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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樹

2018-05-02 07:55:14肖勤
民族文學 2018年4期

肖勤

1

照野坐在冥貨鋪里,小心翼翼地糊著一只愛鳳十八,現在流行這個,在他年輕的時候,都那人家出殯燒靈房,時興配一臺“兩頭爬”——那會兒縣城很少見到轎車,以為它兩頭分別坐了個師傅,車往哪頭開就歸哪頭的師傅管,于是給小轎車起了個名字叫兩頭爬。再后來,有了別墅電話手機女秘書,照野開冥貨鋪這十多年,糊的紙手機從摩托羅拉諾基亞一直換到蘋果,由于大家一致認為那邊要“快”一些,所以已經用到了十八。照野經常想,那邊是什么樣子?常年昏暗還是有炫目的陽光?會不會有四季,或者暴雨來臨的盛夏?是否有成群的蜻蜓飛過水面?過年的時候,那邊的人也吃團圓飯不?有沒有酸醡魚?要是什么都有,那邊倒也挺好,相當于換一個地方活著。一想到這些,他就難免開心,糊手機的手也難免抖動,那個咬了一口的蘋果圖案也就難免跟著開心地貼歪了去。

但要從這邊到那邊的那一邁,到底是艱難的,就像打一副麻將,其實最難的不是倒牌時的結果,而是拿牌過程時心中的糾結錯雜。這不,殯儀館里又傳來嫁出去的姑娘回家奔喪請來的響器班吹打聲,姑娘哭聲慘烈,數著老父親一點一滴的好,又數著老父親一點一滴遭的罪,總之是生也劃不來、死也劃不來。這哭聲一浪接一浪,鋪天蓋地,壓得照野的心嘎嘣一下斷了弦,強抑了一天的酸楚頓時摔一地。

昨夜,明生毫無表情地哼了一聲,甩過來一句,你以為你是誰?

明生這孩子心狠,從小就有這本事,把暖的說涼,把涼的說死,把死的說絕。幾十年過去,照野老了,明生也到中年了,可他嘴里吐出的話,依然這樣砸得死人。

照野覺得心里有什么東西在垮塌。事實上,垮塌這個過程一直在進行,只不過以前的照野有力氣支撐和修補。

你以為你是誰?異度肥胖的明生像個巨大的軟體動物,攤在沙發上,他用這樣霸氣且無賴的姿態在這套并不屬于他的房子已經整整生活了四十二年,而真正的主人卻佝僂著腰,站在過道里。

我是誰?從你兩歲半我就養著你,現在你問我是誰。照野的聲音有點顫抖,他很想發火,但他一輩子沒跟人紅過臉,不知道該怎樣起頭,因為這“不知道”,他不禁委屈起來,且有些茫然,骨頭縫里冒出的那絲怒火便習慣性地縮了回去。他真是一個對扯皮吵架極不在行的人,而明生的架勢顯然是挑釁,他已經挑釁習慣了。

簡陋的老磚房拐角,客廳的燈和電視的光線折射過來,與過道的黑交錯在一起,匯成一道薄薄的灰,仿佛兩個世界的交界地。茶館張先生的說書里,陰陽交界不是個好去處,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大廟不收、小廟不留。但它收留了照野。過道里這張一米寬、兩米長的鋼絲床是屋里唯一真正屬于照野的地盤。從他到冥貨鋪第二天開始,他就失去了臥室。

照野默默打量四周,回憶當年搬進來的情景,還有樹兒在屋里進進出出的場景,結婚那一年,樹兒買了套黃梅戲年畫回來貼在過道上,叫《追魚》,上面的書生,長得比女子還好看。第二年冬天,樹兒在過道燒了只鐵皮爐子,他焊了個水箱掛在墻上,穿根水管出墻去,墻外頭搭了個洗澡棚,再用牛皮紙把棚糊得個嚴嚴實實,每次樹兒洗澡的時候,他就守在鐵皮爐旁不停地添煤,爐上烤了紅薯,屋子暖烘烘的,收音機里咔咔嚓嚓放著評書《大刀王五》,樹兒洗完出來,把頻段調到黃梅戲……屋子里充滿蜂花洗頭膏的香味、烤紅薯的味道和著黃梅戲的味道,混合成幸福的味道。樹兒的臉是紅的、手臂是白的、頭發是濕的,被爐火烘得直冒白汽……那才是家。

可是眼前什么都不是。

屋里很悶,空氣仿佛被巨大的明生吸完了,照野胸口有些緊,想出去喘口氣,他拿起棉衣,緩慢走到門邊,哆嗦著穿上鞋子,拉開門。

寒流灌進來,打在他身上,他有點猶豫。

明生無動于衷地挪了挪屁股,鼻孔里冒出一聲“嘁”,然后,他扔掉手里的遙控器,陰陽怪氣地扔下一句,愛滾不滾。

他本來只是想出去透透氣,卻不曾想變成了“滾”。

脫下罩在毛衣上的藍布袖套,疊好,放進褲兜——戴袖套是當年在大山洞時留下的習慣,那時候,上自廠長、車間主任、工程師,下到工人、后勤、炊事員……誰都戴著雙袖套干活,那時候,勞動是光榮的,袖套也是。

可明生嫌棄這袖套,每天進門第一眼看到它牢騷就開始,然后越扯越遠,遠到八竿子打不著的事上去,照野心里清楚,明生嫌棄的東西,根本不是袖套。明生想解決的問題,也不是袖套。

明生想要這套房子,還有這個院子。

但他不能給明生房子,因為房子有個院子,院子里有棵樹。

親愛的樹。

每年春天,它都會開滿潔白的木槿花,像潔白的蝴蝶掛滿在樹枝上,陽光灑在上面,風一吹,滿樹蝴蝶翩翩起舞。它是照野一生唯一的浪漫。

明生不喜歡這棵木槿,他叫它死人樹,開的是死人花。晦氣。

2

他是誰?

身份證上,他的名字叫令狐照野,很好聽的名字,不過這名字自他五十二歲離開拖拉機廠后,便很少用了,大多數人叫他老令,明生一家則叫他“喂”,老賀呢,喜歡長長嘆一口氣,叫他“狐啊”。

令狐,美麗的復姓,據說家族的歷史很悠遠,始于周文王的姬姓后裔,后來,他的祖先在唐朝的時候,與楊氏一族從山西一路金戈鐵馬來到西南,替大唐鞏固了西南邊地,然后建立起了他們的土司王國。七百多年,也曾繁華如夢、世代尊貴,直到萬歷年間一場烽煙,土司和他的莊園化為帝王腳下萬丈灰燼,令狐一族也四散鄉野,一路向西,跋涉山野,像一粒粒被風吹散的麥種,他爺爺的爺爺便是其中一粒麥種,扎根在了這個苗族漢族布依族混居的小村寨,無聲地生長。歲月在隱秘悲傲的口授中延續,“故鄉”在這口授中成了一道遙遠的微光,可是到底哪里才算是故鄉?那里生長著什么?草地還是荒灘?直到爺爺說,老宅有幾十棵木槿,花開的時候,像雪花滿枝。

照野不知道木槿是棵什么樹,也不知道傳說、歷史,還有祖先是不是真的,他們對他來說實在是太遙遠,且像風雨一樣飄搖模糊,但爺爺和父親的表情里常常寫滿寧靜的悲傷——回不去的悲傷,這悲傷影響著他。當寨里人唱苗歌喝苗酒時,幼小的他獨自躲到一旁,拿著村小漢文老師的字典、地圖和歷史書,在字里行間尋找。遺憾的是,歷史與土司的煙滅一起歸于空白,而黃河長江也好、秦嶺玉門關也罷,對他而言都太陌生,他的細小指甲在地圖上劃過一道道痕跡,經常中斷在某一處——山脈或河谷——祖先是怎么走過來的?

老賀上了點年紀,常替他憂心,狐啊,莫管祖先了,你好好盤一盤自己這些年是怎么走過來的。

就這樣子嘍。他好脾氣地笑,一天過了,又過一天。

深秋的晨光柔軟地灑在老賀臉上,老賀老了,年輕時精亮的眼神也柔軟了,他嘆,你這個人,虧就虧在脾氣太好,馮樹兒說得對,像朵棉花。

時光頓時卡住了。

樹兒。

那年她二十九。

樹兒,你為啥子說我是朵棉花?

任由人揉唄,軟綿綿的,但是熱乎。羞澀的馮樹兒吐了吐舌頭,聲音低下去了,和著搖曳的燭光,溫柔的方言尾音卻又微微往上翹,像一朵花搖曳在春天的枝頭。

是了,他的確是個棉花性子,寨子里的娃娃,個個都是騎牛攆狗打架長大的,蠻崽們見不得人用功,搶他的書,嗷嗷怪叫,風一樣嗖嗖嗖從寨子這頭跑到那頭,他光著腳板在后頭追。這樣的場景整個寨子都習慣了,哪天不見著都覺得奇怪。

老賀當然是其中搶得最起勁兒那個。

算一算,世上不欺負他的人除了爹媽,只有馮樹兒一個,不僅不欺負他,結婚后還事事由著他。盡管他對這種自己做主的人生感到手足無措,寧愿“樹兒你說了算”。但是,馮樹兒的態度讓他很受用。

他以為他和樹兒要在一起活到老,像都那縣城那口老泉,結果卻中了苗歌里的蠱——有的鳥兒剛找到枝條枝條就斷了,有的秧苗剛結上谷穗谷穗就死了。

結婚才兩年,樹兒就沒了。

至今他也沒弄明白宮外孕是個啥子病,反正都是他的錯,反正樹兒就在這個事兒上走了。丟下他一個人了,既然是一個人,弄不弄懂的,也沒有意義。撥弄它,反而痛。

后來,明生和他媽枝兒便住進了這個院子。準確地說,是霸進了這個院子,一住就是幾十年。

3

響器班的敲打過后,一陣震耳的鞭炮聲和哭聲響起來,不用想,是進火化爐了。照野放下糨糊刷子,摳了摳手指上硬邦邦的糨糊。

坐在鋪子里能看見火葬場那兩根大煙囪,今天一早火化的那個,聽說壽年九十九,真是活成精了,這不,化成的那縷青煙還在天上沒散呢,在離大煙囪不遠的地方懸浮著,紋絲不動,看來是在等爐里這個搭伴。

正瞎想,一個熱騰騰的聲音撲過來——開飯了。

是老賀。

命是個奇怪的東西,猴精狗跳的老賀欺負了他大半輩子,到老來心甘情愿當他的灶神,天天給他往鋪子里送飯。

照野過意不去,老賀霸道地揮揮手,說我們倆什么時候輪到你說了算的?又自嘲地笑,都黃泉路上走的人了,我呢,送的不是飯,是活著——你能吃我的飯,也是活著。再說,白眼狼們一個個都長大走了,我空學了一手的本事,你不吃,我煮給誰吃?

也是,傷感了。人生幾十年,再熱鬧,最后還是一個人。

這輩子也曾熱鬧過,在他倆初中畢業那會兒。國家號召三線建設,邊遠的都那縣城突然冒出幾多外地人,坐著北京吉普,有的卷著舌頭講北京話,有的咿咿呀呀講上海話,惹得大家都擠在縣招待所聽稀奇。后來大家陸續知曉,蘇聯大哥不厚道,和中國斷交,英明偉大的毛主席號召大家到三線備戰備荒。北京有個神秘的工廠響應號召,很快就要搬到都那的拐沙灣里來。

都那,不是苗語,也不是布依語,它是當年蒙古軍南下打到西南駐扎屯兵時留下的名字,意思是有泉水的地方。現在,這個有泉水的地方成了祖國的三線,老賀學習差,難得謙虛地問照野,那祖國的一線和二線在哪里。

照野搖頭,祖國那么大,他怎么知道。

街上大喇叭不停地哇啦叫,好人好馬上三線,愿意到拐沙灣拓荒的,請到大操場報名。

老賀沒聽懂,犯疑了,問,上三線為啥子要脫光?

