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揚
布魯斯·查特文(Bruce Chatwin)是一個典型的英國“精英分子”。他在“二戰”后期出生于中產之家,曾在蘇富比拍賣行任職,后來任報社記者。正當生活平穩之際,查特文突然辭職,帶著自己心愛的鼴鼠皮(Moleskine)筆記本游歷世界各地,足跡遠至南美、澳洲、巴爾干半島等地。查特文在蘇富比曾接受藝術鑒賞力和細節洞察力的嚴格訓練,在大學里又受過考古學專業的教育,因此他的作品既非一般“觀光式”的記錄,也非嚴謹的學者式的“田野考察”,而是具有文學、歷史學、人類學和考古學等多重面相。他的新作一出版,就會獲得不同領域的獎項,也可以說,查特文是歐洲最早的“斜杠青年”。
《歌之版圖》是查特文一九八三至一九八四年間游蕩在澳洲的記錄。他深入內陸,在酒吧、畫廊、土著聚集地、荒原之中,與各色人等廝混、交談、盤根問底,試圖找尋澳大利亞土著人的“歌之版圖”的奧秘。

布魯斯·查特文(Bruce Chatwin)
英國是一個階層劃分明確的社會,查特文接觸過大量巨富,歐洲也因此給他留下“物質財富泛濫而毫無心靈可言”的感受。與此相對,澳洲土著“茁壯的心智”“超群的記憶力”“求生的意志與能力”對他更具吸引力。而在他漫游的時代,澳洲雖已是中等發達國家,但在歐洲人眼中仍是深具神秘意味的詩性和神性共存的土地。這里關于“大夢時代”的創世傳說尤其令人著迷:傳說中,圖騰精靈徜徉在澳大利亞廣闊的土地上。他們邊走邊唱,歌唱并命名一切他們遇到的生靈。“在流動的歌聲中,世界雜然賦形”。而無數條歌之小徑縱橫交錯,形成了迷宮一般的網絡……
查特文觀察和游蕩的切入點和介紹人叫阿爾卡季,一個在澳洲“超級鐵路”建設前夕,為當地土著測繪“圣地”的俄裔澳大利亞人。查特文在阿爾卡季的帶領下,追索澳洲土著人的歌謠小徑的全貌。他們的漫游緩慢而松散地推進,沿途訪問社區顧問、律師、神父、西方團體代表、畫店、游客、學者等各色人物。查特文對各色人等都用充滿詩性的語言加以細描。那些萍水相逢之人及他們陷于日常之中的斷章,都生機勃勃,深有趣味。
通過緩慢的談話,查特文的筆下一個騰空于現實的“歌之版圖”漸趨清晰。“歌謠”作為一種文化形式,在土著部族中有著更加豐厚的內涵:所有的部族都擁有自己的歌謠;歌謠可以被轉出、借入,但是無法銷售或者毀掉;歌謠的擁有者為所有的部族成員,而且在吟唱的時候具有固定的次序。每一支歌謠都具有跨越語障和部族邊界的能量,雖然歌謠本身的詞句有所不同,但是曲調永遠保持一致……
至此,查特文已經敏銳地點出“歌之版圖”的本質:它們是遍布澳大利亞的部族先民們留下的文化遺產。不過,隨著旅途的遞進,查特文還坦誠了自己的貪心:他想要從現有的體驗向前跳躍一大步,借此尋求早期人類社會建構的過程。如他所暢想的那樣:“但凡人類留下足跡的地方,也留下了歌聲的軌跡……所有的軌跡穿越時空,最終會聚于非洲草原上一個偏僻的小地方。”
查特文的游記系列有一些母題,例如人類無休止的游蕩與放逐、藝術、邊界感、客體,等等。查特文曾說,人類需要游蕩,永不停息,此乃天性使然。一旦停下腳步,他們的生性就促使他們“通過暴力、貪婪、瘋狂或者權位謀求來為天性尋找出口”。在筆記中,查特文的足跡遠至各大洲的原始文化,從神到人到動物,全面考察關于流浪、游蕩、遷徙、變動不居的主題。從大量關于“游蕩”的格言、警句、思想和故事之中,他構建了一幅神性的全景圖:沒有被城市文明侵染的人們,在內心方向感的驅從下,在原始的廣闊天地中無休無止地放逐、流浪;詩歌是發自本能的對世界的感受方式,在遷徙中,土著的嬰兒早早開始感受詩歌和世界;相對于定居群體極端的保守和殘忍,流動部族更加開放,“隨時隨地都會發出爽朗的笑聲,仿佛從來不知道憂傷為何物”。
《歌之版圖》有一個快樂的結尾:阿爾卡季結婚了,我無法確定這是不是查特文給自己的一個安慰。但可以隱隱看出,對當地土著來說,查特文是一個異類。盡管竭盡全力,但查特文對于“歌之版圖”的追尋有其局限。比如,他不懂土著的語言;再比如,當地人警惕地對待他的政治傾向。查特文澳洲之旅的目的之一是重新發現和認識自我—這也是西方社會流行的“治病”方法,不過,查特文似乎對“療效”信心不足。通過觀察“沙漠書店”中土著藝人賣畫,他對自己的西方病進行了含蓄的嘲諷:面對荒遠的部族文化,來自西方的游客裝模作樣,卻對自己的無知諱莫如深。
查特文的敘事是多維的。在現實中,他緩慢地行進在澳大利亞腹地。回憶中,他追溯童年,從自己的經歷開始,追尋家族歷史和文化基因傳承。然后,如同枝葉在樹干上肆意伸張一般,旁逸斜出,構建出蛛網一般更加紛繁復雜的網絡。隨著他的足跡延伸,本書結構變得狂亂起來。不能不承認,書的后半部分讀來有些困難—尤其是后三分之一的部分。在這里,查特文做了一個狂放的試驗:充滿了摘抄、軼事和研究摘要的碎片。這些筆記雜亂無章,草蛇灰線,幻想和現實交織,探索著人類的躁動和煩惱。
這種非傳統的結構給讀者的閱讀造成了極大的困難,一些人認為極其失敗,可另外一些人鼓掌歡呼,稱之為開創了一種新的文體。對于《歌之版圖》,查特文的態度很模糊。在書籍獲得“托馬斯·庫克旅行文學獎”(Thomas Cook Travel Award)提名之后,他要求取消該獎項,堅稱這是部“虛構的小說”。
查特文一生的作品只有六部,《歌之版圖》出版于一九八七年,一九八九年其反思性的《我在這里做什么》出版之后,查特文猝逝于法國尼斯。《歌之版圖》結尾的時候,實際上他的生命已近終點,但他為讀者開啟的神秘世界遠未結束,是澳洲大陸今天的文化基因中不可或缺的一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