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末

2018年3月1日是《反家庭暴力法》實施兩周年的日子。在人們普遍的觀念里,家暴一般是指丈夫對妻子施暴,而且主要是指肉體與精神上的傷害。但是,其他方面,比如經濟上的封鎖與控制,算不算家暴呢?一對杭州夫妻的婚姻經歷,給出了答案。
2015年8月中旬的一天,浙江省杭州市一家國企的程序員黃墨遠回家后,趁著吃晚飯的時間,用討好的語氣對妻子吳丹說:“老婆,能否再給我一點money,就當是預支下個月的零花錢了?”吳丹沒好氣地說:“你上個月就預支了50元,這個月才過了一半,又花光了?沒錢!”自討沒趣的黃墨遠,臉上訕訕的,搖著頭走開了……
出生于1986年的吳丹是杭州市一家股份制公司的質檢部主任。2013年,參加一次大型相親會的時候,吳丹認識了比自己大2歲的黃墨遠。當時,面對漂亮的吳丹“結了婚之后咱倆誰管錢”這一問題,有幾個男嘉賓表現出猶豫遲疑的態度,只有黃墨遠果斷地說“當然是你管錢啊”,讓吳丹認定這個男人才是為自己“量身定制”的。當年底,他倆便在親友的祝福聲中,踏上了婚姻的紅地毯。
新婚當晚,根據兩人不成文的約定,黃墨遠爽快地將工資卡交給了吳丹。吳丹接過工資卡,笑著問丈夫:“你說說,一個月給你多少零花錢合適?300元,夠不夠?”黃墨遠愣了一下,隨即笑著說:“有什么不行的?工資是你的,但你整個人都是我的!”
其實,吳丹并非守財奴。之所以將丈夫的零花錢定得這么少,她自有考慮。兩人相識后,在西湖斷橋第一次約會時,吳丹便發現,長相帥氣的黃墨遠,回頭率很高。吳丹擔心他被其他女人勾引,便在他的零花錢上做文章。“就算哪只蝴蝶主動投懷送抱,但一見他小氣巴拉的樣子,恐怕也會嚇跑了。”想到這里,她為自己的小算盤自鳴得意。
夫妻倆都是獨生子女,且婚后沒有與雙方父母一起居住,而是住在上城區貸款買來的商品房里,日子過得簡單而甜蜜。黃墨遠是技術人員,月薪1.5萬,扣除五險一金及個稅后,能拿到手的錢約9000元,全在工資卡里,交由吳丹保管、支配。他則老老實實地領取每個月300元的零花錢,用于個人的一些瑣碎的開銷。雖然有些拮據,但沉浸在新婚快樂中的黃墨遠,起初并未在意。
2014年底,吳丹與黃墨遠的兒子出生了,哺乳期滿后,她將自己的母親請到家中,幫忙照顧孩子。兩室一廳70多平方米的房子,略顯擁擠。寶寶出生后,家里多了許多歡聲笑語,卻也增加了不少開支,這讓吳丹感覺到了壓力。婚前計劃好的每年到外地旅游兩次,被她縮減為每年一次。至于丈夫的零花錢,她自知給的不多,可如今支出項目增加,她也想再縮減一點,并以開玩笑的口吻試探過,但黃墨遠苦著臉告訴她:“這點零花錢只夠塞牙縫,不能再少了,我的財政部長!”吳丹抿嘴笑了笑,放過了他。
吳丹不知道的是,黃墨遠早就想訴苦了。
原來,黃墨遠個性外向開朗,社交圈子較廣。結婚之前,與朋友們隔三岔五地聚餐、K歌,是家常便飯。婚后,黃墨遠雖然自覺地減少了一些應酬,但也不可能與外界隔絕,必要的交往還是有的。可300元能干什么?甚至不夠在小餐館里撮一頓。剩下的時間,面對朋友的邀約,他只能找各種理由推托。
如今,妻子還想壓縮自己的零花錢,黃墨遠覺得簡直不可思議。他后悔當初不該將零花錢的標準定得這么低,那根本就是他給自己挖的坑啊。