照野抿嘴直笑。

聽明白后,老賀唆使照野一起報名。在攢動的人群中,虎里虎氣的老賀和文靜溫和的照野很自然地吸引了大家的注意。

荒無人煙的拐沙灣一夜之間熱鬧起來,到處都是人,大喇叭放著毛主席語錄歌,斗志昂揚,人們開山、放炮、挖洞、平場、修路、打夯、燒瓦、建石灰窯、燒紅磚、建員工宿舍,建設隊硬是在野豬窩老蛇洞上建出一個全新的世界。夏天的一個個夜晚,源源不斷的大卡車載著機器、文件柜還有專家們安靜地駛進拐沙灣,像天兵天將一樣駐扎進來。

老賀和照野一輩子沒見過那么多車。

因為上過初中,老賀和照野成了少數留用的正式工人,機靈的老賀那會兒叫賀精,照野老實,大家叫他笨狐。廠里一見到他們倆就叫狐精。

正式上班第一天,車間主任神秘又自豪地說,工廠是專門為國家生產重要的零件和材料的,這些東西要用到炮彈飛機原子彈上去,用到保衛祖國的地方去。他們車間負責生產的是一種特殊的螺帽,照野不知道這螺帽送到哪里去,只知道車間主任每周政治學習都要強調,一個不合格的螺帽有可能會給國家帶來不可估量的損失。照野每天都會遐想,這一枚枚經他手的螺帽,會用在哪里?他呼吸緊張,細瘦的脖子上,搏動的青色血管像奉獻的青春一樣透明熱烈。

山里的日子與世隔絕,每天只有一趟專線班車直通縣城,把肉蛋等剛需的東西從外面運來,廠里外出辦公事的也坐這趟車,一般都選政治過硬的業務骨干,他們可以憑工廠開的辦事條坐車,不付車費,上車下車的樣子都像只驕傲的公雞。

四年后,照野和賀精才輪到第一次坐車出山,他倆上車的時候,也把腰挺得筆直,屁股撅老高,也像兩只驕傲的小公雞。

小公雞是去給新到的專家找治蛇纏腰的苗藥。

進了縣城,他倆傻眼了,這才明白什么叫洞中一日,世上千年。

縣城變樣了,泥糟子路變成了水泥馬路,土坯房變成了磚房,電影院門口貼著彩色的畫報——《馬永貞》,售票口前排著長隊,大姑娘小伙子擠來攘去,姑娘們給擠紅了臉,眉眼帶著惱怒也飛著蝴蝶,三月三搖馬朗時的場景也不過如此。

從沒進過電影院的賀精有點猴急心癢,盤算盤算了時間,忙火火地安排,狐,狐,有場下午三點半的,你去排隊,我去找老苗醫,抓完藥就來。

萬一你趕不來呢?萬一回去的車開了呢?

我保證趕得來,我用建設社會主義速度!那車不用怕,六點才發。賀精說完,撒開腿就往城南擺列營跑,差點絆倒了電影院門口一個大眼姑娘的瓜子攤。姑娘罵,瞎了。賀精回頭要還嘴,看一眼姑娘,眼神頓時迷離了。照野催他趕緊走,他才回過神來,嘻嘻一笑跑掉。

兩人抓了藥看完電影,再到乘車處,剛好趕上點,一直亢奮著的賀精坐上車后,先是興奮,漸漸的語氣就不對了,像被人抽掉了筋,直打蔫。

電影里那些江湖豪情、那些他從未聽過激昂又浪漫悲壯的音樂,還有賣瓜子的大眼睛姑娘辮子上粉色的發帶、市場上生動的喧鬧吵嚷……所有的一切,像安靜的月夜里飛過一只驚鳴的鳥兒,那翅膀拍動和劃破的不是月色,是空氣、呼吸……和青春。

賀精突然“醒”了。

狐,我不想回去了,山里沒意思。賀精半張臉貼著玻璃,無神地看著外面一蓬蓬白花花的野蘆葦,懨懨地說。

叢山在窗外隨著車身顛簸跳躍,無休無止。

照野不可思議地望著賀精,這樣的生活,不用風吹日曬雨淋,不用上山種包谷、下田栽秧苗,每個月有穩穩當當的工資寄給爸媽,又是工人階級,多么自豪榮耀,而且工廠是那么神秘,神秘得對外只有一串數字編號,照野從山里寄出去的信寫的是編號,爸寄進山里的信也是編號——因為祖上的緣故,照野爸是寨里少有的識字人,一直在公社做閑雜,見過點世面,對國家大事他從不多問,只說,孩子,好好干,十年以后,你再告訴爸,你們在山洞里做些什么偉大的事情。

偉大的事情,賀精怎么會覺得沒意思呢?

我不知道為啥子,我只覺得,除了偉大,我們還可以有很多種活法。賀精說,你曉得不,我的心現在像一缸被晃過的麥子醬,長醭了,沒法子了,回不去了。

那段時間正是秋老虎的季節,每天的太陽都金燦燦的,山野其實很熱鬧,莊稼熟了、野果子也熟了,刺猬、斑鳩、老蛇、野豬、野黃羊,到處都是。可這熱烈的秋陽照在賀精臉上,這些熱鬧呈現在他眼前,只能令他更瘋狂,成天想往外竄,生來是個野貓子的他已經嘗到山外的甜頭,大山再也留不住他了。他今天嚷嚷好兒男應該學馬永貞,仗義天涯,明天說他要到廣闊天地去,天翻地覆慨而慷。后天又說他要做一架飛機開到太平洋去,打倒美帝國主義。廠里一大群安安分分的年輕人,眼看著就要全跟著賀精“長醭”。廠長毫不猶豫地決定把人調走,科學家廠長有的是能量,沒有辦不成的事,新單位是個拖拉機廠,在都那縣城近郊,也算待賀精不薄。

賀精卻不肯走——除非捎帶上令狐照野,不然我不走。

副廠長這兩個月已經被賀精折騰夠了,一聽火大,小赤佬,登鼻子上臉,滾。

阿拉唔跟儂計較。賀精學著他的上海腔,背起雙手,像個領導一樣來回踱步——令狐同志和我是階級兄弟,革命友誼,情深似海,他不走,我不走。

照野一直到車間黨支部書記要求他簽保密責任書時才知道,工廠不要他了。

這些年,照野從嫩頭蒜長成蒜苗子,當上工廠勞模,他已經在廠子扎根了,爸說過,要在偉大的建設社會主義的道路上做一顆默默奉獻的螺絲釘,為了人民,為了祖國,要為壯麗的社會主義事業添好磚加好瓦,要為保衛祖國貢獻力量。

說好的奉獻一輩子,怎么說不要他就不要他了呢?

頓時就哭了。

支部書記見照野哭成那樣,這才明白是賀精個人的主意,氣得一搪瓷缸茶水就朝賀精潑了過去。

覆水難收。

從廠里出來那天,大雨滂沱,山路泥濘一片,車開到半路拋錨了,賀精和照野只好步行,一路上,滿山溝的刺梨花瓣淋落一地,雪花似的,讓人心碎。十月的雨水在一千三百米海拔的縣城不算個事,但在一千九百多米海拔的山里卻能寒進人的骨頭。高大的賀精摟了細瘦的照野,一把油紙傘大半罩在照野頭上,哄他,調個工作,苦兮兮的,整得像個婆娘一樣,好大個事嘛。

照野還是傷心、恍惚,傀儡一樣隨了賀精,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也不說話,偶爾回頭望山里,雖然不是生離死別,但照野知道,這個地方他再也回不去了。

進了城,雨停了,照野聽到賀精用奇怪的聲音哆嗦著說,狐啊,我得去醫院。

照野望一眼賀精,這才發現賀精早已全身濕透,頭發貼在腮幫子上,臉色凍得烏青,整個人直打擺子。

那場雨著實把賀精淋壞了,高燒十天不退,最后整成肺炎,送到自治州,醫了二十多天,把照野嚇得不輕,巴巴守在賀精病床前,盯著輸液瓶整天不敢挪窩,被“開除”那點怨氣,盡被賀精聲嘶力竭的咳嗽和要死不活的呻吟給嚇沒了。

狐啊,你莫要氣,我跟你講,你這個軟嗒嗒的性子,不帶著你,我不放心。賀精邊咳,邊說。

照野的心底拂過一根柔順的羽毛,望一眼賀精,諒解地笑了。

4

拖拉機廠和山里完全不同,這里沒有什么是不能聊的,天上地下的事,神仙鬼怪的事、床上被窩的事,一到中飯時間,食堂里鬧成一鍋粥,姨妹子大嫂子親姑父老丈人,葷素成堆。搞得照野無所適從,只好每天領了饅頭和米飯,一個人繞到食堂背后,翻上圍墻,坐在上面看遠方。

遠方到底在哪里?那里是不是故鄉?不知道,照野只能看到圍墻外成片的稻田,它們一望無垠,夏時青綠,秋天金黃,稻田的盡頭是連綿不斷的烏蒙山脈,山的背后是更大更深的山,那里有年輕的照野的夢想和事業,如今都跟照野沒關系了。

賀精端著他的大搪瓷碗,靠在墻角邊吃邊數落——只要心中有祖國,到處都是練兵場。那邊秘密的生產是為人民服務,這里也是為人民服務,送物資、收糧食、運國防,沒有拖拉機,靠人工得背到幾時?你這腦袋不開竅。

照野坐在墻頭,眼神無光。

墻角罵不醒照野,賀精回了車間繼續罵。沉的重的零件,催照野去搬,寒冬臘月鉆拖拉機底,叫照野去干。照野不吭聲,由著他拿捏。車間里,大家每天都能聽見賀精罵罵咧咧的吆喝聲,個個替照野打抱不平。

照野卻漸漸喜歡上了這聲音,在都那縣城,他本就是孤單單一個人,如今有人在耳邊這么天天罵,反而受用。

廠長從省里開解放思想座談會回來,說到一個新詞:沙發。

那個鬼東西,坐上去像坐棉花,騰云駕霧的,廠長卷起舌頭——在英語里頭,沙發就念沙——發——,是個洋家什。我看這洋家什也莫得啥子好,坐上去暈車。還是彩電好,彩色的電視,廠長邊說,邊學著電視廣告里的動作——OK晨光,OK晨光,OK晨光羊皮裝。

于是大家便都想坐在沙發上暈一回車,見識一回OK晨光。

沒多久,縣政府、供銷社和郵電局也有了沙發和彩電。

坐不住的賀精又開始心癢,破天荒騎上墻頭,盯著遠方琢磨。

冬天了,收割后的稻田水汪汪一片,有的地方結著薄冰,上面站著幾只麻雀,一陣風來,麻雀便飛散而去,賀精的眼神精光亮閃地隨著它們望向天際,越過遠山。

狐,你說我們什么時候也能買個沙發,還有彩電?賀精心急火燎地問。

照野不回答。

半天放不出個響屁。賀精氣憤地跳下圍墻。

那天半夜,賀精順著縣政府樓旁的一棵梧桐樹爬上去,跳進二樓會議室。

不怕死的賀精是帶著探索精神去的,他用刀子把沙發分尸扒皮,倒騰了大半夜,直到公雞刨籠打鳴,他才醒過神來,逃離作案現場。回來后,賀精一鼓作氣,從廠里偷了木料、鋼條、螺絲、鐵皮、彈簧還有麻袋布,在廠區后側一間廢棄數年的廠房里悄悄搞實驗,先是鋸木料做沙發骨架,然后一個個安裝彈簧圈,用鐵絲固定綁好,再在木框和木杠子上縫訂麻布做布繃子——這個環節他一個人完成不了,要保證沙發飽滿有彈性,得適度將彈簧均勻地壓下去一部分,再繃上布,可他一個人壓不勻。賀精無奈地意識到,一個好漢三個幫,他得找人了。

