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龍

時光真快,《讀書》創刊快四十年了。在中國當代讀書人里,它曾經是一座燈塔,開風氣之先,引領新知識潮流。感謝幾代《讀書》編者和作者,他們的努力把這本溫馨的讀物辦成了一個經久不息的傳說。
在國內教歐美文學時,我受惠于《讀書》不少;到了紐約,巧遇董鼎山先生并與之情感較篤。特別是晚年鼎山先生時常滿懷深情地回憶《讀書》,把為《讀書》寫作時期當成激發他寫作甚或人生第二個“復活”時期的契機。他曾把《讀書》比作他最心儀的雜志《紐約客》,也曾把它跟《紐約時報》書評欄目比較,對這本讀書人喜歡的雜志愛之彌深。我撰此小文,冀以此遙祝《讀書》華誕并憶念董鼎山與《讀書》的情愫。
眾所周知,董鼎山是個讀書人,一生以讀書、談書為志業。當然,讀了書就要有動作,他也喜歡評書、介紹書。要介紹自然就要寫作,因此而成就了董鼎山在國內的文名。其實,董鼎山終生心儀的職業是新聞人。在赴美前,他曾是上海灘的記者,但并不是第一線的大記者——他那時做的應該是軟性新聞和編譯報道之類,因之他有閑情去寫言情小說和大學生花絮等文字。董鼎山來美讀的是新聞系,可他本業曾是英美文學,又加上出國前客串和享獲的文名,所以他一生未能忘情于文學。
董鼎山新聞系碩士畢業后并沒能真正在美國做記者,而是在美國高校做了圖書資料研究工作。這樣,歪打正著,他成了職業讀書和評書的人。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后期,董鼎山成了最早一批訪問大陸的海外學人,正巧趕上了改革開放新風。他經國內親朋舉薦在媒體上介紹歐美文化和文學,率先打開西風窗;特別是在《讀書》上發表的大量文章,使他成了當時讀書界的一段傳奇。每當談及這段歷史,董鼎山都是精神抖擻,非常自得。那時董鼎山文名如日中天,凡讀書人幾乎人手一冊《讀書》。可是他也遇到了學界的非議。據董鼎山回憶,有一天他弟弟董樂山告訴他,他的文章在國內發表后影響很大,但錢鍾書讀了就不以為然:“這根本不是學術嘛,這是報道。”董鼎山聽后認真回答,自己的確不搞學術,博而不深,意在介紹,并不想以“學問家”面目示人。
由這個話題,董鼎山引到了他自己關于“第三種寫作”的觀點上。他認為世上寫作應該有三種:第一種是創造性的寫作,如小說、戲劇、詩歌、散文創作,其作者即作家或詩人;第二種是學術寫作,這種寫作要研究思想、學問和作品;而第三種則是一種富實踐性的寫作,包括新聞報道、評論和各種有感而發的應用類或富指導性意義的書寫。
很顯然,他是把自己歸類到第三種寫作者范疇的。
他說過:“你問我為什么要寫作?我沒有什么偉大的目的——比如說,像中國古人或圣賢們寫作是‘文以載道,要立言和匡正時弊,要改造社會。西方的作家寫作要表現自我或傳播思想,等等。我初始寫作的動力是因為早期閱讀多了就自然而然地想寫下來,靈感一來你非寫不可。寫作,那時候就像是小便和大便積累多了就要排出去一樣。不發表不舒服。”——這是我迄今聽到的對寫作動因描述最為“不恭”、最為自然主義表述的一個回答。
考索董鼎山的寫作實踐,他的作品的確都是有感而發。他一生最恨無病呻吟、盲目抒情的文章。他選擇寫書評或介紹社會政治經濟趨勢、文壇和文化信息,并以這種內容和主題作為他寫作的一種主要方式,應該是有其目的性且自覺而為的。這種目的性也正是他寫作主張的體現。如果瀏覽一下董鼎山的全部文章,會發現他的社會文化評論的內容與書評、文學評論的內容基本相當。因為董鼎山寫書評的名聲太大,幾乎蓋過了他寫社會評論和文化評論方面的文名。