2015年7月上旬的一天,因同事過生日,幾個要好的朋友約好湊份子吃飯、看電影。慶祝活動結束后,每人分攤了200元。結果當月還不到10天,黃墨遠的300元零花錢便用光了。那天晚飯過后,黃墨遠腆著臉向妻子要錢:“老婆,錢花完了,再給一點吧。”吳丹問他為什么這個月花得這么快,他如實相告。她一聽就來氣了:“你還以為自己是個單身青年呀,沒事和一幫小年輕湊什么熱鬧?”黃墨遠被數落得灰頭土臉。末了,吳丹掏出50元,扔給丈夫:“給!咱得把話說在前面,這50元是預支給你的,得從你下個月的零花錢里扣。”黃墨遠也很生氣:“不給就不給,用得著這樣嗎?我一個大老爺們,每次花錢都摳摳索索的,早就成為朋友嘴里的笑話了。你考慮過我的感受沒?”夫妻倆不歡而散。
吳丹沒想到,8月才過一半,丈夫的零花錢又沒了。所以,吳丹這次堅決拒絕給錢。
晚上,黃墨遠瞅準吳丹心情好的時候,湊到她身邊,小聲和她商量:“老婆,300元零花錢,確實太少了,不信問問你的閨蜜們,她們哪個人的老公,每個月只有300元零花錢?”吳丹嘆了口氣,說:“別人是別人,我們是我們。我們雙方的父母都是普通退休職工,咱倆也是工薪族,寶寶又這么小,房貸也沒還完,到處都需要用錢。我不摳著點,將來真到了需要花錢的時候,我們怎么辦?”吳丹覺得白天的態度可能有點過分了,所以改用溫柔攻勢,讓丈夫打消增加零花錢的念頭。黃墨遠盡管百般不情愿,見妻子這架勢,也只好無奈地放棄了。
對于控制丈夫零花錢一事,吳丹自覺心安理得,絲毫沒意識到,自己這種以愛為名的“控制”,已經極大地挫傷了黃墨遠男人的尊嚴,讓他感覺到窒息。
2016年5月,黃墨遠晉升為公司技術部總監。升職當晚,吳丹在家中為丈夫擺酒慶賀,而后主動提出:“以后,你的零花錢每個月上漲200元。”黃墨遠苦笑一聲,舉杯回應:“謝恩謝恩,謝主隆恩!”
吳丹并未意識到,她雖然為丈夫漲了零花錢,但這種漲幅完全跟不上消費水平提升的速度。別說黃墨遠現在好歹是公司的中層干部,即使是一個普通工人,這點零花錢也不夠。
自知無法從妻子這里獲得突破的黃墨遠,便動起了小心思。
端午節那天,公司給每個員工發了600元的購物卡。以往,黃墨遠會如實上交,這一次,他卻截留下來,以九折的價格,賣給了一個同事,凈得540元,悄悄地揣入了自己的懷中,沒讓妻子知道。接下來的一兩個月時間里,他用這筆錢接連參加了兩次AA制聚會,沒讓自己的“財政”出現“赤字”。嘗到了甜頭的黃墨遠,膽子慢慢變大起來。他瞞著妻子辦了一張信用卡,信用額度雖然只有5000元,但對他來說,已經足夠了。有了這張卡,他的社交活動又慢慢多了起來。
可信用卡透支后,總歸是要還的。兩三個月下來,他的信用卡欠款近2000元了。倘若每個月只還100元的最低額度,倒是可以多維持一段時間,但利息有點高,黃墨遠覺得不劃算,他想一次性還清。
9月的一天,黃墨遠趁妻子不注意,將自己的工資卡偷偷地拿了出來。密碼是吳丹的生日,她還沒有改。他取出2000元,將信用卡上的欠款全部還清后,如釋重負。可是,黃墨遠高興得太早了。吳丹每個月都有定期打印銀行卡交易賬單的習慣。那天,她發現丈夫的工資卡上當月有筆2000元的支出,分明不是她經手的。當晚,在她的追問下,黃墨遠老實交代了。
“好你個黃墨遠,我省吃儉用,買瓶幾十元的劣質香水都得掂量半天。你倒好,居然瞞著我透支信用卡!”面對吳丹的訓斥,黃墨遠大氣也不敢出。
