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旭梅
“這個年代,什么也不缺了,再也不用挨餓受凍,但為什么我們還是會傷感?”這話來自路遙的《平凡的世界》。
是的,在上世紀中葉新與舊發生顛覆性變化的那個年代,我們曾經仰仗輝煌的精神活著,活在全新的政治價值里,活在民族解放、世界太平的榮耀里,我們把這個叫做翻身做主人的尊嚴。但是,當一種新的艱難更其難堪地擺在人們面前的時候,做主人的尊嚴便再不能在食難果腹衣難蔽體的羞澀里安之若素。是的,馬斯洛說得很清楚,在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交需求、尊重需求和自我實現需求的層次架構中,生理與安全的需求比尊嚴更直接、更迫切。
所以,我們會在那些面向歷史的作品里看到與在匱乏里艱難的靈魂不期而遇。
莫言在散文《忘不了吃》里,用戲謔的語氣敘述自己童年和少年時代的挨餓記憶,他說:“對饑餓的人來說,所有的歡樂都與食物相關。那時候,孩子們都是覓食的精靈,我們像傳說中的神農一樣,嘗遍了百草百蟲,為擴充人類的食譜作出了貢獻。”
但是其中隱藏著更多可怕的細節和饑餓的經驗,卻不是輕易的想象就能體會到的:“……大概是1961年的春節吧,政府配給我們每人半斤豆餅,讓我們過年。領取豆餅的場面真是歡欣鼓舞的場面。有的人,用衣襟兜著豆餅,一邊往家走,一邊往嘴里塞。我家鄰居孫大爺,人沒到家,就把發給他家的豆餅全都吃光了。他一到家就被老婆孩子給包圍了,罵的罵,哭的哭,恨不得把他的肚皮豁開,把豆餅扒出來。可見愛在饑餓的人群里,要大打折扣。孫家大爺躺在地上,面如灰土,眼淚汪汪,一聲不吭,任憑老婆孩子撕擄踢打。孫家大爺當天夜里就死了。他吃豆餅太多,口渴,喝了足有一桶水,活活給脹死了。那時我們的胃壁薄得如紙,輕輕一脹就破了。孫大爺死了,他的老婆孩子,沒掉一滴眼淚。……這次年關豆餅,脹死了我們村十七個人。”
當人們的攫取食物的愿望超越了其他一切的欲望和倫理規法,生存本身成為了那個時代的世界觀和方法論。
可是今天,我們不再受到生存威脅的時候,我們為什么還是感到缺匱與不快?我們又仰仗什么活著?
我們仰仗什么活著?當我們細究這個問題的時候,會不會突然感到一種在幾十年里未得進化的惶悚?在上世紀50年代一窮二白的大饑荒過去了半個多世紀以后,我們還是生活在對物質無盡的渴求與占有的欲望里。半個世紀里,我們不停地在以各種物質的名義向世界宣稱我們的強大、我們的進步,我們以地主富農的心態撫摸著自己窮怕了的那顆脆弱的心臟,對不斷累積的物質利益愛惜得有如巴爾扎克筆下的守財奴;不僅如此,我們更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將來捆綁在各種借貸上,不知是我們在消費著房子車子,還是各種物質在消費著我們的青春,甚至我們的生存、我們的尊嚴?我們生活是變得越來越豐富,還是變得越來越“操勞與煩畏”(海德格爾)?