能找的人當然只有照野。

下了班,賀精把照野硬拽到茅草叢生的廠區后院。

不知為什么,在照野的回憶里,那天的夕陽比任何一個夏天都好看,金黃色的光像幻覺,誘著他一步步向前,雜草叢生的小路間,頭年紫色的野棉花花朵已經謝了,只剩下一簇簇無人采摘的野棉花,像云朵一樣在草叢中隨風飄拂,盡頭處,有一株陌生的樹在雜草間安靜生長著,開滿了潔白的花,它們披著夕陽金色的光芒,像一個個神奇無聲的光圈,呼喚著他。他從未看到過這樣的一株花樹,長在無人問津的地方,卻那樣從容地在夕陽下開出一朵朵鎮靜的花來,它沒有欲望、不惹世事,安安靜靜地開。

而草叢里,每走一步,都驚起一群翡翠綠的蚱蜢,薄薄的翅膀劃過空氣,有一種生命的蓬勃。照野走著走著,奔跑起來,朝那一樹遙遠的花。

賀精在后面追,嘻嘻笑,跑個屁,一會兒嚇你一跳。

推開廢廠房的門,照野的確嚇了一跳,回身就想往回跑。

有誰能比他更了解賀精呢,公安局這段時間警車天天嗚嗚叫著要抓的破壞公家財物的壞蛋原來在這里。

賀精早有防備,堵住門。他已經快兩個月沒剪頭發了,此刻在廠房陰暗的光線里,頭上像是頂了個雞窩,顯得古怪又陰森,賀精惡狠狠盯著照野,手里的扳手一上一下搖晃著——要么就幫我一起做完,要么我一扳手敲死你。

敲死我也不干,你這個犯罪分子。令狐緊張地咽了咽口水。

狐啊,裝個傻子你會死嗎?我在搞這個東西,不能證明翻窗上房搞破壞的人就是我。賀精狡辯。

看,你等于是承認了,你這個犯罪分子。這回令狐說得更流暢自然了。

我跟你說我真會敲死你的。

你這個……

信不信我真敲死你?你不開腔就不開腔,一開腔就是犯罪分子,我真是受不了你。賀精被照野單純的執拗激怒了,要不是怕你一個人憋死在山里頭,誰愿意帶著你這個死腦筋?我跟你說,不管你信不信,這個沙發,是我們打開新世界的鑰匙。

新世界是偷偷摸摸去拆人家東西嗎。照野不安地反駁。

我不偷偷摸摸去,難道去跟他們要鑰匙?再說,等我學會了還他們一個好沙發不就完了。好了這事就這樣了。賀精提起扳手和鉗子,指揮照野,那兒,給我趴上去。

干嗎?照野一驚,捂著腦袋緊張地問。

趴上去,幫我把彈簧壓好,我要繃布。賀精不耐煩地拿起一塊麻袋布。頓一頓,又說,我警告你,你已經和我一起做沙發了,你敢說出去,你就是同案犯。

賀精說得沒錯,這張沙發打開了他們通向新世界的大門。兩個名不見經傳的年輕人突然就在縣城出了名。街頭巷尾都有人追著叫師傅,公安局沒錯過這線索,但賀精不承認,只帶著工具去弄好了沙發。

弄好了還能有多大的事呢,何況沒有證據,局里不甘心,趁機加塞訂了一套沙發了事。

荒涼的拖拉機廠后廠區熱鬧起來了,正是夏季,野花蓬勃,雜草間,野芭蕉開出鮮紅或鵝黃的花朵,賀精喜歡每天經過時掐一朵花蕊,吮吸里面帶著花蜜甜的露水。照野卻獨愛那棵樹,風吹一陣,他的心便跟著花枝徜徉一陣。

他每天都在數,開了幾朵,謝了幾朵。

木槿,來拉沙發的林業局局長告訴他,這棵樹叫木槿,其實在西南地區很常見,只是海拔太高的地方,因為冷,它不容易開花。

不開花也是木槿啊,花可以開在心里。林業局長浪漫地說。

照野撫摸著白色的花瓣,釋然一笑,其實爺爺找了一輩子的木槿,也是開在心里的。

做沙發的收入遠遠超過那幾十塊錢的工資,狐和精的日子從此過得挺滋潤。

鬧心的是房子。

拖拉機廠分配住房,按工作年限,照野和賀精都該有,但廠長不給,不給就算了,還要在大會奚落——占著公家的廠房干私人的事。

賀精扭頭去找縣供銷社主任,供銷社主任女兒出嫁要一套時興的三合一高扶手沙發,正在賀精那兒排隊。主任聽了撓撓頭,說縣庫邊上有個巴掌大的小三合院,新中國成立前是地主小姨太的,五三年上吊死在里頭,后來也沒說清楚歸哪兒,我們拿來放過一段時間雜物。前幾年縣城發大水泡過后,爛得不成貨,你們兩個要是愿意,自己想想辦法整一下,也能用。

兩人跑去一看,院子里干枯的茅草比人高,又爛又臟,破碎的青石板上積滿了雪水和青苔,房梁頂也沒幾片瓦,鬼都不愿住。想走,又舍不得,終歸是天上有橫梁地上有院墻,待了半晌,還是賀精打氣,說咱們工人有力量,收拾收拾,管讓它舊貌換新顏。照野跟慣了賀精,他說什么便什么了。兩人抽空當時間,前前后后忙乎了整整一個冬天,倒出去幾十板車爛瓦破磚荒草藤條,再到處找木條修了門窗、換了爛柱頭、撿了瓦。第二年開春,小三合院模樣出來了,秀氣精巧,超出他倆想象的好。按賀精的意思,他左,照野右,每一面隔成三間,第一間起個灶頭燒火吃飯,第二間大人睡,第三間以后有了娃,娃睡。賀精胸有成竹地規劃著,仿佛媳婦孩子車子輪子的就在院子里排著隊等似的。

左右分好了,正中的橫排大房賀精規劃成了操作間——從此不用受廠里的鳥氣,這里就是我們的車間。

照野聽得振奮,四處挖了些夜來香、雞冠花、胭脂花、指甲花栽在院子里。他惦記著那棵木槿,趁黑偷偷挖了,由賀精在圍墻外頭接應,搬到了院子里來。賀精邊搬邊笑,說,還說我,自己也偷東西。

照野臉紅了,說,沒人管它。

沒人管也是公家的。

也許它是鳥叼來的種子發的芽。照野昂頭望望天空,靦腆地說,像我們一樣,莫名其妙在這里生根。

木槿搬到院子里后,以一種神奇的速度迅速完成了遷移期的恢復和生長,夏天剛到,每個枝椏便都穩穩當當支開了花骨朵兒。賀精叉著腰巡視一番后,表示“這棵木槿就是你令狐家的”。傍晚,暑氣降完后,照野提了把鐮刀準備去割掉院外那條小路兩旁半人高的野蒿叢,賀精不讓,嘻嘻笑,說狐,這蒿草有仙氣,你看,它把咱們這院子襯得像狐仙住的院子,逍遙。

照野全身起雞皮疙瘩,說被你講得鬼氣森森的。

賀精不管,回屋找了塊炭,胳肢窩夾一塊木板出來,麻溜麻溜往木板上寫下三個字“狐貍居”,再穿洞拿麻繩系了,掛在院門頭上。

照野抬頭望半天,憋著笑,大著膽子說,這名字好丑,字也丑。

去你蛋。賀精一巴掌掃過來,我跟你講,不要小看這三個字,從此以后,這就是咱們的地盤,誰來也攆不走。

晚上,夜露升起時,賀精神秘地端出一爐炭火,一瓶散酒,一碟油炸酸醡魚、一袋瓜子,說是慶賀新家,賀精光著膀子,邊嗑瓜子邊神經兮兮地笑,照野看不懂,賀精自己忍不住了,說,電影院那個賣瓜子的姑娘,記得不?

不記得。

皮膚真白。賀精說。

照野明白了,指著賀精,慍怒道,道德敗壞。

娶了就不敗壞了。賀精笑得一抽一抽的,抱著自己的光膀子,瞇著眼唱,你的身影,你的歌聲,永遠留在,我的心里。

照野哈哈笑起來,夜風吹來夜來香和胭脂花的陣陣香,照野醉了,四仰八叉躺在青石板地面上,看著天上的月亮咧嘴傻笑。

賀精還在嗲聲嗲氣地唱。

人世間最美好的夜晚,便是這樣的夜風沉醉。

的確,這樣美好的夜晚,在照野人生中再也沒有出現過。

5

老賀今天送的是餃子,皮薄肉香,一般人做不出來的好手藝。

手藝其實是媳婦秀華教的,就是照野當年想不起來的那個在電影院門口賣瓜子的大眼姑娘,把老賀的心晃得長醭那個。

秀華是個能吃苦的好心腸女人,七十三歲查出肝癌后,不怕死,怕自己死后連蛋炒飯都不會做的老賀遭罪,撐著痛一天一個菜譜手把手教老賀,醫生叫化療也不肯去。

秀華走那天下午,突然想吃皮蛋瘦肉粥,老賀看一眼照野,面色發青,曉得是回光返照,直搖頭,這吃的是散伙飯啊。

不做!他硬邦邦答,不會。

秀華由不得他,吩咐老賀把自己抱起來,放到輪椅上,吊瓶由照野舉著,推她進廚房。

正是深秋,窗外梧桐樹葉枯黃,在風中互相摩挲,沙沙做響,秀華聲如游絲,斷斷續續地指點,吊瓶里的白蛋白也斷斷續續滴著,老賀自始至終垂著頭,不說話,笨手笨腳地任由秀華擺布——水,少了,米,多了,皮蛋,松花皮蛋……

漸漸地,滴得越來越慢的白蛋白最終停滯下來。

老賀端著一碗香濃的皮蛋瘦肉粥,半跪在秀華面前。

嗨,你這個人,說要吃,又不吃。你不吃,我替你吃。老賀說完,坐在地上,端著一碗皮蛋瘦肉粥大口大口往嘴里灌,灌得脖子青筋直冒,眼眶紅腫。

在照野記憶里,這是老賀唯一一次哭。

但其實老賀哭過兩次。

秀華教給老賀的手藝,老賀惦記著,不敢生疏,一個人吃又沒勁頭,就去省城做給兒子孫子吃,結果兒媳婦說他做的飯菜太土,不洋。

洋個屁,你做的蔬菜沙拉像豬草。老賀心明眼亮,說,女,你少在我面前玩招,你老子混江湖那會兒你還沒生呢,你哪里是嫌棄菜,你是嫌棄我。你嫌棄我也不要緊,你最好連我的錢都一起嫌棄,我拜你當師傅。

兒媳婦聳聳肩無恥地笑,說我只嫌棄你,我不嫌棄你的錢。

兒子在一旁聽到這里笑得眼淚都出來,沒心沒肺地接一句,老賀,你的錢不給我們給誰啊?

老子全燒了,當冥紙燒。

兒子又猛笑起來,老賀搞不懂這有什么好笑,看著兒子一邊笑一邊抹眼淚的樣子,老賀的眼淚也出來了。只是這一次,照野不知道。

老賀第二天回了縣城,每天清早打完太極拳,就去菜場買幾棵蔥幾塊豆腐啥的,弄好后帶到冥貨鋪來,跟照野一起吃,雷打不動。

賀精老了依然是精,餃子沒吃兩口,看出問題來。

狐啊,今天怎么蔫答答的?

