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肉身：《黑鏡》啟示錄

不小可

2011到2017，七年里，《黑鏡》拍了四季，從BBC變成Netflix，從英劇變成美劇，從三集變成六集，從質疑社交媒體道德風險的科幻片，變得越來越像恐怖片。

人生隨意提取

若你還記得2011年第一季的第一集《天佑吾主》，那時的《黑鏡》聚焦的還是社交媒體時代民意沸騰的危險——當公主被綁架，匪徒要求一國首相當著廣大觀眾的面與母豬交配贖回公主性命，民意一開始是拒絕的：表面上出于人道主義的拒絕，圍觀者的內心卻似乎隱約在期待一場好戲；而當匪徒當眾直播公主被剁去手指的場面時，民意開始斷崖式的傾斜：越來越多吃瓜群眾站到了匪徒這邊，棄人道于不顧。

最為諷刺的是，相比民意瘋狂的沸騰，匪徒反倒像是個冷靜的行為藝術家，他默默放走了被囚的公主，而公主就這么跌跌撞撞地走在市區的大馬路上，卻沒有一個人發現——萬人空巷，都去看首相配豬了。

到了第二集《1500萬的價值》，對于新媒體的質疑更加清晰——無數年輕人被困在一個大樓里，每天靠騎單車攢點數生活，點數的多少決定了他能選擇怎樣的大眾娛樂節目、能不能成為電視明星、可不可以跳過廣告。

不過很快，《黑鏡》就不滿足于對當代流媒體的嘲諷，而開啟了它的科幻世界——第一季第三集《你的全部歷史》牛刀小試，往人類的腦袋里植入了一枚芯片，有了它，任何發生過的歷史都變成了數據庫的資料，可回放，可查，可考。類似的情節，在第四季第三集《鱷魚》里又出現了一次，這一回，人類的記憶通過一臺顯示器的連接，完全變成了可視化的情節劇。

只是這樣就滿足了嗎？當然不。既然記憶可以提取、儲存、視覺化，為什么其他的大腦活動不可以？比如說：意識、思維、反應、感覺、情感，甚至整個人生觀？

這些“提取”，很快就在《黑鏡》系列里悉數亮相——第三季第二集《游戲測試》，主人公被置身于一個充滿恐怖元素的城堡里，久而久之，難以分辨自己遇到的可怕元素究竟是實物，還是虛擬現實效果。而當你以為主人公真的身處城堡時，一個鏡頭掃過來，原來他自始至終都身處實驗室，連自己的軀體也是VR全息影像的效果，整個驚悚的過程，在實際生活里不過只有0.1秒。所謂“天上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在VR時代竟有著與神話如此相似的演繹。

再來看第四季第四集《吊死DJ》——男男女女通過軟件配對來找伴侶，一見面就開房，少則三五小時，多則三五十年，當你以為找到命中注定的那一位，準備雙雙逃離“愛的小屋”時，卻發現城的邊境豎起極高的圍墻，每一個男女都似螻蟻一般逃生不能，因為他們都只是真身的一個數據鏡像產物，是無數個0和無數個1。

如此這般的意識提取，在第四季第一集《卡里斯特號》中也有展現——邪惡化身的游戲工程師馬特·達蒙只需獲得仇家的DNA，比如一根舔過的棒棒糖、一個喝過的咖啡杯，就能輕松在游戲世界復制出一個與原裝正主有著完全相同外表、相同個性、相同思維的克隆人來。

而意識提取達到巔峰，還得數第四季第六集，也就是目前《黑鏡》最新收官的那一集：《黑色博物館》——在這一集里，意識提取與再植，簡單到就像撥動一個電燈開關——丈夫可以把因車禍變成植物人的妻子的全部意識提取出來植入自己的大腦，可以在忍受不了妻子嘮叨的時候將她的意識暫停，也可以在另結新歡的時候將她的意識關停、甚至移植到一只只會說“喜歡你”和“要抱抱”的玩具猴子身上。更有甚者，提取出來的意識還能像旅游紀念品一樣做成鑰匙扣，鑰匙扣里的小人雖然看起來迷你，卻和真實的主人有著完全一樣的組成，有喜怒哀樂，有痛感，因此可以被拿來一次又一次地施以酷刑。

