜歡留意那里的劇場和菜場,劇場上演人生百態,而在菜場,更容易打量一個地方的鮮活生活?!?/p>
在我看來,公交車雅俗兼具,像劇場也像菜場,從中可以窺見人生百態和世間冷熱。
車走車停,我倒忘了身邊的世界。那一刻我靜靜地坐著,隔著玻璃,瀏覽車窗外的風景。突然,我的目光被深深吸引住了,駐留在一處深秋的風景里,那是一簇簇抱成團的蘆葦,生長在路中央水泥圈定的淺池塘里。
那一閃而過的風景莫名地感動著我的心。
那幾簇蘆葦,正揚著花,在秋日的余暉下,隨風飄搖。遠離了鄉土,沒想到蘆葦依然恣肆地生長著,那葉片,那個兒,那花穗,與鄉下的蘆葦比,毫不遜色。許是進城有些時日了,樸拙的顏色已完全融于城市中了。
我想起了余光中老人的那首《鄉愁》。那些枝葉葳蕤的蘆葦,不知是否也和游子們一樣,故土難離,念念不忘曾經遠在鄉下的家園呢?
蘆葦的家園啊,是和水土緊密相連的地方。
多少年前,三閭大夫屈原投身汨羅江。如今,每年端午,人們包粽子,葦葉飄香,便是以蘆葦特有的內涵紀念偉大的浪漫主義詩人屈原。
蘆葦的情懷是厚重的,深沉的,博大的。別看它身形瘦削,可它的根系往大地深處鉆去,緊緊匍匐在大地母親的懷抱中。它經得住狂風暴雨,決非墻頭草,風一吹就倒,也不像苦菜、拉拉藤等野草,手一拔即起。它從不張揚,鄉間常用它來修繕房屋,壓在黛青色或橘紅色的瓦片下,也和茅草一樣,默默地大庇天下寒士。這讓我對“墻上蘆葦,頭重腳輕根底淺”的始作俑者感到悲哀,不謳歌它的高潔倒也罷了,何以心存敵意,費盡心機來詆毀?
在國外,人們對蘆葦的崇拜也有時日了,中空挺拔的蘆葦很容易讓人聯想起純潔的少女。
在非洲南部君主制小國斯威士蘭,每年八九月間都要舉辦傳統的蘆葦節。節日里,來自全國各地的少女們身著簡便服飾,甚至腰胸和下身只圍少許遮羞布,她們手持蘆葦,聚集在王宮附近載歌載舞,縱情狂歡,來表達對王后的崇敬之情。
千百年來,這些行走著的蘆葦啊,附著了人們太多的情感。法國哲學家帕斯卡爾在他的《思想錄》中寫道:“人只不過是一根葦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東西;但他是一根能思考的葦草?!边@個比喻很貼切,充滿一種禪意,也有著矛盾和對立?!对娊洝で仫L》里的《蒹葭》關于蘆葦的描述,也給人生命的震撼??梢?,對于蘆葦而言,它一直是有情感、會思想的植物。
如今,沿著小城邊的河岸漫步,我又一次將目光投向蘆葦,那是令我尊崇和敬重的蘆葦。夕陽下,我仿佛聽得見它內心深處的聲響,那是對生命的呼喚……
(選自2017年第9期《火花·綜合文藝版》,本刊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