莫得事。

莫得事才怪呢,說。

沒啥好說的,半截身子都入土了。

既然半截身子都入土了,還有啥不能講的?講。老賀兇起來,反正他兇照野是兇慣了的。

照野無奈,放下筷子,說,我在想,要是沒有你,就沒狐貍居,我就遇不上馮樹兒,也沒有后來這些事。

樹兒?都走了幾十年,今天怎么想起來她來了?

也不光是想她。照野嘆口氣,盯著眼前的餃子,碗里冒著的熱氣漸漸漫進眼眶里,好多事,明生這孩子,我是看透了。

6

照野第一次見到馮樹兒,馮樹兒才二十歲,中師畢業,回縣里教俄語,三線建設期間專家隊伍里有家屬是俄語老師,跟著調到都那中學來,都那于是有了俄語班。

俄語老師馮樹兒出現在一個夏雷滾滾的傍晚。

天黑得嚇人,云層低到瓦當上,風大,遠處隱約的雷鳴一聲接一聲傳來,暴風雨就要來了。

秀華狠心搖著頭,一邊急匆匆收著晾衣繩子上的床單,一邊推辭,這是公家的房子,我們做不了主的,不敢租。

賀精和照野在“車間”里焊熱水煲——他倆的定制范圍已經從沙發到修理洗衣機修電視到焊制家用熱水煲了。賀精回過頭表揚性地朝秀華眨了個眼睛——他每天要從拖拉機廠順手牽羊帶回若干螺絲釘子鋼板啥的,讓這姑娘住進來實在不牢靠。照野這家伙笨,看不見,但別人不笨。

照野也轉身,不是看秀華,是看說話的姑娘,這一眼看過去心就軟了,年輕樸素的姑娘就像那棵木槿花樹,脆弱地搖晃在大風里。

要不,你住我這邊,我不收你錢,公家房子嘛。

賀精一聽,翻臉了,哐地甩掉手上的家什,說,什么叫公家房子?我們修的補的添的買的不是私人的?

照野囁嚅不安地答,是嫂子自己剛剛說的,公家房子。

嫂子是嫂子你是你。賀精劈頭潑罵,這院子你說了算還是我說了算?

照野聳聳肩膀,笑。

秀華看不慣賀精欺負照野,說人家也是快三十的人了,整天讓你罵得像孫子一樣。

我是他師兄。賀精兇巴巴地回嗆一句,罵他是輕的。

是,是。照野照舊呵呵笑,小聲說,師兄,她是老師,有她在,等嫂子生了,以后孩子作業有人教。

賀精心里七盤八算,想一想也是哈,便默許了,可回頭還是不放心,晚上頂著瓢潑大雨貓到照野這邊來,甩著濕答答一頭的水,問,想不想結婚?

照野一愣,說,當然想,沒對象啊。

請神不如撞神。賀精努一下嘴,命令照野——三個月之內,拿下那個馮老師!

照野聽得頭炸,說你都在想些啥子?樹上竄過只貓你都想要燒來吃是不是?人家才來租個房,你腦殼里就開始飛沙走石的,太快了,我趕不上。

你聽不聽?賀精揪起照野的衣領。

聽。照野無奈地答,你瘋不瘋?那是個活人,你說拿下就拿下?

賀精走后,照野倒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雷聲轟轟,炸開了他沉寂多年的世界,他從未覺得夏天的夜晚是這樣濕熱難當,他發現自己的心也像一缸麥子醬,一晃,也長醭了。

這世上只要有賀精在,就沒有什么實現不了的事。三個月后,賀精兩口子吃上了照野和馮樹兒的喜酒。

結婚那天,照野見到了馮樹兒口中說得最多的二姐枝兒和她懷里抱著的明生。

和靈秀溫和但身材舒展的樹兒相比,枝兒瘦小得多,像是沒長開,頭發干焦枯黃,乍看上去可憐巴巴的,細看眼神里卻透著股狠勁,一對細眼珠子盡亂轉,像只野貓。

嘴硬、氣硬、脾氣硬。樹兒悄聲說,硬枝兒。

枝兒從進門開始嘴巴就沒停過一分鐘,不是忙著吃菜嚼肉,就是忙著倒苦水——兄妹三個,偏偏單顧她一個,我和我哥,讀完小學就沒得上了,打豬草喂牛種包谷挖紅苕,她呢,讀了小學讀初中,讀了初中考師范,一家人土里刨山里鉆,找的錢全供她讀書了。姑爺你看看我,你看看我——枝兒搖晃著一頭散亂的頭發——干焦得像堆谷草,沒火引子都點得著,為啥子?營養都給樹兒了。說完,朝樹兒翻了個白眼。

似乎馮家人都不喜歡枝兒,或者是聽多了麻木了,所以她的話也沒人響應,大家喝著酒吃著肉,以熱烈和開心表達對枝兒的漠視。

枝兒的眼眶漸漸紅了,咬著唇,恨恨地盯著樹兒。

樹兒不安地垂下眼簾,救助似的靠向照野。照野被這輕微的動作感動了,他活了快三十年,何曾得到過如此的依賴?他用手指頭勾了勾樹兒的嘴唇,低聲說,沒事。

還有,新姑爺,我跟你說,以后樹兒的工資得分成四份,我爸媽一份,哥一份、我一份,剩下才是你倆的。

照野呵呵直笑,迭連點頭,是是是。

和枝兒一起的,還有枝兒剛嫁的男人,枝兒懷里抱著的嫩崽,是男人和他死去前妻的兒子明生。

枝兒嫁這個男人嫁得有點莫名其妙——樹兒和照野處對象回鄉下去時,枝兒還翻著白眼奚落樹兒急著嫁人不害臊,一轉眼枝兒就自己吵著鬧著要嫁給人家當后娘了。男人是縣土產公司的推銷員,脾氣不好,出了名的酒鬼,又剛死了老婆,帶著個半歲的兒子。這樣的結婚對象,怎么盤算也是件劃不來的事情,可枝兒篤定了要嫁,不讓嫁就上吊,村里水井邊那棵柏樹上,又不是沒吊死過人。

還沒生過孩子就給人當后娘,枝兒抱孩子的動作顯得有點笨拙,一不小心,差點把孩子抱了個倒栽蔥。

推銷員嚇一跳,罵,個死婆娘,怎么抱的?

枝兒牙尖嘴利慣了,頂嘴,我又沒生過娃兒,你行你來。

推銷員怔了怔,接著一耳光甩到她臉上,鄙棄地吐了口痰,老子愿意娶你個農村婆娘,就是缺個人帶娃兒,不會帶,滾。

熱熱鬧鬧的場面給這一巴掌全弄啞巴了。

枝兒在娘家人面前突然挨了一耳光,哪里忍得,尖叫一聲,轉身就往院子外撲,嘴里哀號著——我不活了。

一時間,勸的拉的哄的抱的,亂成一團。

推銷員根本不管,坐在酒桌上繼續吃飯喝酒,吃飽了,才打著酒嗝,咧嘴剔著牙往外走,丟下一句,愛死不死。

馮樹兒搶上前去攔住推銷員說,姐夫,打人犯法懂不懂?要不要找你們工會說說理?

樹兒說話聲音不大,但占著理,分量重。當老師的人,神態間又多多少少有點教育人的架勢。推銷員從氣勢上先輸了半截,酒便醒,轉頭惡狠狠瞪著還在鬧騰的枝兒嚷,喂,走了。

枝兒許是怕他,頓時收聲,跟在后面悄沒聲走了。

推銷員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揍枝兒——再敢在外頭跟我犟一句,就給我滾蛋。

枝兒沒處滾,不敢吭聲,推銷員揍了一次不過癮,只要枝兒牙尖,就再揍。

打多了,枝兒也學乖了,天天在家里當啞巴,只等推銷員一出差,就跑來找樹兒撒潑。

要你多管閑事。

你就是個禍害。

你見不得人家嫁個好男人,你挑撥離間。

人家兩口子扯皮,床頭吵架床尾和,關你屁事,法律、工會,你有知識你了不起?你有本事把他關起來啊,害我天天挨打。

枝兒鬧完,坐在門檻上,頂著烏青的眼眶哇哇哭。

樹兒心疼,說,離了吧。

離?你說得輕省,我一個農村姑娘,沒工作沒收入,書也沒得念,離了婚嫁給誰?嫁給街上的叫花子當叫花子婆?

樹兒卡住了,什么話也答不出來,好半天,憋出一句,姐,我煨點骨頭湯,你喝了補補身子。

我沒那個命。枝兒又哭起來,我還得回去給那個雜種養兒子。

轉身出門的時候,身子一搖晃,眼看著就要“暈”。

照野和樹兒把家里的麥乳精、罐頭、紅糖都拿來喂一遍,枝兒才“醒”過來,走時左手扶著墻,右手提著一網篼的瓶瓶罐罐,抽抽泣泣對看熱鬧的賀精媳婦說,我這個貧血,都是樹兒害的,前幾年家里有點東西都拿去賣,給她抵學費生活費,我呢,想吃個雞蛋都不行,醫生說抓幾副中藥吃,補補血就好了,可我媽連中藥都不給我抓,說是錢得留著給她交生活費。

我看你這面色……醫生是不是看錯病了。賀精靠在門框上剪指甲,很認真地發表他的看法。

啊?枝兒一愣。

賀精嘻嘻笑,說二姐,我覺得你這個病,不是貧血,是血吸蟲病。

枝兒聽出味道來,立馬翻了臉,罵賀精,你才有病,你不要臉,斜眉吊眼,十足的二流子病。

賀精咦一聲道,我好端端站在我自己家門口,一沒出去偷二沒出去嫖,怎么不要臉了?再說了,你怎么覺得我就是個二流子了?是我調戲過你?還是占過你便宜?

枝兒說不過賀精,氣得臉通紅,跺腳直罵,二流子,二流子,你就是個二流子。

你敢再說一句。賀精威脅道,信不信我讓秀華去提醒提醒你男人,你三天兩頭來我們院子里,其實是想來勾引我。

秀華多年在電影院門口做生意賣瓜子,見慣了事兒,一聽賀精這話,嘻嘻嬉笑,邊吐瓜子皮邊配合——好說,我明天就去。

枝兒是個欺軟怕硬的貨色,一看不是這兩口子的下飯菜,埋頭溜了。

盡管有賀精秀華護著,但枝兒每來“暈”一次,樹兒和照野便要過上好一段緊湊的日子,枝兒什么都拿,枕巾、毛巾、布票、杯子,連洗鞋子的豬毛刷子都不放過。秀華給她起了個外號——大掃蕩。冬天,只要陽光好,一到傍晚,她必背著個背篼來,將照野剛做好曬干的蜂窩煤一個個裝背篼。照野試著說了說,你這樣來來回回的背,太沉,要不,我把做煤的煤盒子送你。

枝兒皺起眉頭說不行不行,我還要照顧明生那個小冤家,哪有做蜂窩煤的時間吶,這沉就沉點,能怎么辦呢,我就是吃苦的命。

理直氣壯得照野接不上話。

樹兒見自己的姐這樣子埋汰自己,羞愧不安,又拿她無法,躲進屋半天不出來。

照野等枝兒走了,勸樹兒,算了,你親姐呢。

就是親姐我才傷心,比狼還狠。

別慪了,照野哄,有親人總比沒親人強。

我說狐,你怎恁好恁棉呢?樹兒聽到這里,心疼照野,抹一把眼淚,強笑道,遇著這么個親姐,你應該連我一起給攆出去。

照野嘿嘿笑,這輩子就遇到你一個不欺負我的人,我還往外攆,放著好日子我不過,傻呀。

這一年,木槿花早早開了,照野從糧管所排隊買米回來,見樹兒正和秀華在樹下曬太陽。

秀華拿著膠布在纏玻璃杯底——電影院門口所有賣瓜子的攤販都這么干——五毛錢一杯的炒瓜子,杯子下半部都纏著膠布,看不透,因為杯子里有小半截杯底都是填實了的。大家都這么干,看電影買瓜子的人也沒法子。