人間自有天堂

你可能會覺得《黑鏡》這些年來越來越跑偏科幻，不像當年那樣劍指社交媒體了——其實剛好相反，這種有關意識提取的科幻想象，恰是社交媒體發展到一定程度的必然產物——假如說意識提取還是一件科學上很難辦到的事情，那么意識模擬就太簡單了。作為互聯網時代的現代人，誰沒有注冊過幾個社交網站，過幾天虛擬人生？而你在網上留下的一切痕跡，如果收集起來，就能形成一個有關你本人的“大數據”。留下的痕跡越多，造就的“你”就越豐滿，越細致。

《黑鏡》早在第二季的開篇《馬上回來》就探討了這種“數據還原人”的可能：當丈夫因為車禍再也回不來，他的意識卻可以回來——從前的未亡人或許會通過電話錄音里的只字片語、照片錄像里的畫面來追憶故人，新科技卻賦予了一種更強大的“回歸”方式：一旦云端數據對其人的音容笑貌、處事方式、行為模式、口頭禪……等等一切都有了足夠的收集，回來的就會是一個和從前八九不離十的丈夫。

有趣的是，《黑鏡》的進化史，也是“靈肉分離”的進化史，倘若說第二季是為“告別肉身”寫下了序曲，那么其后的每一次更新，都像是在這四個大字上重新描摹，一遍又一遍地加粗。

在《馬上回來》這一集里，我們看到妻子收到了一盒快遞，里面是硅膠制作的高級版充氣娃娃，將娃娃放在浴缸里泡一晚，待電解質充足，娃娃就會恢復成丈夫的肉身，連身上的痣都不會少你一顆。再把丈夫在社交媒體上留下的大數據植入娃娃，這個全新的“數據還原人”就誕生了！足以以假亂真到陪伴孩子成年，成為家里那個“住在閣樓上的神秘爸爸”。

很快，在第二年的《黑鏡：圣誕特別篇》里，編導們就發現——其實連這個肉身都沒有必要存在。如果一個女人覺得每天做家務、處理雜事很麻煩，她完全可以把自己復制一下，讓自己的“復制管家”去應付那些烤面包、洗衣服、訂機票之類的雜務——伴隨著智能家居的普及，這種復制管家也就是做個局麻小手術的工夫就完成了。盡管被奴役的那一個不開心，但起碼正主得到了解放，自己奴役自己，倫理上也還過得去。

然而，最恐怖的終于還是來了。所有《黑鏡》系列里最最光明也最最黑暗的一集：第三季第四集《圣朱尼佩羅》。乍看起來，這是一個關于臨終關懷的故事——給行將就木的人裝上一個感知器，他的靈魂就能脫離沉重老朽的肉身，去到任何一個他想去的時代，無論是打游戲的童年，還是泡妞的盛年。就像主題曲里唱的：Heaven is a place on earth，人間就有天堂。可就在你沉迷于人造天堂無法自拔的時候，劇情告訴你，不只是老年人可以讓意識上天堂，已死之人也可以把自己的模擬意識送上天堂，史稱“云端生存”。當你向往云端永生的時候，卻不知道，全部的自己都已經化身無數個0和1，變成機械手臂的一個又一個動作——在巨大的服務器每一次微小的閃光里，你都會以為你還好好地活著，今天打游戲，明天泡個妞，后天發家立業走上人生巔峰……

被無數個0和1碾碎，又被無數個0和1捧上云端永生，巨大的幸福感和巨大的孤獨感，一起把《黑鏡》烘托成了一部徹頭徹尾的恐怖劇。上一次有如此這般的身如微塵感，還是在小時候的地理課上，跟著老師比對地球、太陽和銀河系的大小。萬萬沒想到，打敗我們的不是廣袤的宇宙銀河，而是看起來那么不起眼的0和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