當然,出于某種尊嚴的需要,我們今天懂得把那赤裸裸的欲望掩飾起來,錢鐘書曰之“掩飾文化”:“吃飯有時很像結婚,名義上最主要的東西,其實往往是附屬品。吃講究的飯事實上只是吃菜,正如討闊佬的小姐,宗旨倒并不在女人。這種主權旁移,包含著一個轉了彎的、不甚樸素的人生觀。辯味而不是充饑,變成了我們吃飯的目的。舌頭代替了腸胃,作為最后或最高的裁判。不過,我們仍然把享受掩飾為需要,不說吃菜,只說吃飯,好比我們研究哲學或藝術,總說為了真和美可以利用一樣。有用的東西只能給人利用,所以存在;偏是無用的東西會利用人,替它遮蓋和辯護,也能免于拋棄。”(錢鐘書《吃飯》)
這個諷刺文本揭示了從過去到現在我們生存的一種真實:半個世紀對財富的的孜孜以求,使我們逐漸擺脫物質的匱乏,但另一種匱乏——一種精神性的虛榮——一種更深刻的匱乏卻在更其恣肆地蔓延開來,誰也不能預估其災難性結果的邊界。
蘇聯時期布羅茨基在他32歲的年輕生命里經歷過這兩種交織的匱乏。
“在蘇聯,人均最少居住面積是九平方米。……每一個地方的財產法都艱深晦澀,但有些地方比另一些地方更艱深晦澀,尤其是如果你的房東是國家的話。例如,這完全與金錢無關,因為在一個極權國家里,收入級別相差無幾——換句話說,大家都同樣窮。你不是購置你的住所:你至多只是有資格獲得和你以前擁有的相同的平方。如果你們是兩個人,而你們決定生活在一起,那你們就有資格獲得相當于你們以前的住所的總平方。”這是布羅茨基在《一個半房間》里陳述的斯大林時代的貧窮景況。住所的窘迫并非是真正的貧窮導致的,而是斯大林時期獨裁之下的結果,一個國家政治性虛榮的結果。布羅茨基和父母三人在斯大林時代失去了財產、安全和尊嚴,生活在彼得堡的一個蘇維埃公民的集體宿舍的一個半房間里。費吉斯在《耳語者:斯大林時代蘇聯的私人生活》中提及一位幸存者居民對集體宿舍的生活的回憶:“這種感覺不同于我所經歷的鎮壓、逮捕、監禁、流放,但在某一方面,卻更為糟糕。流放中的人仍能保留自我的意識,我在共用公寓里所感受到的,卻是內心自由和個性的全然窒息。我每次走進廚房,受到聚在那里的一小群人的審視,就會感到這種窒息,就要啟動自我控制。成為真正的自己,那是絕對不可能的。”斯大林時期結束之后,赫魯曉夫時代的短暫開放讓布羅茨基這一代人接觸到一種充滿物質欲望的文化,彼時,布羅茨基覺得,一種為少數人掌握的西方藝術精神已經日薄西山,自己成了這個世界上“關心文化的最后一代人”。
這種物質與精神雙雙缺匱的境況在整個蘇聯時期始終存在。32歲那年,因思想與獨裁不合而被判為“寄生蟲”、被塞進一架飛機、“歡送”出國后,布羅茨基在其美國流亡生活中作《娜杰日達·曼德爾施塔姆(1899-1980):訃文》,篇首數言補證了那個時代性的“缺匱”:“在自己八十一年的一生中,娜杰日達·曼德爾施塔姆有十九年是當代最偉大俄國詩人奧西普·曼德爾施塔姆的妻子,有四十二年是他的遺孀……成為一位偉人的遺孀在俄國幾乎已是一種職業,這個國家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制造出如此之多的作家遺孀,到了60年代中期,她們的人數已足以組成一個行業工會。”
時代的缺匱與個人的缺匱一樣,它們共同的錯誤,正在于不能從本質上正視自己的存在,一如王小波所嘆惋:“生活無可避免地走向庸俗。”
存在的本質是什么?