晚年董鼎山時常說:現在有人會問我,你這么大年紀的人,何苦那么匆忙,給自己找事添堵,每天忙著寫,這么累干什么啊?我說寫作會給我帶來樂趣,我寫了一篇東西之后能夠看到它變成鉛字,讀者喜歡讀,他們讀了以后跟我有同感,我的文章能夠影響社會人生,就很知足了。“You have something to look forward to.”(你應該有些期待的事)這可能就是所謂的發表欲吧……我不認為自己是一個創作家,因為我沒有創造力。我寫的大都是評論,都是看到別的東西后有感而發,這兩者有本質性的不同。……搞創作是你有天才,你憑空創造,你天馬行空,用想象力創造出東西來。有的人常常問我,為什么諾貝爾文學獎只有小說家和詩人得獎?我說,這個很簡單,它需要的是創作,是創造性的工作,是無中生有,需要原創性,不能是寫理論的。
上述樸實的文字道出了董鼎山的寫作觀。他認為正派的寫作者要關心社會和時政,要有信息量和指導意義,涓滴入心,實實在在,用水滴石穿般的努力傳播知識和新信息。而董鼎山,就是用他七十年的寫作在實踐自己的理想,努力來建造一座文化與心靈的橋梁。凡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讀過《讀書》雜志的人都不會否認這一點。
董鼎山是個幽默的人,譬如說,他喜歡談論女性的話題。
老爺子早年在上海灘做娛樂版和軟新聞記者,認識不少電影明星和當紅歌舞女星。他的女性觀發蒙甚早,年紀大了亦會提起當年勇,聊聊女性的話題。
我小時候不太關心性格和氣質好不好,主要喜歡形象的漂亮。我在十幾歲的時候開始對女孩子感興趣,我討厭胖胖的。我最喜歡瘦長的女人。我認為k-C,-的腿部是最重要的。一個女人如果長了兩條胖胖的腿,我看了就會倒胃口。換句話說,兩條腿一定要纖細、有力、堅韌而秀麗。這個是關鍵的。至于才能方面呢,小時候根本就不去想。我十幾歲就開始找女朋友,關心的是高高瘦瘦的、美麗的。
到了美國以后,發現既然跟中國女孩子不成嘛,就喜歡外國女孩子,那種金發的或者是紅頭發的——我的女兒是紅發的,外國人嘛,他們很講究blond(金發)女郎。
其實我也不是刻意追求,如果臉相關麗的話,blond不blond其實沒有關系;但倒也都是巧合,因為我的兩個最愛的女人——害我失戀的女孩子和另一個跟我結婚的女人——都是blond。
有一次很好笑。我覺得老爺子年齡朝一百走了,想問一下這個年齡段的老人喜歡什么樣的女性,并先入為主地以為耄耋老人可能會更喜歡中老年女性。沒想到,董先生嗔怪地瞪了我一眼,給我一個驚奇的回答:
我的看法終生不變的。直到今天,到了我這種年紀,如果我留心到女人,仍然是喜歡看瘦的、臉部可愛的年輕女性。
談到女性觀,老爺子自然引到了自己的戀愛史。董鼎山有一個北歐的妻子,是個賢妻良母,他一生引以為傲。
我在年輕的時候,女孩子老是追求我。我那時候還不太懂事。我從小個子高,大概長得還不錯。因為中國的南方人像我這樣高高大大的算是少有的了,所以在小學和中學的時候女孩子主動追求和向我示好的一直很多,所以我的女朋友一直都很多。
到了當記者和寫作小說的時候,接觸歌星影星,還有女大學生寄信寄照片來,一時風光無兩。但旋即到了美國。在美國讀的是中西部的大學,比較閉塞,中國學生不多。交的女友當然多是美國女孩。而后來到紐約,本來中國人多了,可是我更不敢問津中國女孩了。
那時中國女留學生不是富商的女兒就是高級官僚的女兒,都是神氣活現眼睛望天的人。美國女孩子只要喜歡你就跟你交往甚至立刻把身體獻給你,并不非得談婚論嫁。而中國女孩子則目標明確,主要是要找個合適的人結婚,釣個金龜婿。她們往往一聽我是學新聞的,就即刻沒了興趣。她們要找的是學工程學的和學化學的,或者學醫的。她們要看的是你今后有沒有“錢途”,能不能掙錢。
比如說那時候我有一次稍微看上了一個女的,她跟我一搭話,就告訴我,你應該換個專業呵,你應該去讀博士呵,等等。這一下子就讓我感到很不高興了:你愛我就應該是愛我本人而不是我的職業。我說:“去你的。”從此以后我就不跟這些勢利的中國女孩交往了。
也許,就是因為這些跟“中國公主”不愉快的經歷,董鼎山產生了“偏見”。他目光開始專注于那些不太勢利眼的歐美女孩。后來,他的目標更具體,轉向了北歐來的女孩子。因為他發現北歐的女孩子大多金發碧眼、身材窈窕,而最重要的是她們本性樸實、善良、開朗、大方。譬如吃飯時選簡單、省錢的館子,因為那時候的社會風氣是男人付賬的;而他先前遇到的中國女孩都要選最貴的館子以顯示身份尊貴;哪怕只有百十米,中國“公主”們也要招非常昂貴的出租車——而后來成為董太太的蓓琪,即使董鼎山堅持要坐出租車時,她總是說喜歡走路,做事也得體大方,從不讓自己和別人尷尬。