奸商,照野看一眼,偷偷笑。

樹兒逗賀精和秀華兩歲半的兒子門頭念俄語。

秀華放下杯子,好奇地問,吃營養、這是你大娘、死爸舍爸,你教些啥子破玩意?不是娘就是爸的。

樹兒一愣,然后吃吃笑,笑得直揉肚子,皺著眉頭說哎喲嫂嫂,你害得我肚子都笑痛了,哎喲。

秀華懵懂無辜地搓搓大腿,不好意思地嗔怪,笑啥嘛,你是這樣在教啊。

樹兒忍住笑,解釋,這是你大娘,是再見。死爸舍爸,是謝謝,吃營養,是豬。

秀華哦一聲,沉思道,吃營養……也對,豬肉吃了的確有營養。

聽到這里,樹兒實在憋不住了,臉漲得通紅,一排白潔的牙齒咬著嘴唇,死死不放。秀華翻著白眼道,看你憋成這副樣子,好吧好吧你笑吧。說著自己忍不住也大笑起來。

秀華的笑和樹兒不一樣,豁達的秀華笑得驚天動地,充滿感染力,惹得一旁的照野和門頭都跟著笑。

那一刻,陽光如水,木槿花開,流年清明。

回了屋,樹兒盯著照野從糧管所買回來的半袋面粉發呆。

國家計劃供糧不夠,每月的大米都要配搭面粉,照野在苗寨長大,吃慣了酸,根本吃不慣面食。

你看啥?

樹兒揉了揉肚子,皺眉說,我想著變個啥花樣。

啥花樣都是吃,過幾天我去山里,網點鮮魚,做點酸酢魚。照野邊修收音機邊招呼,把鑷子給我一下,接著又說,你老揉肚子做啥?

有點痛。樹兒說,怕是剛才笑岔氣了,腸子抽筋。說完轉頭看了眼院子里那一樹繽紛盛開的木槿,哎呀一聲道,我恁笨呢,木槿花面疙瘩湯如何?

照野眼前一亮,說好啊。

樹兒便出去摘花。

照野修完收音機還不見樹兒回屋,邁出門去瞧,卻看到樹兒一臉煞白站在樹下,小竹篩掉在地上,撲散一地白色的木槿,看樹兒的樣子,像是被什么東西給射中,腰微彎著,腿微曲著,一手扶著樹,人一動不動。

她身上那條藏藍色的褲子在夕光下亮閃閃濕黑一片。

是血。

照野嚇壞了,跑上前一把抱起樹兒。

怎么了?照野緊張得手足無措。

可能是……那個來了。樹兒咬牙忍著,面色羞紅,低聲道,放我到床上,你先出去,我收拾一下,你也趕緊……樹底下怕也有,掃一掃。

聽樹兒一說,照野的心這才落地,點點頭,不放心地拍拍樹兒的手,說,還是去醫院看一看,等我掃了就來背你。

樹兒緊皺著眉,點點頭。

照野匆匆轉到廚房,在火爐子里鏟一鏟煤灰,提了掃帚來到樹下,低頭一望,鏟子嚇得掉地上。

秀華聽到哐當一聲,從廚房探了個頭來。摔壞啥子了?

嫂嫂。照野咽了咽口水,面色蒼白。

秀華麻利溜走出來,朝照野盯的地方一看,尖叫起來。

地上偌大一攤血跡,夕光下慘艷艷嚇煞人。

我的個媽呀,秀華反應快,幾大步搶進照野屋里,大叫,樹兒。

馮樹兒躺在床上,一臉煞白,眼睛瞪得大大的,手指微微動了一下,指向腰間。秀華上前去,一把掀開被子。

樹兒的下半身已經被血浸透。

照野至今想不起那段昏天暗地的日子是怎么走過來的。馮家人來了一撥又一撥,把他摁在地上打,打了一次又一次,他躺在地上,眼前全是繽紛似雪的木槿花,還有摘花的樹兒……打到最后,照野連樹兒怎么下的葬都不知道,樹兒的墳在哪里他也不知道,照野去鄉下樹兒老家找樹兒的墳,大哥一腳踢在他襠上,滾你個雜種,你個殺人犯。

那一腳夠狠,他蹲在地上,痛得縮成一團,差點暈死過去,模糊間,他看到陪他一起來的賀精血紅著眼珠子猛撲過來,手里舉著那只他從不離身的扳手。

從醫院出來的時候,照野感覺褲襠空蕩蕩的,那東西明明還在,他卻覺得它已經沒有了。

小院也空蕩蕩的。沒有賀精和著收音機唱天涯涯海角的聲音,也沒有秀華沙沙沙炒瓜子的聲音,更沒有馮樹兒老師卷著舌頭優美地讀俄語的聲音。門頭趴在小板凳上,無聊地玩一只斷了翅膀的蜻蜓。

照野靜靜坐在木槿花下,看天。

上午下過雨,這會兒晴了,雨水過后的天特別藍,藍得讓人眩暈。

藍得前生已盡,來世尚遠。

秀華從屋里走出來,解下圍腰撲打著身上的瓜子蓋灰,大咧咧坐到他身邊,沒頭沒腦地說,算了。

師兄呢?他遲鈍地回過頭,朝她身后望一眼。

看守所里頭。

啊?

樹兒大哥的腦袋給他敲破了。

啊?

啊,所以啊。秀華灑脫地拍拍照野的肩,說,沒了樹兒你還有我們呢,就這樣吧,沒啥過不去的。

照野搖搖頭,沉默許久,他望著雨后濕漉漉的院子,還有敞著門空蕩蕩的屋子,細蚊子似的問,我家樹兒,他們到底把她埋哪兒了?

不說她。

那我說誰呢?照野軟答答地問。

日子還長。

長才可怕呢嫂嫂。照野悄沒聲地嘆息。

夜里,照野躺在床上,反復摸索著身旁的空床單。微風把一些溫度和氣息從床單上撩起來,又魂魄一樣鉆進照野的骨頭。照野一動不動,心頭喚,樹兒。

天蒙蒙亮,照野起了身,認認真真地洗漱完,換上兩年前結婚時穿的白襯衣,把樹兒的黑白正規照放在貼胸的口袋里——一切都安排妥當了。

突然門哐當一聲,泄進一壁天光和入秋特有的潮氣,一個女人披頭散發抱著娃提著篼背著背包黑咕隆咚地撞進來,接著便是一串熟悉的、尖銳又慘烈的號哭。

照野手里的菜刀哐當落到了地上。

什么情況?

沒法活了,活不下去了。枝兒將手里、背上、肩上的東西悉數亂甩一氣,一屁股坐在地上。

照野心想我才是活不下去了,你有啥好哭的。本是懶得理她,可終究被打岔了,不知道怎么重新起頭,只好收起菜刀,茫然無計地提了只小板凳到門外,坐在屋檐下,呆坐了一上午,看螞蟻順著墻壁搬家,一只接一只,看雨水一滴滴滴下來,無休無止。

枝兒在屋里哭了半天不見照野攆她,收了聲,趴在窗框上問,喂,不開腔,你裝死人?中午了,明生餓了。

照野遲鈍地轉了轉僵硬的身子,愣了她一眼,意思是你兒子餓找你兒子的爹去,找我做啥。

枝兒癟癟嘴,放下明生,做飯去了。

兩歲多的明生胖得像個不倒翁,搖搖晃晃走出屋子,走到照野面前,學著他后媽的樣子,朝照野兇,喂。

照野不理。

喂。這次用手招呼,啪。

照野站起身要走。明生一把揪住他褲管,尖叫,我要拉??。

照野無奈,只好替明生脫了褲子,侍候他完成重要事項。再鏟了煤灰來收拾小魔王的臭狗屎。

一整天,一心要尋死的照野給纏瘋了。尋死不是件容易的事,是需要氛圍營造的,但他剛一起悲凄的念頭,這兩個就在他面前呼來喝去,一驚一乍,搞得照野疲憊不堪,總之是死不成。到了下午,賀精正好從看守所出來,家伙一回院子,看到多出個枝兒和明生來,頓時又火燒上房,提起頂門棍就要大開殺戒,嘴里叫著,大掃蕩,我讓你大掃蕩。嚇得秀華甩了飯甑子就撲上來抱賀精。

枝兒不省事,怕歸怕,滿院子躲著卻不肯輸嘴,又嚎又叫又罵,整得個雞飛狗跳。

天黑后,幾個人都筋疲力盡,賀精也不攆枝兒了,照野也再沒力氣去尋死了。

枝兒也累了,抱著哭啞了嗓子的明生,沙聲沙氣地抽泣,我也是沒辦法,那個死人把土產公司外銷收回的賬全賭光,坐班房去了。

賀精和照野面面相覷。

沒錢,又拖著個娃,土產公司說他犯了法,要沒收房子,回鄉下我是打死也不去的,我只有來投奔樹兒。

樹兒都死了。

那也是姑爺害死的,樹兒要是在,肯定顧我。

盡管沙啞了,但枝兒的聲音仍然尖細鋒利,勒成一股鋼絲,絞在照野脖子上。

照野不反抗,抹一把玻璃上的月亮影,苦笑,是,我害了樹兒,她不懷我的孩子,就不會死,我得去找她,楓香樹下、忘魂河旁。

你說啥子?枝兒屁股一抬,又尖叫起來,你去找她?你死了我們怎么辦?我跟你講,你不能死,你死了,我就帶著這小討債的一起死,到了陰間找你和樹兒評理去。

秀華在一旁附議,是的是的,樹兒走了,枝兒又這樣,你得負責任。

賀精回頭瞪著秀華,秀華擠擠眼,賀精頓時明白,迭連點頭,對,狐,你得管。

照野怔怔地盯著枝兒,又看一眼抱著白糖罐子舔得滿臉糖渣的明生,明生生怕他搶罐子似的,往后一縮,像只刺猬一樣反盯著他,盯得他直發毛,一痛,一潭死水仿佛又活了一下。

死不成了,得養活枝兒和明生,工資全交,他懶得管,更懶得說話。

一個院子進進出出,一分鐘不說話都要憋死的賀精看著照野蔫不出聲的模樣,心頭著實潑煩,個蛋蛋的,你像個男人行不行?

照野不回答,像不像個男人又有什么關系,樹兒哥那一腳沒廢掉他的命根,卻廢掉了他的念想,那東西從醫院里出來就沒有動靜過。

賀精不耐煩,死人,你吭個聲啊?

