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日荷花

戚佳佳

夏日里，鄉村里最美的該是塘子的荷。在大片大片翠綠色的懷抱里，新鮮的，散發著絲絲涼意的池塘，碧綠連片的荷葉，清澈可見底的水波。風輕云淡之間，千畝良田偎依其中。

我喜歡鄉村的夏天，藍天白云，異常高遠。細碎的綠蔭，落在村前屋后，如同為村莊罩上了一塊碎花布。燦爛的陽光是底色，綠葉的影子便是開在碎花布上的花。一條掩過腳踝的粗布長褲，一件肥碩的粗布套衫，兩個戳天的羊角辮，以及蹦蹦跳跳的花布書包。我以這樣的身影跳躍在坑坑洼洼，磕磕絆絆的土疙瘩路上。在飛躍的時光里，與一池荷相遇、相識、相知，甚至是相融。

我的家鄉，三面環水，被玉帶環繞的村莊，不需要刻意尋找。那一池荷，在一排飛鳥落棲之地，周圍是瘋長的馬尾草，蹁躚迂回的蝴蝶。在一束白蕊淺藍的五瓣碎花上，正停著一只黃黑相間的長尾巴，短脖子的蜻蜓。我從蜻蜓的身后悄悄地潛伏過去，伸手去捉，蜻蜓早有準備，悠然飛去。原本胸有成竹的捕捉，卻在指尖滑落。

塘子里的荷飄著幽幽的清香味，蓮花盛開。粉紅色，紫色與白色相間，單只的獨自桀驁地開著，兩只并蒂，互相襯托，恬靜悠然。荷花的香味很矜持，常常不易聞到，非得走到荷花近旁，使勁吮吸，才能聞到那淡淡的粉香味。至于塘子里的水，也只有俯下身子，于荷葉僅有的間隙里，才得以窺見干凈的似一面鏡子般的水面。

一只藕節，身上是扎手的毛須，它托著荷花直挺挺地立于塘水上，不卑不亢。兒時，上學路上的一爿池塘就是我們的樂園。綠意蔥蘢的荷葉，滿池幽幽的荷花，怡然自得地站在池水中。

清晨，細細的露珠散落在碗狀的荷葉上，等到陽光普照，露珠聚合在一起，形成豆粒狀。這豆粒狀的水珠，隨著荷葉的起伏，上下滾動，猶如調皮的孩童。我喜歡折下一葉荷，把它頂在腦門上，偶爾的不經意，躺在荷心的水珠會撲簌簌滑落，淋入我的脖頸，透心的清涼，沁人心脾。

夜晚，遍地如水的月色。月光穿過濃密的樹蔭，溫柔地拂過我的發梢，臉龐，以及我纖細的手臂。我坐在滿是窟窿眼的小板凳上，從“蘭花草”到“我們的祖國”，一只歌接著一只歌，歌聲充滿了童稚，如一只管笛的合音，悠揚清逸。年輕的母親、父親和三個少年的哥哥姐姐們坐在我身旁，說著零碎的話。

離我們不遠的塘子里，荷葉與蓮花正靜靜地舒展著，月影朦朧，荷影婆娑。相依相偎的青荷，娉婷裊娜，溫婉嫻靜，如芊芊玉女。塘埂上，馬尾草，莎草，刺米薹，喇叭花，牽牛花牽牽繞繞，糾纏不清。一股清新的夾帶著蔥綠的青草味道，和著夏日夜晚里細密的風吹過來。塘子里蛙聲一片，“咕嘎，咕嘎”，此起彼伏，偶爾有蛐蛐清脆的吟唱聲也摻和一起。

在我的歌聲漸起漸落間，悠揚的口琴聲在黑色的夜空里悄悄地升騰。皎潔的月光，一塘肅穆靜謐的荷，雜草叢生的塘埂。一尾口琴，一曲清澈純凈的《月亮之歌》……

那一刻，清荷無言，蓮花無語。我的歌早已揉碎在口琴所發出的深邃、絕美的曲子里！

當荷花競相開放，藕節下，掩藏在水中淤泥里的藕的雛形，我們叫它藕情絲，它正一天天泛白，一天天長粗。我們等著它們從原來的小拇指粗細，長到大拇指粗細的時候，就再也按捺不住自己垂涎欲滴的味覺。那是一種被掏空的，從未完滿過的感覺。對一切可以入口的食物，即使是一塊樹皮，一根草，也可以把我們擊碎。

眼見著荷葉一天天長得豐滿，而荷花也正含苞待放，我們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對吃塘子里的荷物的欲望。我們把身上的書包，扔在塘埂上，連褲腳都來不及卷起來，就呼啦啦下到水中，水波溫潤地從我細嫩的皮膚上滑過。腳面有水草晃動，不遠處一只荷葉下，有只小水蛇游動的身影。

來到水里，我們已顧不得與小水蛇玩耍了，小水蛇興致勃勃地游過來，又垂頭喪氣地游過去。我們的眼里，只有那泛白的全身都被黑色的淤泥掩埋著的藕情絲，它們才是我們想要的獵物。我把手放進水中，瞅準一根荷花下的藕節拽去，那就是一種生拉硬拽的野蠻侵略戰。我拽它一下，它拽我一下，我們互不相讓。在一番勢均力敵的博弈之后，細細的藕情絲穿著一身黑袍子，垂頭喪氣地匍匐在我的手心里。