七十年代末蓓琪跟隨董鼎山回國探親,每一個親戚都說她是真正的賢妻良母——對長輩恭敬,關心別人,做人周全。那時候“文革”剛過,傳統習慣和規矩全部都被砸碎,看到一個金發碧眼的外國媳婦居然這樣謙恭有禮,董家全族人都感到親切和驚奇。
董鼎山曾經斷言,若是那時跟中國“公主”結婚,他不是早早就離了婚就是要為了錢吵架,被老婆拋棄掉。
當然,我不能全部同意董先生的論斷,但可惜的是,董鼎山后來就沒有機會接觸到好的中國姑娘,以至于他持“偏見”終身。
鼎山公在紐約住了六十年,去過他家的朋友當然不少,但敢于吹牛進過老爺子書房的卻不一定多。
這卻奇怪。因為,一般美國人家規矩是只有密友方延請入家。被邀到家的友人大多在主人居停處所如書房、客廳或者起居間談玩戀棧。到別人家,即使是關系過硬者也不能東張西望自行閱書看畫或者評議主人家裝潢擺設及古董,等等。董先生是老美國,習俗上當然不例外。但他家有一處不同就是他寧可讓客人入客廳、起居間甚或廚房(可以用餐),但鮮少讓來客去似乎更具公共性的書房。
為什么呢?這里面有個小小的秘密。朋友間都知道董鼎山太太是個優雅而有潔癖的人。每有朋友來,她必著力清潔房間、美化環境,即使在她即將辭世的高齡時也不例外。而且按照歐洲習慣,家里一定要準備好下午茶、點心和咖啡待客,幾十年如一日。
董太太的教養讓她自尊且模范持家,家是她的領地,她必須把一切打理完美才愿意示人。但是,這個家庭有一個死角成了她的心病,那就是董鼎山的書房。
董鼎山平時搜羅材料鋪天蓋地,書房里自然是雜亂無章。書摞書、紙纏紙,桌上、地上見縫插針,有時候老爺子幾篇文章同時寫,資料自然混亂夾雜,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其實,外人看到這樣混亂如廢品收購站的情形難免撓頭,但對于董先生來講卻井井有條。要找的東西手到擒來,如魚得水。一旦有人替他整理歸類甚或稍微挪動了地方,老爺子就會一籌莫展、沮喪發火。就這樣,長年以來董鼎山養成了自己的書房不許打掃和整理的習慣。董太太當然理解酷愛寫作的丈夫的這個怪癖,但同樣酷愛優雅主婦名聲的她也有自己的堅持。他們約法三章,她可以容忍老爺子的執拗,老爺子也必須回護她的臉面,不準任何人去他的書房。所以,在回憶董鼎山的文章中,我們總會讀到提及他家書房禁地的神秘規矩云云。
其實,他的書房并沒有秘密。我去過,而且不止一次。那是我跟董先生合作寫書的時候。我當然知道他書房的忌諱,凡他需要取書和材料時我都在客廳等他。可有一天蓓琪出去有事,董先生在書房里大聲叫我。我正在躊躇,董先生卻打開書房門沖我調皮擠眼讓我進去,神情中有一種頑皮的喜悅。
董先生的書房不大也不算最凌亂。當然桌上、架子上、地上擺滿了書報,較狹窄的空間中有電話、電傳、打字機、電腦,還有剪刀、膠水等物擁塞。這里沒有頂天立地的書架,因為書都放在客廳書櫥里了。他的書房更像是一個工作坊。
有了這一次,我得到了特許,也就有了其后的一而再再而三。我去他家而太太不在時,他經常邀我去書房幫他修電腦、看文件,甚至請我跟他去臥室查電傳等。這就是在他過世前的傍晚,他在電話上囑咐我去他書房桌上取他最后一篇作品的緣由,是他為我們給他編的書撰寫的序言。女兒不認識漢字,他怕女兒把這篇最后心血結晶的文字給扔掉。
董鼎山一生讀書、寫書,九十多歲仍然堅持每周一篇給報紙寫專欄,直到他去世前一兩個星期。這個書房就是他一生的凈土和樂園。他離世后,我應他的女兒碧雅邀請去取他最后的文字和遺稿,也見證了這個書房最后的謝幕。也許,這就是董先生第一次邀我去他書房時成就的冥冥中的緣分——讓我最終踏入書房,替他完成這一生最后的寫作儀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