海德格爾把我們的世界歸結為“生存結構”,也即此在與自身、與世界相關聯的基本方式:理解,置身性,言談(語言是存在的家)——海德格爾把這個結構整體確定為“操勞”,也即,此在的存在也就成了操勞:人就是操勞。
對海德格爾來說,時間首先是被嵌入“此在”的,它與操勞是密不可分的。根據海德格爾的觀點,與操勞捆綁著的時間是存在論上的首要者,在與時間的日常打交道中“此在”才第一次發展出了一種客觀的(科學的)時間,通過此在可以計算和制定計劃,而計算和制定計劃都是與操勞捆綁著的。
由此看來,“缺匱”似乎本就是一種常態的生活,因為缺匱,所以操勞——這就是我們充實的人生,也是我們之所以體驗此生的意義之一。早在人類思考的初期,柏拉圖在《理想國》里即把國家分成三等人,也即人的靈魂的三種品質:欲望(典型例子就是干渴和饑餓,每個人的欲望就是得到自己本性所要得到的東西)、理性(限制欲望的施展)、激情(我們借以發怒的那個東西)。饑渴吃喝是靈魂里最低賤的成份,正義的人使得自己靈魂中的這三種元素井然有序。在缺匱與理性激情之間“操勞”存在,構成我們生活的全部意義。
誕生伊始,生活的溫軟輕撫、暴戾摧殘無一不在削去狂者的棱角,磨平狷者的勇氣。我們用“合理”來解釋軟弱的生活方式——即使我們、甚至一個時代的缺匱已經荒誕到有失“合理”。我們精于計算每一步的瑣碎得失,把“掙脫繩索,走向荒漠”看作希望渺茫、乃至絕望的作為,卻不肯懷抱魯迅“希望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豁達。生命往往為我們指出了一條荊棘之路,這時,離群索居、溯流而上的英雄主義似乎才是一把稱手的荊棘刀;看清現實的絕望,知其不可而為,似乎才是荒謬之下的若愚大智。
英雄的靈魂否認神靈,勇于構建獨立精神,實現自我存在價值。他們異端的舉止,有若伊卡洛斯披上蠟做的翅膀,一再高飛,飛向既定的死亡——荒誕至此,是理性精神對“烏合之眾”(古斯塔夫·勒龐《烏合之眾》)和“我們”(葉甫《我們》)的不群。羅曼·羅蘭歸結出世上唯一的英雄主義,那便是“看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熱愛生活”。真相或許骯臟,但仍把生命義無反顧地獻給生活,不逃避不氣餒,足見其熱忱;真相或許美好,然而去擁抱它,卻也需要走出俗世圍困的勇氣。缺匱無人的荒野,是未知而有的恐懼,卻因而才有了不被限制的自由,有如蘇珊·桑塔格指稱布羅茨基著落在了美國,像一枚從另一個帝國射來的善良導彈,承載的不僅是他的天才,還有詩人源自俄國文學崇高而嚴苛的威嚴感,和由此走向世界的格局。
在缺匱中生存,不免遭遇虛無的疼痛;而疼痛卻是生命力的表征。荷馬所稱“荒謬的英雄”西西弗斯,對自己的悲劇是尤其清醒的,清醒之上,是天真到荒謬的精神性目標,其中囊括了對空洞無意義的人生的擊破、對操勞本身的敬重,對永劫輪回中存在感的負重思考。他攜帶著從未打算實現的精神性目標,向著生命的終極意義探詢,這不是杰克·凱魯亞克“在路上”的迷惘與困頓,而是一個英雄向著荒謬最大的致敬,是向著荒野自由決絕深入的背影。
“我為什么留在外省?”(海德格爾《我為什么留在外省》)海德格爾說,城市沒有為思想的孤寂留下空間,讓事物以其簡單且本質的表現來靠近我們。城市允許孤單,但不允許孤寂;城市哺育了“非常活躍且時尚的‘窘困”,帶來了“毀滅性錯誤”的危險。只有鄉土,才是這種奇特而原始的力量,它不是把我們分成單個的人,而是把整個此在放歸一切事物之本性的寬闊的近旁。
說到這里,會想到往事,我這個年紀的人,就是物質匱乏年代里長大的,還是忍不住最想小時候夜幕深垂時的終于開飯,昏暗的燈光,濃白的蒸汽,米香的酒,小煤爐上日日一樣的青菜豆腐,它們,讓家回來……還是忍不住想念那手寫書信、單車上學的時候,在那陪伴缺匱的光陰里,因為不能時時通信時時見面而不得不懷有的長長的期待,使我們的心,更為柔軟,那日子,也就充滿了緩慢的詩意:陌上花開,你可緩緩歸來……是啊,什么才是人生歸根結底的幸福?什么是此生不可缺匱的專注?當我們漫漶于實有,我們是否正踏上了虛無之途?
“人生就是學校。在那里,與其說是‘幸福,毋寧說是‘不幸才是好的教師。因為,生存是在深淵的孤獨里。”海德格爾如是說。讓我們誠實地面對缺匱的生活,因為,那是真相,也是必需;而精神之所以成為廢墟,正是因為我們還未能誠懇地接受缺匱的生活。
(作者單位:浙江溫州中學)
責任編輯 李 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