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思和
中國五四新文學一脈傳承的當代小說,基本上是在西方近代文學(尤其是俄羅斯文學)現實主義傳統的余蔭下發展而來。其發展中略有變異。趙樹理為代表的西北鄉土文學是一次向傳統文學的自覺回歸,在當時抗戰的環境下,回歸傳統即被視為順應社會潮流,但順應的是抗戰教育與啟蒙需要,對中國文化自身的缺陷卻回避了反省與批判。趙樹理對中國農民的理解及其美學表達樸素而真切,貼近生活本來的面貌。但毋庸諱言,趙樹理“山藥蛋”式的樸素現實主義創作未能貫徹到底,也未能達到應有的深度,但是他為新文學傳統開創了一條有別于西方現實主義創作方法的本土化道路,對中國當代文學民族風格的形成起到了先驅的作用。賈平凹是當代文學民族化敘事風格的杰出代表,是趙樹理文學道路最優秀的繼承者之一。賈平凹在新世紀以來創作的《秦腔》等一系列長篇小說的藝術風格,都是帶有原創性的,本土的,具有中國民族審美精神與中國氣派。他既能夠繼承五四新文學對國民性的批判精神,對傳統遺留下來的消極文化因素,尤其是體現在中國農民身上的粗鄙文化心理,給以深刻的揭露與刻畫;然而在文學語言的審美表現上,他又極大地展現了中國本土文化的力量所在。他所描繪的人物仿佛都是從古老中國土地上走過來的,風塵仆仆,扎扎實實,原汁原味,他不僅褒揚農民身上善良醇厚的文化因素,而且連同他們性格里與生俱來的惡魔性因素,也一股腦兒地赤裸呈現出來,真正做到了一鞭一條痕,一摑一掌血,毫不留情。

賈平凹
賈平凹采取的創作方法,沒有新文藝腔的做派,也不同于典型環境典型性格的概念先行,他遵行的是法自然的現實主義。什么叫作“法自然”?春夏秋冬自行運轉,人不能左右,自然變化不是通過某個標志性事件、運動來顯現,而是依據自然運行規律自然而然地發生。這樣的自然生態也可以用于觀察人事社會的運行演變,尊重社會現象的本然發展,也就是法自然。一切皆來自于自然法則,天地山川人事都是自然而然地演繹自己的運作軌跡,極其瑣碎的萬象敘事中保持了完整的藝術張力。讀賈平凹的作品能夠強烈感受到天地運行四季輪回,草木盛衰人事代謝,一切的一切都在動態當中,又被平平淡淡地敘述出來。這就需要非常高超的寫作手段和藝術能力。而賈平凹之所以能做到這一切,主要是得益于中國傳統文化的營養熏陶。
《山本》來自民間說史的傳統,也是法自然的敘事傳統。人事社會的運行演變有其自然規律,也同樣是自然的一部分。賈平凹善于把書寫自然規律的方法用于描寫人事社會。《秦腔》平平淡淡、瑣瑣碎碎就把農村衰敗的演變軌跡寫了出來,讀者讀到最后,才發現時代已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山本》也同樣如此,通過大量細節的瑣碎敘述,歷史軌跡也在其中慢慢發生變化。《山本》的敘事很有特點,無章無節,僅以空行表現敘事節奏,人事渾然一體,時空流轉有序。這種敘事形式可以看作是對歷史自然形態的高級模仿,所謂山之“本”也就隱在其中了。雖然作者無意告訴我們山之“本”究竟是什么,但是從小說文本展示的無數細節中,我們不僅感受到作者面對秦嶺自然史的敬畏之心,也能體會到他面對秦嶺山中人獸草木自然生活形態的認知與悲憫。如小說里寫到無數人獸微不足道的生生死死,老樹的神秘自焚,大毀滅從天而降的末世感等等。但是,人類依然有著健康的生命存在。陸菊人的兒子名叫剩剩,他就是人類劫難所剩的生命。小說結尾寫到戰爭中萬物皆毀,唯剩剩抱著一只老貓默默站立在廢墟之上。這也可以理解為作者對于秦嶺所象征的民族精神的自信。