末了,吳丹宣布,從當月起,每個月從黃墨遠的零花錢里扣200元,直到還清欠款為止。不僅如此,她還取消了黃墨遠的信用卡,又為他的工資卡開通了短信提醒服務,綁定的是她的手機號。
妻子更為嚴苛的經濟封鎖,讓黃墨遠徹底失去了財務自由。他只好不斷地收縮自己的社交圈子,每天的活動范圍就限定在公司與家兩點一線之間,哪兒也不敢去。
2016年10月的一天,黃墨遠有個同學從美國回來,大家在微信群里商量著AA制,在杭州一家五星級酒店為同學接風。組織者也向黃墨遠發出了邀請,可另一個口無遮攔的同學說:“算了,黃墨遠就別參加了,他老婆管得緊……”大家心知肚明,不再吭聲。黃墨遠聽了,心里很不是滋味。
2017年春節期間,親戚們之間相互拜年。親友們覺得黃墨遠住的房子有點小了,建議他們換個大點的。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黃墨遠沒有當回事,但吳丹卻聽進去了。
4月,黃墨遠與吳丹所在小區的附近,有一個新的樓盤開盤。吳丹估算了一下,自己和丈夫這幾年的積蓄,加上雙方父母的支援,買套100平方米的房子,可以勉強湊足首付款。但因為他們是第二套房,房貸利率較高,每年需多付一兩萬元的利息。對節儉成性的吳丹來說,這是不可接受的條件。可那套房子的誘惑又實在太大。糾結中,她有了主意。
吳丹的想法其實很簡單:和黃墨遠假離婚。當晚,吳丹將自己的計劃告訴黃墨遠后,他本能地搖頭:“不行不行,為了套房子,至于嗎?又不是沒地方住。”吳丹軟磨硬泡,末了,黃墨遠說:“好吧,就按你說的辦吧。”
5月,吳丹與黃墨遠順利地辦了離婚手續,現居房歸在了她的名下。而后,她陪同黃墨遠一起,以他個人的名義,買了那套心儀的大房子。
等到所有的手續全部辦完后,吳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按計劃,她應該和黃墨遠復婚了。她問他什么時候有時間,和她一起到民政局把手續辦了。但黃墨遠說,近段時間公司有個項目正在攻堅,他作為項目技術指導,一時分不開身,等過幾天再說。
可是,吳丹這一等就是兩個多月。而且,在等待的這段時間里,黃墨遠一改以往每天按時回家的習慣,回家的時間越來越晚,有時甚至夜不歸宿。什么技術攻堅,讓他忙到連家都顧不上了?內心隱隱有些不安的吳丹,索性跑到丈夫的公司打聽情況,得到的卻是令她崩潰的消息:公司這段時間根本不存在所謂的技術攻堅,黃墨遠這段時間經常住在公司為技術骨干們配備的單身宿舍里。同事們以為他和妻子鬧別扭,沒敢多問。
吳丹的一顆心沉到了谷底。她找到黃墨遠,質問他,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不吱聲。吳丹索性挑明:“是不是不打算復婚了?”“是!”也許早就等著她的這句話,黃墨遠揚起頭,斬釘截鐵地回答。
眼淚,如斷線的珠子從吳丹的臉頰滾落,她一扭頭,捂著臉,跑出了黃墨遠的公司。
回到家后,吳丹一頭倒在床上,用被子蒙住頭,嚎啕大哭,嚇得她的母親手足無措。待吳丹情緒稍稍平復后,母親這才得知了女兒悲傷的原委。對女兒與女婿“假離婚買房”一事并不知情的老人,捶胸頓足地說:“你們又不是3歲孩子了,怎么能這么兒戲?這婚,是想結就結,想離就離的嗎?”
