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下心來做教育

黃建德

我至今還沒有參透教育的真諦！也許是我悟性太差，也許是教育太復雜深奧，也許二者兼有。但并不因此影響我對教育的一些思考和判斷，譬如我越來越感覺到，我們一直以來所做的教育都建立在自己的假設之上。

譬如，我們假設了所有的家庭、家長都是正常的，所以我們才會對家庭、家長提出各種關于理解、配合、支持的要求。可是事實上，很多家庭是不健全的，很多父母是沒有責任心的，很多學生是沒有實際監(jiān)護人的，而我們對學生所進行的教育卻又是建立在家庭配合、家長盡責的基礎之上的。

譬如，我們假設了所有的學生都心有理想，胸懷抱負，都會孜孜以求學業(yè)，所以我們才會不斷地督促他們勤奮努力，不要浪費光陰，蹉跎歲月。可是事實上，有些學生是被父母逼迫著走進學校的，有些學生雖有所謂理想，卻以為“985”“211”是唾手可得的，但我們?nèi)匀恢皇菑男袨樯隙酱偎麄儎e進網(wǎng)吧、別玩手機、別沉溺玄幻小說，以致有的學生對我們不是心存感激，而是充滿敵意。

譬如，我們假設了所有學生的心智都是優(yōu)良的，都知道做好了固然會得到獎勵，做錯了也理應受到批評，違紀了還應該接受處罰。可是事實上，很多學生是受不得批評、挨不起處罰的，他們以為在家里至高無上，在學校也應該唯我獨尊。但是我們習慣了對事不對人，表揚與處罰都視同一律，可面對老師的批評，有的學生卻懷恨在心，甚至惱羞成怒。

尤其是，我們假設了所有學生的稟賦、基礎都是一致的，所以我們在課堂上總是在“講”，以為講完了學生就學好了，就應該考得好。可是事實上，至少從中考錄取成績來看，學生之間的差距就很大，但是我們總是用同一種方式、同一種辦法而幻想讓每一個學生達到同樣的水平。當學生成績不理想的時候，也只是責怪學生的學而不反思自己的教。

換句話說，我們一直在一廂情愿地做教育，以為一切本該如此，一切就該如此，我們只需要日復一日地做下去，就會有效果，就是盡到了責任。可是事實告訴我們：一切都未必如此，總是這樣做下去，既不會有效果，也不是在盡責。

當然沒有人會承認自己有這種假設。誰都知道，天底下沒有兩片相同的樹葉，更不會有兩個相同的人。但知道歸知道，實際上，有多少人能清楚地說出自己班上不同學生的思想、性格、心理、氣質(zhì)、學習態(tài)度和學習方法？尤其是，有多少教育教學行為建立在這些不同之上？所以如此，只是因為我們少了一分耐心，缺了一分專心。

沉下心來做教育，首先就是要沉下心來了解學生。了解學生的家庭背景和成長環(huán)境，這是我們做好教育的前提。不是簡單地知道學生家庭的狀況、父母的職業(yè)、聯(lián)系電話，還應清楚直接影響學生成長的環(huán)境，包括父母的關系、家庭的結(jié)構、學生與父母及其他主要成員的感情等等。其次，要沉下心來研究學生。不只是清楚學生每次的考試成績，尤其要清楚學生的學習態(tài)度、學習狀態(tài)、學習習慣，還有學業(yè)目標、身心狀況，這是我們做好教育的基礎。否則，功夫下得再多，也是無的放矢，事倍功半，所謂兢兢業(yè)業(yè)毀人不倦，就是指這種情況。

了解、研究之后，還要沉下心來思考策略與方法，這是我們做好教育的關鍵。教育好比農(nóng)業(yè)，農(nóng)業(yè)的最大特點是個性化的生成，可是我們恰恰把它做成了工業(yè)化的批量生產(chǎn)。所謂一把鑰匙開一把鎖，就是要求我們在面對不同學生的時候，要有不同的策略和方法。盡管我們不得不采用班級授課制，而且成班額總是居高不下，但我們沒有理由不以學定教，不以追求有效教學為旨歸，沒有任何借口只管自己滔滔不絕地講，以講完內(nèi)容為目的。毛澤東說：照本宣科是最好的怠工。可惜我們?nèi)匀贿€有人站在講臺上，津津有味或者態(tài)度傲慢地照本宣科。

了解學生、研究學生、思考策略與方法，都是為了走進學生心里，以求得最優(yōu)的教育效果，但決定我們能否沉下心來的是我們自己是否有一個好的心態(tài)。只有在有了好的心態(tài)之后，我們才會專心致志地教書育人，才會有耐心研究學生和教材，才會堅持學習和成長，才會熱愛教育，關愛學生，不斷增長教育的智慧。我始終認為，教育不是冷冰冰的知識授受過程，沒有愛就沒有教育。愛，是教育的底色，是教育最根本的道，其余都不過是教育的器或術。對于那些與家庭和父母關系惡劣的學生，我們尤其要給予關愛，也許只是一點點就足可以改變?nèi)俊Ｎ覀円恢痹谥铝τ谪熑挝幕慕ㄔO，責任源于愛，有愛才會有責任。