我想到了《紅樓夢》。這部偉大經典描寫了一個大家庭無數瑣碎的日常生活細節,在瑣碎敘事中把現實全部粉碎,重新創造了一個作家自己的藝術世界。這個世界就是大觀園,就是寧榮兩府,這里面也有神話傳說,也有自己的時間經緯,這個藝術的世界看上去與現實的世界一樣飽滿、具體而生動,一樣充滿了生命的躁動喧囂。何其芳先生當年稱贊曹雪芹“在作品中把生活現象作了大規模的改造,就像把群山粉碎而又重新塑造出來,而且塑造得比原來更雄渾,更和諧,卻又幾乎看不出人工的痕跡。這就是《紅樓夢》在藝術上的一個總的特色,也就是它的最突出的藝術成就”。何其芳所講的,就是法自然的現實主義。在敘事方法上,賈平凹的手法非常接近《紅樓夢》,即依靠日常生活細節的自然運行來驅動敘事。《紅樓夢》可以說是法自然的現實主義創作方法之源頭,它著力表現的就是自然運動周而復始,人事社會也一樣。法自然的敘事方法與西方小說直線型表現歷史的敘事不同。西方小說寫一個中產階級家庭的衰敗(如《布登勃洛克一家》),表現的是一代比一代更差,無可挽回。但《紅樓夢》不是這樣表現的。現在學界否定高鶚所續《紅樓夢》后四十回大團圓結尾,強調曹雪芹原意應該是最后落得“白茫茫大地真干凈”,這種傾向性意見是在西方現代時間觀念傳入中國以后才得到普遍認同的,因為學界認為這樣的結尾才能表現封建社會徹底滅亡的歷史規律。但其實,《紅樓夢》按照高鶚續書以“蘭桂重放”為結局也是可以理解的,中國古代的時間觀是循環的,由盛到衰以后還可能會再由衰轉盛。這也是中國文化普遍認同的自然運作規律,所以歷來有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的說法。封建社會里“蘭桂重放”的夢還是會被大多數人繼續做下去,一個夢再接著一個夢,渾渾噩噩,只有少數大徹大悟者才會自覺感悟世界之虛妄而求跳出紅塵。《紅樓夢》寫的是人事社會的自然循環。這也是我理解《山本》結尾時渦鎮被摧毀而剩剩唯存的意義所在。
《山本》更是一本向古代小說偉大傳統致敬的書。《山本》是一本寫山的大書,寫了秦嶺,更寫了秦嶺里世代居住的百姓們如何在官、匪、軍隊三大壓力下毫無人權保障的生活現實。一部分不愿任人宰割的底層百姓在自己領袖的發動下揭竿而起。小說里的井宗秀當然不是現代史上的軍閥井岳秀,而是作家以井岳秀部分故事為原型虛構的藝術形象。井宗秀領導的渦鎮預備團有點像民團,既與官府軍隊(馮玉祥部下)有一定的聯系,又與縣政府保安團有沖突,是獨立的武裝組織,旨在維護自己的家園(當然也不排除一旦力量壯大,可能成為割據一方的地方武裝)。如果放在《水滸傳》里,那就是祝家莊、曾頭市等民間武裝。再進而分析,《水滸傳》所寫的梁山好漢打著替天行道的旗號只反貪官不反皇帝,也屬于這類地方武裝割據,官匪不過是其身份的兩面。兩者有接近之處。以往當代文學所表現的農民武裝,要么是農會,要么是土匪,或者就是被改造了的土匪,總是不脫國共兩黨軍事勢力的詮釋。直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出現了以《紅高粱》為標志的民間說史,土匪形象(余占鰲)直接登上了文學敘事舞臺,體現出更加鮮明的民間性。