把泥糊糊的藕情絲放入水中，劃拉幾下，已來不及顧及它身上的污濁，塞入口中。頓時，脆生生的透心舒爽，一股青澀，微甜，細嫩的感覺充溢了滿口。說不清是什么滋味，只覺得那是有滋味的，不像我們的口水那樣空泛，無色無味。要不然，在接下來的很多個日子里，我和我的小伙伴也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前往藕塘，流連忘返了。

我喜歡站在水里的感覺，水波漫過腳趾，漫過膝蓋，漫過腰際，偶爾我把頭埋進水里，把一個完整的自己交給池水，靜靜地去感受那種清涼、細滑從我的肌膚間撫過。在清的可以見底的池水中，常常可以看到小魚在水中游弋，偶爾也有幾只調皮的青蛙在岸邊“咕嘎，咕嘎”。

吃過了藕情絲，再順帶著拽下荷葉，歪噠噠地頂在頭上，便把夏天的炎熱隔在了世外。身上被塘水浸泡過的皮膚泛著慘白的光。火辣辣的太陽突然變得溫暖了，在我們一路凱歌里，越發充滿熱情。

圍繞著塘子的農田里，滿滿的、綠瑩瑩的稻稞，筆直地站在濕漉漉的水田里，像一個大部隊列隊的兵士，雄赳赳，氣昂昂。步伐強勁，一派豐饒。暑期里，我和小伙伴們各自騎著牛，由牛馱著，從一個田埂翻越到另一個田埂，由于幾戶人家就會有一頭牛，田埂上的草經牛們無數的啃噬和踩踏，越發顯得稀薄。而唯有塘埂上的草，因為有水的滋潤，顯得茂盛了許多。

由著牛閑庭信步地轉來繞去，與藕塘相遇，已然成了情理之中的事。綠油油的荷葉，清凌凌的池水，是那樣具有誘惑力。牛有好幾回差點把我也馱進塘子里。我跨在牛背上，雙腿緊緊地夾著牛肚子，一只手也死死地拉住手中的繩子。我要讓牛知道，我不讓它下塘子里，要它聽命令，服從指揮。家鄉的牛，牛鼻子上支著一節有手掌長短，比拇指略粗的分叉柳棍，一頭單棍，一頭雙棍，呈交叉狀。用來栓牛的繩子就栓在單棍那一頭，叉棍從牛鼻子穿過。這樣，人只要抓緊繩子，牛就乖成待宰的羔羊了。當然，極少的時候，牛和人較勁，僵持不下，繩子成了犧牲品，分崩離析，牛成了脫韁的野牛。

因為有這種種的現狀在先，在我用一只手牢牢地抓住牛鼻子上繩子的時候，我的手偶爾會順著牛頭動繞過往一圈，再拽回來兩下。如此這般，牛幾次掙扎無果，只能在岸上望水興嘆了。

有時我心里的饞蟲也會被塘子里的情景劇給勾引出來，青蓮誘人的清香味總讓我不由自主地想起藕情絲來。那時，我們幾個放牛娃商量著，各自找一個斜坡讓牛下到塘水中。牛正好借坡下牛，入得池中，在水中愜意地甩著尾巴，幾只牛蠅在牛的脊背上，嗡嗡地飛過去，折過來，找不到下嘴的地方，而蜻蜓扇著翅翼，在荷葉間飛來飛去。

我們把繩子綁在塘邊茅草的身上，也或者是一棵樹樁上。我們先是摘下靠近塘埂的荷葉，蓋在腦門上。而后找個斜坡，順坡而下，在靠邊的地方站穩，側著身體用一只手拽住草根，另一只手去夠最近的蓮蓬，再如法炮制的把夠得的藕情絲塞進口中，那是一種潤物無聲的安慰。

小時候與荷相關的枝枝節節都是我喜歡的，藕情絲也算是水里的冒險，我們一旦把自己置入水中，骨頭縫里的感覺都不一樣。小小的蓮蓬已經填補不了我們的味覺，我們對食物的欲望無限膨脹。

后來，我們對藕情絲的擄掠被村里承包藕塘的人家發現，那是一個喜歡戴無頂草帽的身材瘦小的男人，他就像是一個暗哨，在我們后期的行動還沒實施之前，他總是能及時出現，制止我們去拽他的藕情絲。他說，藕情絲就是一節藕，把藕情絲拽了，藕也就沒有了。你們現在讓它們安生地長，等到冬天，藕情絲就會長出粗實的藕來，到時再分給你們吃，吃嫩藕，甜滋滋，香噴噴的，比藕情絲要好吃多了。他沉著臉，說得飛花四濺。

因為他的存在，再也不敢拽藕情絲了。不過，他的那句話，卻讓我們小小的心不由自主地敲響了小鼓，梆梆，梆梆…… 這聲音像魔笛發出的音階，在我心中長久的回蕩過。

今年夏天，我特意趕在荷花開放的季節回了一趟家。在塵灰飛揚的水泥路面上，太陽熱烘烘的，兩旁的柏楊顯得尤其清瘦。我一邊吃力地走著，一邊找尋荷塘。在一片濃密的雜草中，一爿塘子里的荷遮天蔽日，滿滿當當。

只是，怎么也找不到切口，可供我更好地接近荷，哪怕是拽一頂荷葉。到處都是瘋長的雜草、蒿桿，有些刺米薹，甚至比我還高，帶刺的藤像手臂一般，伸到了荷葉上，一副張牙舞爪的樣子。

環繞著荷塘的大小農田，雜草叢生，一片荒蕪，哪里還有青稞的影子……

荷葉的間隙下，清凌凌的水中，一個影子，兀自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