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戲作三昧》的情景描寫

《戲作三昧》是芥川龍之介代表作之一，1917年（大正6年）10月20日至11月4日連載于《大阪每日新聞（晚報）》。主人公馬琴一邊苦惱于他人的評價與自己的道德的糾葛，一邊相信自己的藝術才能，不執著于利害、愛憎與毀譽褒貶，達到了一種戲作三昧的境界。

目前廣泛的研究多以《戲作三昧》的藝術至上主義為中心展開論述。例如大西永昭從出版制度的角度考察芥川的藝術家姿態，石割透研究了從《女體》到《戲作三昧》的芥川藝術家意識的定著。正如列舉的既有研究，目前的論述多從作品整體進行把控，對細節的指摘尚有不全面之處。《戲作三昧》作為歷史小說，假借馬琴之身，實際是芥川對于藝術創作的告白，然而其中的情景描寫也占了不小的篇幅。特別是“蟋蟀”這一意象在重要的場合多次登場。這樣的情景描寫有什么象征意義嗎？對于主題表現有什么樣的效用呢？本稿緊貼原文，以“蟋蟀”為著眼點，從情景描寫這一側面對《戲作三昧》進行考察。

《戲作三昧》對“蟋蟀”的描寫集中在第十五章，共計出現了三次。第一次是第十五章最初的部分。

他寫作時，家里的人都不進這間書房。靜悄悄的屋子里，燈心吸油的聲音，和蟋蟀聲融會在一起，懶洋洋地訴說著漫長的夜晚有多么寂寥。（第十五章）

馬琴在這一天內心是經歷了無休止的跌宕起伏的。早上去澡堂聽到了近江屋平吉的稱贊以及小銀杏不負責任的批評，回家后被出版社的和泉屋市兵衛催促交稿、被拿去和同行比較。之后，華山渡邊登為分享畫作來訪，兩人交流創作的苦楚，同感政治與藝術的矛盾。把馬琴最終從憂郁的壓迫感解救出來的是孫子太郎天真爛漫的發言“多多用功”“別發脾氣”“好好忍耐”。在孫子的一番話后，馬琴的嘴邊綻出幸福的微笑，不知什么時候已熱淚盈眶。在這樣一天的晚上，馬琴將自己關在書房里繼續《八犬傳》的創作。在此，第十五章最初描寫的不是重要的創作過程的展開，而是書房的環境。從表現手法看，通過燈心吸油的聲音和蟋蟀聲反襯出書房的寂靜。然而，換個角度看，馬琴在創作初期，在安靜的環境中依然能聽到蟋蟀這樣細微的聲音。

然而，在“蟋蟀”的第二次登場時，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他已經聽不見蟋蟀聲了。座燈的光太暗，他也完全不在乎了。（第十五章）

從原文可以明確地看出，與第一次形成鮮明對比，馬琴已經聽不見蟋蟀的聲音了。此時，馬琴已自然而然地有了筆勢，在紙上一瀉而下。恰似朦朦朧朧的光的那道潮流，不但絲毫不曾減緩速度，反而令人眼花繚亂地奔騰著，把一切都淹沒了，洶涌澎湃地向他沖過來。馬琴忘卻了一切，徹底成了藝術靈感的俘虜，如同狂風暴雨之勢向其前進。映在他眼里的，不是利害得失，也不是愛憎之情。他的情緒再也不會被毀譽褒貶所牽動了。馬琴最終到達了戲作三昧的境界。