照野不吭。

賀精擠擠眼,換了個招數,嘻嘻笑,我要是你,就把枝兒這潑婦給收了,也不白養活。

照野舉起一塊磚頭就朝賀精砸過去,還是不吭聲。

賀精麻利躲過,無計可施,跺腳,搞不贏你,你就這樣吧,可是我跟你說,日子還長得很。

是長。

對于心如死灰的人來說,白天長,夜更長。

7

大雪,風刮得緊,關著門都擋不住,風從門縫里擠出來,發出嗷嗷的嘯聲。秀華從縣汽車站取貨回來,凍得嘴唇發烏,卻一臉的歡喜,吃過晚飯便開始支起大鍋炒瓜子——天越冷,人們越喜歡貓家里火爐邊擺龍門陣、嗑瓜子。

明生聽不得鍋鏟響,吃過晚飯便跑到那邊,肥屁股杵在鍋邊的小板凳上就不挪窩,小眼睛精光閃亮,秀華一巴掌打在他肥屁股墩上,說,打小像個賊,都是大掃蕩把你慣的,一身的肥膘。

這邊,照野捅透了爐火,洗了好幾天的床單,一直不干,得烘。

狹小的屋子很快暖和起來,熱浪滾滾,照野脫掉棉衣和毛衣,只穿了件腈綸運動衫,專心致志地修他的錄音機。枝兒吝嗇慣了,也不閑著,趁爐火旺,燒了鍋熱水洗頭,洗完,端了明生的小板凳,貓在爐旁烘頭發。

熱騰騰白茫茫的水汽從枝兒頭上彌漫開來,散到空氣中,有蜂花洗頭膏的香味,照野敏感地抬起眼簾。正好看見爐對面低垂著頭的枝兒,一頭青絲,還有白皙的手臂和細長的脖子。

一時間,照野有點恍惚,仿佛看見年輕的樹兒正蹲在爐火旁烤頭發,那么安靜、那么溫柔。

正巧,樹兒抬起頭拿爐上的梳子,看他一眼,笑了呢。笑得滿屋的花開。

照野不禁也笑了,眉眼里都是深情。

枝兒很意外,一個屋檐下這么久,何曾見到這個冷冰冰的人兒笑過一次?她緩緩站起身來,轉到他面前,半蹲下去,把柔軟又挺拔的胸脯抵在他膝蓋上,昂頭看他,邊看邊解開胸前的扣子,然后去拉他的手。

姑爺,四五年了,我想和你一起過。

這聲音粘滿濕答答的欲望,勇敢、尖銳。

照野吃了一驚,回過神來,眼前的人是枝兒。

照野想要閃躲,卻被枝兒緊緊拽著手,狠壓在她胸脯上,枝兒挺著細小的腰,眼睛里閃著火熱卻又猙獰的光。照野嚇壞了,眼前這個女人,分明是要吃定了他。

二姐,照野緊張地要掙脫,可被壓緊的手掌讓所有的掙扎動作變成了揉搓。

你摸我了。枝兒陰森森地說,冷笑,伸出另外一只手把她的碎花襯衣撕開,你要負責任的。

二姐。照野又急又怒又慌,一腳踢過去。枝兒一屁股摔倒在地上,碰翻了洗臉盆、鐵水壺,絆倒了凳子、抓落了床單,一時間叮叮咣咣響成一團,水漫了一地。

枝兒坐在濕漉漉的地上,捂著肚子,一臉怨恨,無助恓惶又狠毒地盯著照野。

照野沒想到這一腳會踢到枝兒的肚子上去,樹兒捂著肚子血流不止的場景又浮現在他面前,照野嚇壞了,趕緊去拉。枝兒卻就勢一把把照野拖倒在地,壓在她身上。

賀精、秀華和小明生推開門看到的,便是這水漫金山、熱浪滾滾、廝打呻吟的場景。

整個世界寒風冽冽,綿密的雪花在黑夜里沉默狂舞,秀華打了個寒戰,趕緊去捂明生的眼睛。

明生一嘴咬在她手上,然后沖出門,一頭扎進雪夜。

雜種,雜種。大風裹卷著明生幼稚卻冷冽的嘶叫。

8

我沒有。照野委屈疲倦,眼眶發紅。

又不是啥子見不得人的事,好了就好了,明目張膽地好。賀精聳聳肩膀,無所謂地答,再說,大掃蕩也不是吃素的人。

秀華一鍋鏟敲在賀精腦袋上,知道她不是吃素的你還起勁?別忘了還有個人在牢里頭,他倆還沒離。又批評照野,又不是沒開過叫的嫩雞崽,慌手慌腳的,門都不曉得鎖。

我沒有。照野低聲吼,感覺胸口有一股血要滲出來,他要怎樣才能讓他們相信是枝兒在搗鬼,要怎樣才能表達出那句難堪的話——從樹兒哥那一腳以后,他就不行了。

枝兒紅腫著眼縮在沙發上,自始至終不出聲,為啥子要解釋呢,秀華們懷疑的就是她想要的。

照野狠狠盯著枝兒,盯得她發虛,一個勁往秀華懷里躲。

你自己說。照野的聲音比冰還要冷。

哥。枝兒怯聲怯氣地說。

賀精和秀華無聲地對視了一眼。這以前,枝兒一直叫照野姑爺。

照野徹底崩潰了,他只是個老實人,老實到她想怎么壓榨他就怎么壓榨他,她把他每個月的工資都收空了,他都由著,因為她是樹兒的姐。可她到底還是把他當老鼠一樣玩了一把。照野轉身拿起工具箱里的鋸片就朝自己手腕上割過去。

賀精手快,一把搶過來。

瘋了?賀精罵,男男女女,多大點事?

我沒有。照野狂亂地吼叫起來,淚流滿面,我沒有,我有樹兒,我不會,我不行了,我早就不行了,所以我沒有!

屋子里的人都愣住了。

好半晌,枝兒從秀華懷里鉆出來,說,姑爺,我不在乎,你是個好人,世上難得的好人。你可憐可憐我,我沒得去處,你就當是搭伴過日子,我給你縫被子做飯,我給你洗衣服。樹兒沒做的木槿花面疙瘩湯,我年年給你做。

我只要樹兒。照野靠著墻壁,緩緩滑坐到地上。

我曉得我不配。枝兒的表情寒涼了,我是麻雀,她是枝上的鳳凰。一樣的生,一樣的養,人的命怎么恁不同呢?她都死了還要比我強,我還抵不上一個死人。枝兒苦笑,陽世,陰間,她處處占著好。憑啥子呢?

照野鄙棄地看了她一眼,說,她像木槿開的花,干凈。

你的意思是我不干凈?枝兒瞪大眼,凌厲地看向照野,我做什么了不干凈?

照野答,你總想著要占別人的便宜。

是,我是想占別人的便宜,那是因為我沒有,要是我有,誰稀罕。枝兒冷笑,我只有這個身子,送給他,他打,送給你,你踢。你們又憑什么?

照野愧疚地張了張嘴,說不出一句話。

沉默在屋子里伴著爐火升騰。

賀精煩亂無計,直搓頭,說,晚了,都睡吧,明天再說。

枝兒蹲下身,撿起地上的零碎。

9

一年多都不來看老子,嫌老子丟人?

令人厭惡的光頭一出了監獄便又不老實了,乜斜著眼問。

看你很光榮嗎?你又不是英雄,你是貪污犯,害得我在學校紅領巾都戴不到。十歲的明生大塊大塊地咽著鹵豆腐,滿嘴流油。

你他媽吃的東西都是我賒的,你嫌我是貪污犯。

誰稀罕。明生說,我是給你面子,誰愿意吃剛從監獄里出來的人賒的豆腐。

我說你這個崽,小小年紀說話咋恁難聽呢?你媽怎么教的?

我媽早死了。

養你那個不是媽啊?

你是說大掃蕩啊。明生臉上掛著與年齡完全不相符的猥瑣笑容,她教我啥啊,人家忙著呢。

忙啥?大半年不帶你來看我,老子出來她也不來接,嫌老子?她真有恁忙?

當然,人家忙著給她野男人做飯洗衣服。明生舔著手指上的鹵油,毫不在乎地答。

小雜種,你說啥?光頭的聲音倏地收緊。黃昏的夕陽映在燒臘館油膩不堪的玻璃上,像濃黏腥黑的血光。

四十年來,明生一直想清除掉腦子里那一段混亂的記憶。關于光頭親爹頭上凸起的青筋,還有酒后踉蹌瘋野的腳步,狹長的巷道、臟亂的豬牛市場、高高的供銷社倉庫圍墻、亂蓬蓬的蒿草、靜謐的小院。他記得經過豬牛市時,光頭親爹順手撈了一把殺豬刀,長相惡辣的殺豬匠竟然沒有追上來打架,而是瞪著駭人的眼珠子指著天說,完了完了,下黃沙了,要出事,要出大事。黃沙在天空越聚越濃,濃得讓人覺得走在夢境里……后來,枝兒媽的眼睛也瞪成了這樣駭人的模樣,只不過,她瞪的不是下黃沙的天,她瞪著從自己的脖子里嗖嗖冒出的血,她朝那細小的血柱間虛無地摟了摟,仿佛想把那些血摟回身體里。

然后,她看到了驚懼的明生,她往前走了一步,喉嚨里冒出水泡泡一樣奇怪的聲響,她把明生攬到身后,手掌沾滿了微溫的血,碰觸在明生臉上。

明生覺得那血是滾燙的,來不及驚叫,一切開始得太倉促,又結束得太急促。幼小的明生滿臉鮮血地站在漫天黃沙般的暮色里,目瞪口呆。

枝兒轟然倒下那一刻,明生看到光頭親爹狂野兇殘的表情突然變得惶然,他低頭望了半天地上的血人,又望望手中的殺豬刀,困惑地問明生,什么個情況?

明生搖頭,往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

光頭親爹開始在褲子上擦拭手上的血跡,可他的褲子上也沾滿了枝兒媽噴射出來的血,越擦越濃,越擦越稠。他的手翻轉得越來越迅捷狂躁。

明生嚇得全身發抖,但他的目光卻是精亮的,像刀,他把自己肥胖的身體不露痕跡地移挪到木槿樹背后,天空暗下來,呈青白色,他對著青白色的夜光想,好啊,好,把我也變成一棵樹吧,不會說話,把這一夜爛到肚子里。

許久,明生在驚恐中沉睡了過去,直到小院里巨大的喧囂聲驚醒了他,他縮在樹角,咽了咽口水,木木地看著小院里慌亂四竄的人們,冷冷地對著黑夜說,有什么稀奇,就是人死了,死了。

那天晚上明生全身痙攣,胡說了一夜,醒來渾身濕透,他朝里睡著,看著床欄與墻壁縫隙之間一縷隨風飄搖的蜘蛛網絲,心怦怦跳,禍是他撞的,該怎么辦?可打死他也不會說出真相的,因為這本來是大掃蕩的錯,她不賤,她不浪,她就不會死。還有姓令狐的,都是他們的錯,憑什么要他來承擔。想著想著,明生慌亂的心開始鎮靜下來,且變得冰硬,他不得不冰硬,不這樣,他就沒法活下去,以后的每一個夜晚,都將是他的噩夢,只有冰硬才無堅不摧。死一個大掃蕩算什么,姓令狐也該去死,怎么個死法?明生幼小的腦袋里閃過無數種殺人的念頭,最終都否定掉了,他還小,他得活下來,要活下來,就得靠令狐養著,來日方長,殺死他不如磨死他。明生想到這里,胸口壓得快窒息的那種感覺頓時消散,呼吸無比暢快,干裂的嘴角朝著墻壁一展詭異的笑意。然后,他收了笑容,轉過腦袋,望著床前那張緊張的臉,眼淚流出來——姨爹,我以后怎么辦?