《山本》在民間說史的基礎上有新的創意,第一次正面描寫了民國時期西北地方武裝在國軍與紅軍之間的周旋,既有武裝沖突又有聯合的可能。歷史上陜西地區的紅槍會等地方武裝組織可能是其創作原型。《山本》用復調結構寫了井氏兄弟的行狀,哥哥井宗丞組織紅軍武裝需要經費,設計綁架自己的父親,結果導致井掌柜之死,弟弟井宗秀被牽連入獄。宗秀被釋放后一直周旋于官府土匪之間,終于成為民間武裝領袖,名義上則是馮玉祥軍隊所屬預備團團長。兄弟倆從此走上不同的道路,但彼此內心常有牽掛。哥哥曾建議紅軍與預備團兩不相犯,后被黨內當作右傾機會主義整肅;弟弟獲知哥哥被害,為報仇不惜與紅軍對峙,結果導致全軍覆沒。預備團主體是渦鎮的底層市民,也有農民和收編的土匪,含混著民團、土匪、軍隊三合一的地方組織。預備團在當時混亂的政治軍事中從崛起到覆滅的經過,充分表現出中國舊式農民武裝的復雜性、局限性及其悲劇性。他們在現實利益面前,有可能聯共,也有可能投靠國民黨軍隊,甚至可能勾結土匪為害一方。我讀《山本》不止一次聯想到肖洛霍夫描寫頓河邊上哥薩克民族武裝軍隊在紅軍白軍之間反復周旋的偉大史詩《靜靜的頓河》,但是我更愿意把《山本》與古典小說《水滸傳》聯系在一起作討論。梁山好漢們從單純的反抗壓迫,到一個個被逼上梁山,再到千軍萬馬抗擊朝廷軍隊,最后又被招安轉而去鎮壓別的農民起義。在這樣的大反復大起落的過程中,我們可以領略農民革命在歷史洪流中呈現的復雜性,體會到《山本》是對《水滸傳》作了一個千年回響,因為千百年來中國農民階級的文化性格其實并沒有脫胎換骨地變化。
其次,《山本》對農民革命殘酷性的描寫,也是對《水滸傳》暴力書寫的一個辯護。《水滸傳》的英雄人物個個嗜殺成癮,在安良除暴的過程中不僅對壞人施以酷刑,也多次濫殺無辜,如武松血濺鴛鴦樓等。最讓人不忍的是,扈家莊在投降以后還遭到滅門屠殺,令人發指。即便是正義懲罰邪惡,如宋江殺黃文炳,盧俊義殺李固,也是種種酷刑無不用其極。為此《水滸傳》經常遭人詬病。其實,古代文明形成過程中,人性尚未完全擺脫進化中的獸性殘余基因,而這種獸性殘余基因在以往歷史的政治斗爭、軍事斗爭中被認為是英雄行為,嗜血成為英雄標記。種種酷刑首先來自官府刑律,來自統治者無上權力,其次才會在民間被效仿而流傳,成為普遍的野蠻風俗。中外風俗,莫不如此。從進化角度來考量,血腥殘酷都是人類生命中的壞基因,無可回避。在文化上,從古羅馬的斗獸場到現代戰爭暴力影視與游戲,都是血腥殘酷的美學道具。既然血腥殘酷來自人性壞基因,文學作品自然可以刻畫描寫,這也是法自然的一種形態。但作家將以何種態度去表現血腥暴力,卻是一個問題。在施耐庵的時代,游牧民族統治中國,仁義充塞,率獸食人,人將相食而天下亡。既然視人與畜牲同列,草菅人命不足為奇。統治者可以食人,被食者也可以食人,而且還被蒙上一層正義復仇面紗。所以李逵掄起板斧“排頭兒砍將去”,也會讓人覺得出一口惡氣。暴力美學由此而生。在《水滸傳》里,殺人者,英雄也。但是在文明日益堅固的當今,這類暴力只能產生在藝術創作中替代人性中獸性殘余基因,而不允許在現實生活中被激活。弄清楚這個前提,我們才能來討論《山本》中的殘酷書寫。