可是我們都有一個好的心態(tài)嗎？我們總是埋怨著學生不聽話，不求上進；埋怨著學生智商不高，基礎不好；埋怨著自己一著不慎誤入教途，工作辛苦還收入微薄；埋怨著學校為什么不多多發(fā)錢還月月扣稅；埋怨著社會不公卻又幻想著評優(yōu)評職稱得到優(yōu)惠照顧。以致，既自認為是最高學府的教師，卻展現(xiàn)不出作為最高學府教師應有的水平；既自認為辛苦忙碌，卻拿不出辛苦忙碌的成果；既認為自己多讀了幾年書是知識分子，卻沒有知識分子該有的修養(yǎng)和自尊。尤其不可思議的是，我們一邊抱怨著社會、他人對自己不公平，一邊卻又天天對學生制造著不公平—— 讓學生在你的課堂上低效甚至無效地學習。對于學生來說，我以為沒有比這更不公平的事情。

沒有誰是一座孤島。既然從事著教育就應沉下心來做教育，或者心有旁騖，或者急躁功利，或者消極怠工，傷害的不僅僅是學生，也包括我們自己。我們今天對每一個學生的每一次傷害，最后都會通過某種方式折射到自己身上。當我們享受不到文明的社會服務時，是否想過，那些服務人員也是從學校走出去的？當我們身處某種混亂失去安全感時，是否想過，混亂的制造者也曾是我們的學生？當我們面對某個粗暴的訓斥時，是否想過，我們自己也曾經(jīng)這樣訓斥過別人？不要總是驕傲地宣稱自己培養(yǎng)了多少優(yōu)秀的學生，當我們回過頭來看時，也許會發(fā)現(xiàn)，那些所謂優(yōu)秀的學生怎么著都會優(yōu)秀，但如果當年我們的眼光在那些不那么優(yōu)秀的人身上多停留一會，或許改變的不只是一個人，還是一種普遍的關系。也不要總是宣稱自己曾經(jīng)多么優(yōu)秀，對今天坐在我們教室里的學生而言，你過去再優(yōu)秀也與他們沒有半毛錢關系，也不能成為今天敷衍工作、低效工作的資本。反之，就算你過去做得再不好，只要能讓今天的學生認可，在他們眼里你就是最優(yōu)秀的。學生需要我們的永遠是今天，是此時此刻。這就是教師勞動的特點：雖不能一勞永逸，但時時可以重新開始。

在我們今天這種只有個人炒學校魷魚而學校不能炒個人魷魚的體制下，如果你只是把教書當成飯碗，自然可以找出一百條理由來敷衍工作，待遇差、學生難教、家長不講理、社會不尊重、職稱難晉升、領導不欣賞、家庭負擔重、孩子要教育等等。但是我們都應該清楚，如果我們一旦陷入敷衍的泥淖，其實也就是在敷衍自己的人生。可惜我們有的人看不到這點，四十不到，就借口養(yǎng)生視工作為兒戲。我想，如果生命脆弱到這個份上，或者對死亡產(chǎn)生如此的恐懼，這本身就已經(jīng)成了悲劇。美國心理學家弗里德曼經(jīng)過20年的潛心研究，早就發(fā)現(xiàn)，責任心是直接關系到長壽、婚姻幸福的最重要因素。

多年前在百丈禪寺參觀，一個和尚對我說：“佛教不是宗教，佛教就是佛的教育，和尚類似于同學，菩薩就是有成就的學長。”我回答他說：“你們的宗旨是度己度人，我們的追求是在培養(yǎng)學生的同時成就自我；你們講究戒、定、慧，我們要求為人師表；你們提倡悲智雙全，我們談愛與智慧。”這雖然是一時的調(diào)侃，但我始終認為，我們做教育應該也可以從禪宗里面得到一些啟發(fā)和借鑒。“禪”的本意就是“靜慮”，也就是專注于眼下。

我看小說《擺渡人》，越看越覺得教師類似于擺渡人。如果我們內(nèi)心冷漠，為教而教，教的時間再長，也不過是在一條破船上重復昨天的故事，但如果我們內(nèi)心有愛，因愛生慧，則不僅可以成就學生，也能夠成就我們自己。就像小說中的崔斯坦，在擺渡迪倫之前，已經(jīng)擺渡過無數(shù)人，但都是為擺而擺，擺過去了是他幸運，沒擺過去也怪他自己倒霉，擺完一個再接下一個，永無休止，沒有故事，連記憶都沒有，能記住幾個名字就已經(jīng)很了不起了，直到擺渡迪倫之后，不僅讓迪倫獲得了新生，也讓自己獲得了生命。

我們一直在說“用心做教育”，用信心、專心、恒心、愛心、慈悲心……但歸根到底是要能沉下心。希望我們大家都能沉下心來，不想當然，不功利急躁，不自以為是，不簡單粗暴，更不要早早地讓自己淪為油膩的猥瑣男或乏味的庸俗女。唯有如此，我們才能感受到教育的愉悅，才能讓人們從教育中看到未來和希望。

（作者單位：江西省宜春市宜豐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