令狐抱著虛弱的明生,心痛地說,不怕,有我在,不怕。

10

冥貨鋪開在殯儀館的巷口最好的位置。殯儀館在縣城的東南角,再往里走就是崇山峻嶺,沒有店面,獨此一家冥貨鋪,生意倒也火,不少人要在殯儀館來開冥貨鋪,老賀不干,把門面空著放車也不干。

他投資殯儀館時就沒想著要賺錢。是縣政府盯著他那些閑錢,追著逼著哄著他,二來他想給照野找點事做,老賀本來就是沖著這想法才投資的。照野這幾十年跟著他,他捏他圓就圓,捏他扁就扁,叫躺著就躺著,叫站著就站著,是自己太兇,把人家給整棉了,然后一路棉下去,招了枝兒欺負,還外帶給人家養大一個沒半點血緣關系的薄情寡義的娃。總之,把人摁到菜板上當肉,是他老賀下的第一刀。三是老賀覺得投資殯儀館對他這個行將就木的人來說,還是有好處的。人嘛,最終都往這個地方去,錢、人、命,都是。投資了殯儀館,往后自己往這里一扔,總能討點好處,比如冰棺總會給一個不漏水的,搬的時候輕一些,或者給用那個最好的爐子,燒得盡一些,免得遭了火罪,胳膊腿的骨頭還得給再錘一遍。

老賀把冥貨鋪鑰匙和三萬塊錢開張費交給照野時,照野看到明生正半躺在小院陳舊的竹椅上,支著半邊耳朵緊張地盯著他,眼睛晶亮閃著光,手里的剪刀和剪紙停滯在微風中。

不得志啊,一年到頭瞎剪,剪爛多少紙。

照野嘆口氣,緩緩起身,和老賀出了門。

鋪子開張后,明生便把照野的房間換作了兒子江河的書房。把照野日常的東西都悉數拿到了鋪子里。至于睡覺,明生在灶房與客廳之間的過道里安一個布簾子,里面給他擺了張一米寬的鋼絲床。

反正就是睡個覺,明生說。

照野點頭,反正就是睡個覺。

夜里,偶爾,聽見明生和媳婦的臥室里傳來吱吱哼哼的聲音,照野便想起樹兒,有什么東西從臉上滑過去,像羽毛掠過天空,照野摸了摸自己的身體,感覺枯空的悶響從骨頭深處嗆出來,憤恨又鄙棄。照野惶然地拽緊被子,瞪大了眼在黑暗中張望,還好,沒有誰看見什么,或者是留意到什么。

沒來由地,他覺得心里有什么東西毛毛躁躁,像吃多了油葷。

清清腸。在殯儀館里做道場的先生篤定地對他說,你和俗世的緣結得有點亂,要清一清。

哪里亂了?他傷感地想,我自始至終,都是一個人。

盡管枝兒死了光頭被槍斃后,明生繼續還跟著他。便明生跟他一直不親。

也難怪,可惜了明生這娃,出了事后,膽嚇小了,夜晚睡覺都得開著燈,學習也落下來了,只有個好吃懶做的德行一直還在,吃到三百斤重,秤都不敢上,醫生說,是心理障礙導致的肥胖,自然啊,那么慘的場面,他一個孩子,怎么受得了。

眼看著明生一年年補習也考不上大學,國家最后一批頂替政策時,五十二歲的照野急急辦了退休,把工作頂替給了明生。沒想到明生才上了一個月的班就不干了,他說他受不了,累,本來一動就喘,在拖拉機廠搬的拿的不是鋼就是鐵,根本沒辦法。沒工作,只好靠照野養著。后來娶了個瘸子媳婦,你不嫌我我不嫌你,倒還湊合。只是這么些年,明生除了那天命案后醒來叫了聲姨爹,就再沒叫過了。

在明生,明生媳婦,明生兒子小江河那里,他是“喂”。

他都認了,算了吧,他和明生一樣,他的父母也都沒了,在這陌生的縣城,除了明生這一家沒有血緣關系的人,沒有誰跟他有關系,沒有誰能和他成為“家人”。

還好,還有那棵木槿,每年滿樹累累白花,雪蓋一樣,這棵親愛的樹,是他最親的家人。

11

風越來越寒烈了,卷過地面,地面便起了薄薄的凌霜,微白,像通往另一個世界的路。

今天是周五,小江河回家的日子。

老賀搓搓手,看一眼滿地的凌霜,縮著脖子往火盆里加了兩塊炭,說,你去吧,我看著,路上慢點。

照野點頭,緩慢地彎下腰,換上厚底棉鞋,臨走前指一指柜臺的骨灰盒。老賀不耐煩,說知道知道,行了,你操再多的心,那個白眼狼是不曉得的,曉得了也不會念你的好。

照野好脾氣地笑,裹緊大衣,揭開擋風的厚塑料膜,像一株瘦小的稻草卷進風中。

力不從心了。老賀看在眼里,嘆氣,探出頭去大喊了聲,別摔著。

照野回頭又笑了笑,因隔得遠,皺紋不可見,依稀有當年的少年模樣。老賀心頭又一顫,嘆,茫茫啊。

在學校門口守到六點,卻不見小江河出來。照野反復撥打小江河和明生的手機,一個是無法接通,一個是打了不接。眼看著最后一個學生都出來了,照野急紅了眼,直要跟攔在鐵門口的門衛打架,最后終于進了校園,把枯死的草都撥拉開來,一直找到八點,臉都凍青了,依然尋不見人影。

天黑盡了,天上飄起了碎雪米,鹽似的,跟先前肉眼看不見但皮膚卻感受得到的凌雨霜相比,更加凌厲,其中一粒打在照野鼻子上,照野茫然看著空蕩蕩的操場,鼻頭一酸,眼睛就紅了。

小江河是遭了罪才長到今天的,明生娶了個比他還要懶的媳婦,懶得懷孩子都嫌累,孩子不足月就剖宮產,生下來不到四斤,比貓兒大不了多少,明生媳婦又不肯喂奶,孩子一趴到她身上她就大叫刀口痛、要裂開了,明生剛開始還幫忙彎腰抱著給喂,弄了兩天不干了,明生太胖,胖得自己走路都難,要他彎腰抱娃喂奶,等于是要他的命。照野說他來抱,給明生媳婦劈頭一頓好罵,老不死的色鬼。

照野這才意識到,他們和他不是親人,無論他怎么當他們是親人,但他們是不認的。

沒有奶喝的小江河,照野是怎么又當爹又當媽又當爺爺奶奶又當外公外婆將他養大的,照野自己都想不起來了,太多的瑣碎、數百個不眠之夜。縣城里的人都知道,沒有照野,小江河早就扔亂石灘了。

小江河長到六歲,照野總覺得他嘴唇顏色不對,烏青烏青的,帶到醫院一查,心臟有問題,得手術。

照野回去給明生說,明生瞪大了個眼,望望媳婦、又盯盯孩子,最后悶不吭聲地憋了三四天,對照野說,你找老賀談談,我們沒錢。

照野找了老賀,老賀出錢給小江河動了手術,醫生說,十八歲是個坎,三長兩短的,都在那兒卡著,得準備些錢,到那時候還要花大錢。

照野從此把日子過成了日歷,一張張心驚膽跳地撕著,撕一張緊張一陣。

明生和媳婦卻沒事兒一樣,該吃吃,該喝喝,反正他們有照野,照野有老賀。

出了校門,照野凍得眉毛上都是雪米,時間太晚,特設的上放學加班公交車早沒了,路燈也不亮,照野頂風走了一個多小時,風把耳朵都刮沒了似的,才回到家,遠遠看到小院燈光亮著,沒心沒肺的樣子,照野心臟一陣猛跳,緊走幾步撲進院子,推門一看,屋里熱氣騰騰,三人正吃著火鍋看電視,電視里,黑臉的宋小寶正演咖妃,小江河笑得前翻后昂,歡實著呢。

照野一顆懸著的心落了回去,委屈卻冒了上來,我的小祖宗 ,你怎么自己回來了?也不等我。

小江河回頭看一眼照野,低下頭,不回答。

明生和媳婦像兩顆湯圓鑲嵌在沙發里,也不回答。

你手機怎么不通了?沒話費?照野焦心。

小江河塞一口飯,含糊不清地唔了一聲。

你的呢?打那么多不接,咋個了?照野又問明生。

明生盯著電視,不回答。

問你呢。照野有點生氣,他很餓、也很冷,七十多歲的人,在風雪里折騰了四個多小時,又沒吃晚飯。可是這三個人沒事兒一樣,坐在暖洋洋的火爐旁,吃他們的,喝他們的,看他們的。

而他們吃的喝的看的都是他的。

豬投胎。老賀不止一次罵,兩頭豬,豬還喂了能吃,這兩個,啃他腦袋硬,啃他屁股臭。

問你呢。照野又說一了遍。

我愛接不接。明生終于接腔了,道,誰規定手機必須得接的?我想接誰的就接誰的,想不接誰的就不接誰的,需要你批準嗎?

我打了那么多遍!明明曉得今天我去接小江河,到處找不到人,著急成那樣,你也一個都不接。

我兒子明明就坐在屋子里,我又不著急,再說,誰讓你去接他了?他又不是你的誰,你以為你是誰?

照野愣住了,看一眼小江河,問,崽崽,你說說,你是我的誰?

小江河把頭埋進碗里,說,我爸說,要是……要是你肯把這院子產權給他,他就同意我叫你爺爺。要是……你不干的話,以后……以后我就再也不和你說話了。

……

老式擺鐘嗡地敲響,接著連敲了二十一下。

照野在心里默默計算,從四點出發到現在,零下三度的風雪里,他整整被戲弄了五個小時,從昨晚明生把他攆出門到今天,整整二十二個小時,就因為這院子。

這院子位于擬拆遷區,以后肯定會很值錢,他知道。

明生拿到產權后要做什么,他也知道。

可是他死后,這院子和因這院子會得到的一切,他都會給明生,這一點,明生也知道啊。

除了給明生和小江河,這世上他還會交給誰呢?明生那么急,何必呢。

照野轉過身,緩緩坐到火爐旁,溫和地對小江河說,去,給我盛碗飯來,我餓了,我找你把校園里的草都刨翻了。

小江河撲哧一笑,說我這么大一個人,還能塞到草里去。說完正要起身。明生媳婦板著臉搶了一句,飯沒了,最后一碗喂貓了。

小江河聳聳肩膀,望一眼照野,把自己的碗往照野面前推。

照野呆坐了半晌,緩緩搖頭,把碗推回去,說,我快死了,一頓飯吃不吃的,沒問題。你長身體,你吃。

小江河大咧咧地一揮手,革命戰士,你能活一百歲。

那不行。照野摸搓著火爐上脫落的漆皮,一字一頓地說,我活到那個時候,你爸等不及。

明生的耳朵一直沒歇,他換了個姿勢,冷哼一聲。

崽崽,你給我說,你喜歡院子里那棵樹不?

哦乎科斯。小江河答,他喜歡和照野對話時冒兩句英語,照野是老初中生,能聽懂,他老子反而聽不懂。我還威爾瑞喜歡你拿木槿子花做的面皮湯。

可是你爸要了院子,第一件事就是要砍樹呢。

他為啥子要砍樹。

因為我特別喜歡,所以他就特別不喜歡。照野答,說出這句話后,他心里突然特別敞亮,舒坦。

小江河嘁一聲,側身白了明生一眼,占山為王,砍樹和砍旗一樣,是個儀式,只有這樣,他才真正是這個院子的主人。何況,老王最在乎的東西,新王必當誅之。

明生從沙發上費力地跳起來,顛著滿腰的肉罵,小雜毛,你皮癢了?老子揍死你。

揍我?我讓你一個八百米你都追不到我。小江河嘻嘻笑,又回頭對照野說,其實我們完全可以換一個想法——你可以把產權讓給我,我保證不砍樹。說實話,產權給他們兩個,實在是靠不住,以前他們啃你,以后肯定是啃院子——產權遲早給他們吃空花盡,給我呢,至少我可以拿去動手術——等我十八歲的時候。總之,我爸我媽咱倆都靠不著,不如咱們自己玩。

屋子里的三個大人都驚呆了,都盯著十四歲的小江河——不,已經不是小江河了,這孩子心里,大江大河大浪啊。

哧哧哧,照野突然笑了,笑聲溫和卻透亮。樹兒走了四十多年,他從沒這樣輕松地笑過,他指指明生,搖搖手。明生呢,目瞪口呆站在那里,難以置信地盯著他兒子,那模樣像一只在外面張牙舞爪回來、突然發現老巢被占的企鵝,可憐可悲無計可施地杵在冰天雪地里。

寒薄無情的明生何曾這樣子可憐巴巴過?