結合第一次和第二次看，在馬琴聽不到蟋蟀聲后，這一天經歷的所有不快都在心底消失了，馬琴的情緒已不會被毀譽褒貶所左右。實際，芥川自身在當時受到了外界的惡評，從古今東西的文獻中獲得材料的作品時而被稱作古典作品的炒冷飯，時而被視作森鷗外的翻版。并且，由于芥川不直接從現代取材、常常將背景舞臺設定為過去，受到了不諳世情的批判。同時，被批評與寫實派作家相比缺乏現實的感染力。這些褒貶毀譽正如同承擔芥川藝術告白的馬琴所聽到的蟋蟀聲。在聽不到蟋蟀聲后，人生終于洗滌了它的殘渣，馬琴也到達了戲作三昧的境界。芥川在大正5年8月1日給山本喜譽司的書簡中曾說道“所有偉大的藝術都有股難以名狀的力量。在其面前無論是誰都會感受到強烈的威壓。”“我認為這一力量即為所有藝術的精華。”聽不到蟋蟀聲的馬琴即被這以難以名狀的力量所征服，吸收藝術的精華，置身于藝術世界之中。“他已經聽不見蟋蟀聲了”這一表達，換句話說即馬琴已經徹底沉醉于藝術殿堂，將自己從世間的毀譽中剝離開來了。由此可以看出，蟋蟀聲象征著世俗的毀譽褒貶。同時，以聽不見蟋蟀聲和聽得見蟋蟀聲為界，馬琴的心境從被世俗糾纏的壓迫感到超俗的不為其所動的藝術至上的境界。可見，蟋蟀聲可以視作馬琴進入藝術至上的三昧境界的境界線。

“蟋蟀”的第三次出場是小說的最后一句。

不論是這里還是在書房，都一樣能聽到秋蟲唧唧。（這里的“秋蟲”日文原文為「蟋蟀」）（第十五章）

在小說的最后部分，描寫了在家庭中近乎被孤立的馬琴的寂寥狀況。從妻子阿百、兒媳阿路、兒子宗伯的對話中，可以清晰地看出他們對藝術創作不甚理解的態度。雖然馬琴投入了三昧境界，但不代表他面臨的各種問題被切實地解決了。盡管書房是一個被限定好的藝術至上的場所，但只要踏出書房一步，煩擾馬琴的問題依然存在于世俗之中。正如佐山祐三曾指出的那樣“馬琴到達三昧境界的過程，不可否認是創作態度確立的過程，然而這必須與馬琴容易被他人人格左右的敏銳纖弱特征相結合考慮。”不理解藝術的世俗之人的中傷和自己懷揣的對于藝術的苦惱依然沒有解決，敏銳纖弱特征的馬琴又會陷入藝術與人生的糾葛之中。所以，象征世間毀譽褒貶的“蟋蟀”依然在鳴叫，蟋蟀聲作為芥川進入三昧境界的境界線的效用在這里也再一次得到了印證。

以上，本稿以“蟋蟀”為著眼點考察了《戲作三昧》的情景描寫。從蟋蟀聲“懶洋洋地訴說著漫長的夜晚有多么寂寥”到“他已經聽不見蟋蟀聲了”的變化實際為馬琴完全沉浸在藝術世界，已經不為世俗的毀譽褒貶所牽動。最后一句則表明藝術至上的三昧境界之外，不理解藝術的世俗之人的中傷和自己懷揣的對于藝術的苦惱依然沒有解決，藝術與人生的糾葛依然存在。綜上，“蟋蟀”聲象征著世俗的毀譽褒貶，同時也是世俗與藝術至上的三昧境界的境界線。通過這樣的情景描寫，藝術與人生的主題得到了更好的彰顯。

參考文獻：

[1]文潔若 譯《羅生門（芥川龍之介小說集）》上海：上海三聯書店

[2]大西永昭「出版制度下の蕓術家 ： 芥川龍之介「戯作三昧」試論」國文學攷 （216）， 1-14， 2012-12広島大學國語國文學會

[3]石割透「芥川龍之介-中期作品の位相（2） ： 蕓術家意識の定著「女體」から「戯作三昧」へ」駒沢短大國文 17， 15-29， 1987-03駒澤大學

[4]佐山佑三「「戯作三昧」について」成城文藝 （27）， 41-49， 1961-10成城大學

作者簡介：

錢曉彤（1993-），女，漢族，籍貫：江蘇揚州，碩士研究生，單位：天津外國語大學，研究方向：日本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