母親的訓斥讓吳丹冷靜下來,她仔細地將自己和黃墨遠的感情梳理了一遍,沒有發現兩人有什么大的問題。“難道,他背著我在外面有了新歡?”想起此前黃墨遠曾瞞著自己辦信用卡并透支的事,吳丹覺得自己的懷疑是有道理的。
帶著這樣的疑問,吳丹調動自己能調動的所有資源,對黃墨遠展開了調查。可一番折騰下來,她沒有獲取任何有關他出軌的信息。
自從那天吳丹逼著黃墨遠說出不想復婚的話后,他便再也沒回過家,一直住在公司給他安排的一間15平方米的單身宿舍里。他也沒有從吳丹手里要回工資卡。吳丹不知道他靠什么生活的,但正在氣頭上的她,不想送錢給他。兩人就這樣僵持著。
2017年7月,被一地雞毛的婚姻弄得憔悴不堪的吳丹,卻迎來了職務上的晉升——從質檢部主任升為事業部總經理,成為名副其實的金領。
隨著職務的升遷,吳丹的應酬多了起來。有一次,吳丹和兩個男性客戶在下城區的一家高檔茶廳里喝龍井茶。結賬時,吳丹準備刷卡,卻被告知客戶已付款。吳丹抱歉地說:“哪有讓客戶買單的道理。”客戶笑著對她說:“這你就有所不知了。為客戶買單固然是一條不成文的規矩,但若男女共同消費時,男士理應為女士買單,這是社交的基本禮儀。”
原來,應酬中還有這么多的講究啊!黃墨遠也是個男人,是不是也出現過不得不在和女士共同消費后搶著買單的情況?那點零花錢,他恐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吧?想著想著,吳丹突然明白了。自己總在懷疑丈夫出軌,以為婚姻破裂,就一定是因為出現了第三者,其實,其他原因,照樣可以損毀感情,自己對他嚴苛得不近人情的經濟封鎖,想必就是因素之一。
想到這里,吳丹內心充滿了悔恨。她想主動找到黃墨遠聊一聊,可又實在放不下身段。
擔心黃墨遠衣食無著,吳丹悄悄地委托他的同事,給他捎去幾千元現金。但不久,那個同事又將錢原封不動地退給了她,并說黃墨遠讓公司預支了一些生活費,不用她操心。吳丹雖然感覺有點委屈,但想想自己對他實施“經濟家暴”了好幾年,如今讓他借機發泄一下內心的不滿,也是應該的。
2018年1月31日,杭州迎來了一場大雪。吳丹的公司當天放假。兒子由外公外婆帶著,她自己則想單獨到外面走一走,理一理自己紛亂的思緒。
不知不覺中,吳丹來到了西湖斷橋邊。5年前,她與黃墨遠第一次約會的地方,就在斷橋。獨自佇立在橋頭,放眼四望,看湖水微漾,回想當年觀景的時候,尚有愛人相伴左右,如今,卻只能孑然一身欣賞這絕色雪景,她不禁黯然神傷。
橋那頭,一個熟悉的身影正緩緩走來,竟是黃墨遠!她的臉變得緋紅,一如初戀的少女。
原來,借假離婚的機會擺脫吳丹之后,黃墨遠一直住在公司,靠公司預支的工資生活。但一個人的生活很是凄苦,每天吃外賣吃得反胃。最難受的還是晚上。此前,因為妻子強勢且掌控財政大權,黃墨遠與妻子的地位嚴重不對等,自己低眉順眼的,反倒像個小媳婦似的。可如今真的離開了她,晚上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又讓他感覺孤苦伶仃。妻子對自己的零花錢固然苛刻了點,但她確實是為了這個家。這是他悟出來的道理。那天,他也來到斷橋,想理一理自己的思緒。沒想到,竟與吳丹意外邂逅。
眼見橋上無處躲避,黃墨遠索性坦蕩地走了過來,在她身邊立定,問她:“這么巧,你也來了。下雪天,穿這么少,冷不冷?”
一句“冷不冷”瞬間擊崩了吳丹的矜持,她的眼淚吧嗒吧嗒地掉了下來:“對不起,以前,是我忽略了你的感受。”看著哭得梨花帶雨的吳丹,黃墨遠的鼻子也翕動起來,他溫柔地將她擁入懷中,誠懇地說:“這段時間我也冷靜地想了想,其實,我也有錯!當年,我在追求你時,對經濟上的話語權退讓過多,根本就沒有考慮到后面的實際困難。從這一點來說,我也要為這段感情的波折承擔一部分責任。”吳丹深深地吸了口氣,又恢復了往常的“霸氣”:“既然這樣,咱們兩清了!我答應你,此后,你的工資卡由你自己保管。不過,如果有大的經濟支出,你還是得向我匯報。”“那是必須的!”雪過天晴后,這對有情人再次緊緊地擁抱在了一起來。
2018年3月1日,吳丹與黃墨遠復婚。
(因涉及隱私,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編后]現代家庭,夫妻倆誰來管錢,本無一定之規。關鍵是兩人要商量好,并在實施的過程中把握好度。如果掌控財務的一方過于苛刻,對另一方的工作、生活造成嚴重的負面影響,就會演變成一種“經濟家暴”,從而損毀夫妻感情,破壞美好家庭。善良的人們,當清醒地認識到這點,妥善經營自己的婚姻,讓“經濟家暴”失去生長的土壤。
編輯/戴志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