他捧腹大笑,直笑得搓肚子。時光倏然回到了那一年,木槿花樹下,陽光明媚,樹兒用好聽的聲音,卷著舌頭教俄語,還有樹兒和秀華嫂嫂開心的笑,咯咯咯,咯咯咯。

手機響了,直唱梁祝,是樹兒當年的最愛。照野心情愉悅,已不覺得餓,也不覺得冷,開心掏出手機,高聲道,喂。

十萬火急,快點回來,老賀在那頭一團亂麻地叫,剛送進來一個,走得突然,孝家啥也沒準備,全堵我們店里,好多貨我記不得價。

照野邊出門邊嘻嘻笑,說你又不缺錢,亂賣唄,白送也成。

老賀敏感地問,狐啊,你怎么了?語氣不對。

我沒怎么。照野笑著走出院子。

報應。他愉快地朝木槿揮揮手,大聲說,報應。

又對站在門口的小江河嚷嚷——就這么定了。

什么情況。老賀在那頭犯疑,說完要掛,又加了句,快點來,打車啊,打車來。

從來舍不得打車的照野還真打了車。

趕回冥貨鋪,孝家幾十號人進進出出,的確亂成一團,這個要壽衣老被、那個裝香蠟紙燭,加上袋子繩子孝布鎖扣膠水賬簿,老賀哪里搞得定這些零雜,人懵了,站在柜臺前直摳下巴,那里常年有個結痂,沒長好又被他摳爛。

忙到十點,雪小了,夜卻越發黑得跟瞎了一樣。照野搓了搓凍得發麻的額頭,別人老,怕冷是從腳起,他怕冷,是從頭起,一冷就痛。

老賀把自己的鴨舌帽摘了,扣在他頭上,他不要,說,像個特務。

老賀又扣在他頭上,還順帶拍了拍他腦袋,像長輩的愛撫。

他抬頭白他一眼,帶點拒絕的淘氣。

好,不戴,不戴。老賀投降。

關了鋪子整理進賬,兩顆白發蒼蒼的腦袋湊在一起,算盤打了三次,次次都不一樣,打到最后都笑起來,一個說,老了,一個說,糊涂了,又說,腦袋不夠用了,又說要歸西了,不算了。

照野便粗盤了盤,一千的賺頭是有的。不用他說,老賀轉身取出柜架上他指點過的兩個骨灰盒。

這倆骨灰盒是他們開鋪子時最初定的樣式,那會兒剛開始搞殯葬改革,沒經驗,也不知道骨灰盒做多大合適,便做了三種尺寸,這兩個是大號的,結果沒人買,說是棺材不像棺材,骨灰盒不像骨灰盒。老賀說沒人要也行,算我倆的。

打開骨灰盒,其中一個里面放著個紅漆錫皮盒,另一個是白錫皮的。老賀輕車熟路地在紅盒子里放了兩百塊錢,往白盒子里放了五十。

這樣做已經四五年了,如今紅盒子都快裝滿了,這錢按照野的意思,是給小江河存的,小江河的手術,他老子明生鐵定是不會管的,都賴著照野呢。白盒子是照野給自己存的,百年歸西時,靠明生不可能,他得給自己攢點伙計幫忙錢。

打理完這些,十一點了,倆老頭兒靜坐在狹小的鋪子里,聽火盆里炭火嚓嚓炸響,聽門外風雪嗖嗖,突然覺得人生百年,終歸是一個鬧里歸靜。照野抱著盒子,拍一拍,聽著悶悶的響聲,心滿意足地笑。

白送死、紅送生,他和他的小江河,終歸是要陰陽兩隔的,紅盒子是他送給小江河的命。白盒子是他送給樹兒的相聚。

狐啊,你說你這一輩子,圖個啥呢?我們上三線、進山洞、做沙發、搞生意……老賀打了個哈欠,盯著炭火的眼睛有點混濁。

那你說,死人做道場,敲敲打打的,又圖個啥?

聲響唄,動靜。

就是嘛,你一輩子動靜多大啊。賀師傅。

可我沒見你動靜啥,幾十年,都耗在明生那頭豬身上了,不值。

一個娃崽,半歲死了親娘,兩歲半老子坐了牢,九歲看見后娘和人勾搭,十歲又親眼看著老子殺死后娘,再后來老子又被槍斃,換成誰也受不了,能指望他啥?

你承認你勾搭枝兒了?

我沒有。

想過沒?

想過,那天晚上以后,一陣一陣的。

你吹吧,騙我。老賀冷哼。

我騙你啥了?

你不是說你不行了嗎?

那之后又行了,也是一陣一陣的。

再騙我。老賀點燃一根煙,說,你從沒想過要勾搭枝兒,你只是給你這幾十年照顧那頭豬,找個理由。

嘿嘿,這頭豬今天晚上怕是睡不著覺呢。照野邊說邊狡黠地笑。

怎么地?老賀來精神了,說說。

照野便把小江河的主意復述了一遍。

老賀聽得直叫痛快,說,這個好,路是自己走的,坑是自己挖的。又說,狐呀,你早有這樣的脾氣,這輩子就不會吃這么大的虧了。

也不虧,當年要不是參加三線建設。我倆早就回寨里修地球了,咱們不過是修了條路鑿了個洞,后來國家就要了我們,還養了我們一輩子,月月有工資領,虧啥子。

肚子一陣咕嚕響,照野這才想起自己還沒吃晚飯,便從床底掏了幾個紅苕出來,埋在火盆邊的熱炭灰里,順手又加了兩塊炭,今夜實在是太冷,鋪子在巷子口,風灌進來直往小腿鉆。

你說,要是當年我們不從大山洞里出來,我們會在哪里,怎么個過法?

要是不出來,就遇不見樹兒,我不干。

我也不干,要是不出來,秀華就嫁給別人了。老賀猥瑣地壞笑,說,別看她臉上黑,一身的皮膚可白了,水汪汪的像豆腐,給了別人,我可不干。

照野也猥瑣地笑,說,樹兒也白,也嫩。

咦!老賀色瞇瞇地用手肘拐了拐他,今天老狐貍要露出尾巴了,說說,什么感覺?

感覺嘛……照野瞇著眼,無限向往,就是我從小找,找了一輩子,地圖上找,書上找,都找不著,遠方啊,戰火啊,囤堡啊,模模糊糊的,結果我才跟她睡了一覺,才在她身上走過一遭,突然就找到了。

什么?

故鄉,老家。

也是……可惜,她們都不在了,只剩下咱們這兩把老骨頭。老賀長嘆一口氣,手又朝下巴摳去。

別摳了。照野遞了張紙巾給他,又摳爛了。

管它呢。老賀接過去蘸了蘸,嘿嘿笑,你信不信,是癌。

胡說八道。

嗯,就算我胡說八道。我說你充電器呢?我手機沒電了。

充不充的,誰稀罕打你呢。照野貧嘴起來,你兒子一年半年的不來一個,一打來就是要錢。

好像你有個孝順兒子一樣,你比我還不如,你養的是頭豬。

給你充電器,塞你嘴里最好。照野遞過去。

夜深了,老賀睡眼蒙眬地看一眼手機,靠著柜臺說,充滿了我就走。

我困了。照野拍拍肚皮,飽打瞌睡餓新鮮,烤紅苕一下肚,比安眠藥還好使。我今晚不回去了,回去也不得安生,你走時記得把炭火熄了,拿灰蓋著。

好。老賀打了個長長的哈欠,露出空空的牙床。

照野緩慢拉開折疊椅,鋪上當年和樹兒結婚時買的那床舊毯子,睡下了。

二十平米的冥貨鋪,柜架上塞滿香燭、陰幣、紙錢和壽衣老被,柜臺里也是。中間一個小過道,睡上一個他,有一點活人橫在棺材里的感覺,這叫向死而生呢,還是視死如歸?都不像,沒那么堅強。他想,如果將這冥貨鋪當成火化爐,一把火燒下去,和著這么多冥人冥器冥紙洋,得燒多久?頂上這片天會不會灼得喚痛?一絲絲老舊細弱的心思,長長短短地,交錯著悲歡離合,與夜里野貓過路凄涼的叫聲合在一起,有點像做道場時的高高低低婉轉曲折安魂歸西的唱經。

其實他從沒在鋪子里留宿過,過道太逼仄,他小心地側了側身子,胳膊還是碰到了柜架上兩個篾編紙糊的小人,紅男綠女,小紅嘴唇柳葉眉,男的俊女的俏,乖得很。膝蓋呢,一彎又拐到了斜坐著打盹的老賀,老賀哼哼兩聲。照野躺著,看一眼左邊的兩小人,又看一眼右邊的老賀,突發奇想,要是他死了,糊紙人時一定要糊一個老賀,管他先走還是后來,陰間陽世,只有老賀才是他的伴。

想起當年熱熱鬧鬧去報名修路的少年郎,滿身都是蓬勃的汗臭味。再想起后來做沙發時的意氣風發,人人追著喊師傅,喊得他倆走路都俏飛起來。再想想兩個人一起修繕狐貍居時的艱辛和快樂,前前后后結婚時的歡喜……都化成一團虛無的霧,散了,散了。

還好,什么都沒了,他們還有彼此。而且那棵木槿還在,樹兒在花樹下笑著的樣子,就在他眼前,一如既往,鮮亮若剛拍的照片。

12

風一夜未歇,老賀越坐越冷,想著要是熄了炭火走掉,照野蓋得那么薄,怕是受不了。

老賀便趴在柜臺邊打瞌睡,時不時醒了,就往火盆里再加幾塊炭。

清晨,一陣響器吹打聲驚醒了殯儀館門衛老魯,老魯端了洗臉盆,照例到冥貨鋪打熱水,遠遠的卻見鋪門緊閉。

打照野電話。

關機。老魯想,也對,反正他那個手機開不開機,也沒幾個人會打,養的那個兒子,像只螞蟥,除了吸血的時候,從來不會打電話,只有賀老板,天天打,這倆人是一對歷盡千年滄桑的老狐貍,恩愛著呢。老魯邊想邊狎笑,再打賀老板的。

一陣單調的鈴聲從冥貨鋪里傳出來,無欲無求,風波不起。

老魯踩著積雪走到鋪子門口,俯在門板上往里瞧,鋪子里太暗他什么也看不見,只在清晨寒涼刺骨的空氣中,聞到了炭火的味道,它香辣、狠烈、濃郁,帶著一絲清甜,又帶著一絲酸溲,像每一個逝去的老人身上的體味。

老魯有點腿軟,滑坐在雪地里,好半天,他拿后腦勺撞門板,邊撞邊大聲喊——開業大吉啦。

責編手記:

一棵樹隱喻著主人公照野的一生,比如生命、比如青春、比如愛情……小說分為兩條線,一條是照野跟賀精一起從農村參加三線建設,后留在縣城創業生存的故事,表現了二人獨特的關系,讀來令人感到溫暖;一條是照野一生照顧亡妻姐姐枝兒和孩子明生,卻得不到他們哪怕一絲一毫的感念,反而得到的是無情的算計和無邊的冷漠……作品對照照野和枝兒、明生,揭示了人性當中的老實厚道和薄情寡義,在美和丑的對比中,讓讀者領悟人情冷暖。作者在結尾處借助明生兒子江河的一番話,對這個不義之徒的報應埋下了伏筆,讀來令人欷歔不已。

責任編輯 陳 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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