賈平凹在《山本》里以空前膽識書寫了人性殘酷基因和人類暴行,而且這些暴行不是發生在侵略者或者統治者的一方,施暴者正是來自農民和下層市民參與的各種武裝力量,既包括了土匪,也包括所謂的“英雄”井宗秀其人。井宗秀為兄報仇的酷刑取材于現實生活中軍閥井岳秀對仇人剖心剝皮的事例,也就是說,直到民國時期,中國大地上還大量存在著對人體施行各種酷刑的事實,正好應和了新文學初期魯迅對中國傳統文化“吃人”的控訴。“吃人”當然是一種象征性修辭,但也不能排除中國文化中確實含有摧殘人的身體的“吃人”基因,如果把這類嗜血暴行僅僅說成是來自侵略者或者統治者的一方,那就大大減輕了文化反省的責任。而《山本》的嚴肅性和批判性就在于深刻揭露了普通人性中的殘酷基因。小說在敘述這些殘酷的細節時,仿佛是不經意的,沒有過于渲染和聳人聽聞,卻達到了令人戰栗的效果。如小說寫預備團襲擊保安隊,結果賣涼粉的唐景被打死,他的兒子唐建為報仇又殺了保安隊長阮天保的父母。小說這樣寫道:
土屋門前有人在看守著,他(唐建)爬上后墻的小窗,跳進去。阮天保的爹娘在草鋪上睡著,老漢抬起頭說:你是來救我的?唐建說:先睡好,不說話。老漢就睡下。唐建說,你兒殺我爹,我就殺你!一斧頭劈過去,老漢的頭成了兩半。老婆子拿眼睛看著,卻一聲沒吭,唐建說,你兒沒殺我娘,我也不殺你。老婆子還是一聲沒吭。唐建再看時,老婆子死了,是嚇死的,眼還睜著像魚。
這段描寫是典型的賈平凹敘事風格,沒有夸飾性的描寫,沒有呼天搶地的感情,而是純然客觀地描寫了一個殺人事件。唐建殺人復仇自有理由,但是兩個老人卻是無辜的,唐建殺人時還沒有完全喪失理性,只殺阮父不殺阮母,但阮母還是受驚嚇而死。寥寥幾筆,把三個人的慘狀都寫出來了。本來井宗秀成立預備團得到全鎮人民的擁護,鎮民們愿意靠自己的力量來抗擊土匪侵襲保衛家園,結果因為有了武裝,鎮上死的人更多了。小說寫到楊掌柜臨死前有一段沉思:井氏兄弟與阮天保都是從小一起長大的,為什么現在要鬧得自相殘殺,讓鎮上死了那么多的人?楊掌柜當然至死也想不明白這個道理,井宗秀到死也沒有反思自己的行為,他的性格在廝殺中漸漸異化,朝著獸性轉化,于是大毀滅就跟著來了。大禍臨頭時中醫陳先生與陸菊人有一段對話:
陸菊人說:那你看著啥時候世道就安寧啊?陳先生說:啥時候沒英雄就好了。陸菊人愣了起來,說:不要英雄?先生,那井宗丞是英雄嗎?陳先生說:是英雄。陸菊人說:那井宗秀呢?陳先生說:那更是英雄呀。陸菊人就急了,說:怎么能不要英雄呢?鎮上總得有人來主事,縣上總得有人來主事,秦嶺總得有人來主事啊!是不是英雄太多了,又都英雄得不大,如果英雄做大了,只有一個大英雄了,便太平了?陳先生說:或許吧。
陳先生一言道破天機。陸菊人卻不理解,她也看不慣井宗秀嗜血成性,但是她認為這個世界還是需要有“英雄”來主事,她只是希望英雄不要太多,要少些,要做大英雄,天下才能夠太平。陸菊人代表了中國百姓最善良的愿望,也是中國文化傳統里的正統意識。但大英雄救世觀還是給“吃人”的文化內核留下了余地。與《水滸傳》不一樣的是,《山本》里的嗜血成性者也可能被人視為英雄,卻不是人們所需要的英雄。遵循道家哲學的陳先生已經意識到這一點,但也不便明說。而陸菊人的英雄救世觀念卻是大多數中國人的正統觀念。陸菊人是小說里為數不多的正派人物,她有惻隱之心,有救世自覺,她所持的銅鏡有著龜鑒意義,但是在她對“英雄”的容忍態度中,作者尖銳地批判了儒教文化的某些觀念。
井宗秀是個極其殘忍的人,但是渦鎮居民都把他當作救星似的大英雄。如果對照《水滸傳》,井宗秀就是宋江一流,從文本表層上看,他是呼保義及時雨,但是在細節上卻不斷透露出另外一種信息。井宗秀在陸菊人的陪嫁土地里葬父,受人大恩,可是當他意外從土地里獲得寶藏時,卻有意瞞過了陸菊人,寶藏成為他發跡的第一桶金。陸菊人的弟弟陸林保護井家祖墳立過功,后來陸林患狂犬病發了瘋,井宗秀卻對他毫無體恤。還有,井宗秀與宋江一樣被戴了綠帽子,他謀害妻子的手段比宋江殺惜要殘忍得多也虛偽得多,不僅不露痕跡害死妻子,還設計謀害小姨和岳父一家。他不動聲色地利用土匪謀取了渦鎮上吳、岳兩家富戶的家產,取而代之。他每一次發跡幾乎都制造了血債,但是偏偏瞞過了全渦鎮居民,包括善良的陸菊人。陳先生沒有被瞞住,但陳先生是瞎子,寬展師傅是啞巴,一個看不見,一個說不出,于是渦鎮居民就有禍了。《水滸傳》里稱宋江是呼保義及時雨,那是作者對宋江的性格、行為都有所認同;而《山本》的作者則用非常高明的反諷手法來寫一個嗜血成性的英雄人物。這種冷峻無情的批判,不動聲色的反諷,確是在《水滸傳》的境界上又大大提升了一個臺階。
《山本》是一部向傳統經典致敬的書。所謂致敬,不是對傳統經典頂禮膜拜,而是處處體現了對傳統經典的會心理解,對于傳統經典的缺陷,則毫無留戀地跨越過去,以時代所能達到的理解力來實現超越。讀《山本》以《水滸傳》為參照,可以看出《山本》在精神認識上完全超越《水滸傳》,從而達到對于中國傳統文化的深刻洞察與反思。然而在細節描寫和筆法運用上又處處可見傳統小說的影響。賈平凹在繼承古代白話小說遺產方面顯示了爐火純青的化解能力。小說里寫陸菊人寬厚胸懷以及對井宗秀的感情,寫井宗秀因性無能而生出陰毒之心,都是通過一系列傳神的細節描寫給以展示;小說塑造的人物對話精煉雋永,行動干脆利索,用不同層次的筆法,刻畫出不同的性格。如井氏兄弟、陸菊人、楊鐘、陳來祥、周一山、夜線子、杜魯成、阮天保、麻縣長等貫穿全書的人物,都性格卓然,栩栩如生。還有一些次要人物,通過一兩個故事,使人物性格鮮明突出,讓人讀過難忘。如井掌柜為還債奔波而死,楊掌柜毅然把三分胭脂地贈送葬人,是一個故事,把老一代秦嶺人的古道熱腸刻畫了出來。崔掌柜起先不服陸菊人掌茶行,故意拿架子,后來服了,便忠心耿耿。后被保安隊抓去逼供,為維護茶行寧咬舌而死,這又是一個故事,寫出了秦嶺人樸實剛毅的傳統美德。更有許多人物在小說里只有幾個細節,甚至一個片段,如那個專治骨折的莫郎中,那個被奸死的井宗秀的小姨,那個發瘋了的井宗秀的岳父,那個為父報仇的唐建,以及被殺害的阮氏父母等等,都是寥寥幾筆,也能讓人留下深刻印象。這都是來自中國古典小說的敘事傳統。我讀小說中許多橋段,都自然會想到《水滸傳》《三國演義》。譬如,冉雙全被派去請莫郎中來治病,結果卻因誤會打死了郎中,讓人想起李逵斧劈羅真人、曹操誤殺呂伯奢等故事;井宗秀為邀周一山參加預備團,先將其母迎來供養,以安其心;阮天保投奔紅軍,先舉槍射鳥炫耀槍法,這也都是傳統小說里常見的手法。雖然像《水滸傳》也無法把一百零八將每個人都寫得很鮮明,但大致上能夠分層次把各種人物性格貌容都清晰地刻畫出來,讓人記得住,說得出,可見賈平凹對古代小說融會貫通的功力之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