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春艷
2017年11月,一場“中國傳統村落立檔范本展”在天津大學展出。展覽是從村落保護中心目前所建立的村落檔案中,選取東西南北中較有代表性的5個村落作為范本進行展示,力求呈現出完整的村落家底與中華民族鄉土精神根脈。
村落保護中心的“搶救者們”努力記錄更多村落的故事,為民族文化的博物館里存下一個個獨一無二的文化DNA。
走進鄉村讀中國
蒲嬌是天津大學中國傳統村落保護與發展研究中心副主任,師從中國文聯副主席、天津大學教授馮驥才。
近些年來,馮驥才的身份從一名作家轉變為民間文化搶救和保護者,他一個村子一個村子地探訪調研,用觸目驚心的數字告訴人們傳統村落“正在呼叫120”:2000年全國擁有約360萬個自然村,到了2010年,由于大量并村和城鎮化,這一數字變成了270萬。也就是說,10年間90萬個自然村已經消失。
2014年受住房和城鄉建設部委托,天津大學村落保護中心正式啟動“留住鄉愁——中國傳統村落立檔調查”。這是首次以普查的方式為已入選“中國傳統村落名錄”的村落建立檔案;一旦發現尚未列入名錄而有重要價值的村落,保護中心就會向有關部門提供線索和信息。
在大城市里長大的青年女教師蒲嬌,對中國農村的真切印象是從聽村里老人講故事開始的。那些與村落的青磚綠瓦、尋常巷陌纏繞在一起的人和事,也成了她觀察中國的一個長鏡頭,鏡頭里一直可以望見中華民族農耕文明的來路。
走過的村子越多,蒲嬌越發生出“時不我待”的緊迫感。她要做的是,用最快的速度為傳統村落建立檔案,趕在它們消失之前存下“家底兒”。
每年大約1/4的時間,蒲嬌和她的年輕同事都會帶著志愿者一起“把書桌搬進田野”。他們到農村蹲點,以文字、圖像結合的方式,盤清和搶救傳統村落的底檔。
在他們的辦公室里,整整一面墻上密密麻麻地貼滿了幾千個傳統村落的名字。對這些年輕人而言,每個名字都是一個需要去丈量和記錄的文化寶庫。“這是上一批入選國家級傳統村落名錄的村落,加上新入選的已有7000多個,墻上早就貼不下了。”一些村名后面被標記了紅點,那是已經完成立檔調查的標志,而這個數量僅有223個,“速度太慢了,我們的人手太有限了。”馮驥才曾多次公開批評一個現象:很多村落雖然已被納入國家級傳統村落名錄,可依舊難以阻擋被破壞。
為了搶在活生生的民間文化消失之前完成存檔,搶救記錄的工作只能本著“瀕危優先、連片保護”的原則進行。
不同于文物保護,傳統村落檔案的搶救者們要面對的是活態的村莊,始終有居民生活其中。在搶救過程中,他們見到中國不同地域文化巨大的差異,也漸漸體會這個國家社會現實的復雜性。
在保護與發展中求平衡
搶救者們心急火燎地趕到村里,常常先被殘酷的現實澆上一頭冷水。在很多地方,人們世世代代生活在村里,對于其文化價值一無所知,有的成了村落文化的破壞者。有村民直接把祖屋拆掉,學著別人的樣子砌個普普通通的水泥房子;還有的以修繕祠堂的名義,將世代相傳已有些斑駁的壁畫直接抹去,隨意涂抹上七龍珠等圖案,讓搶救者們哭笑不得。
在貴州山區扎根調研數十天,村落保護中心青年教師唐娜體會,要找到傳統村落保護和發展之間的平衡點并不容易,“保護,不該犧牲身在其中的人的生活質量。”
唐娜在貴州黎平地區發現,當地侗族人居住的干欄式木制民居很有特色,與地貌山水融為一體,保存著700多年的民族文化,被游客稱為“時光邊緣的古村落”。然而,木房子最大的問題是容易起火,一旦發生火災能連片燒掉一整個寨子。在被納入國家保護試點之后,很多村民領取了危房改造資金,卻不愿再修建原來具有民族風情的木居,而要蓋成磚瓦式樓房。
這樣的例子出現在許多農村地區,即使在一些偏遠地區,也常常可見一批批現代化的樓房將傳統民居取代,“不能過于求全責備,村民也有追求更舒適生活的向往,不能只關心建筑而忽略了生活在其中的人。”
這些年輕的搶救者更愿意體諒村民對幸福的追求,“憑什么要求村民現在還生活在四面漏風、沒有上下水的百年古宅里呢?”
搶救者們走過許多美麗的村子,有老樹、山廟、石板房,但是沒有人。隨著中國城市化進程的加快,越來越多的村民選擇進城謀生,一個個村落變成“空巢”。
也有例外。蒲嬌在廣東省潮州市饒平縣拜訪過一座小鎮——所城鎮。這座歷經600多年滄桑變幻的“小鎮”至今依舊維持著原始的風姿。明代建成的環形拱門迎接著村民進進出出,一座明代古驛站保存完好,數百年歷史的古城墻、石板街、六孔古井,依稀可見舊時風采。
最令搶救者們驚訝的是,如今鎮里仍居住著數千人口,世代保持著傳統風俗,“每到傍晚時分,家家戶戶升起裊裊炊煙,特別熱鬧。”這是蒲嬌在其他村子很難見到的景象。因為地處較發達地區,小鎮的青年可以白天騎車到鎮外不遠處上班,下班再成群結隊回到鎮里,“一家幾代同堂生活在一起,與其他地方相比,這里的村民幸福感更高。”
每個村子都有一種精神
與村民聊天,是記錄村史的一種重要方式。蒲嬌喜歡和人聊天,特別是喜歡與那些經過歲月洗練的老人對話,常會在不經意間被打動。
在浙江一個叫“真詔村”的村子,蒲嬌問一位古稀之年的奶奶,佛堂為什么沒有焚紙的火盆。老奶奶推開窗,翻起一片青瓦對她說:“瓦片潔凈,與天空更近,風一吹就走了,神靈更可以感受到我的虔誠。”
蒲嬌注意到,無論在南方還是北方,很多小村子里總會在一個顯眼的位置擺放公平秤,一旦發現有人用“黑心秤”,就會請村里有威望的人來給予嚴厲懲罰。
“我們現在提倡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中的許多內容,其實都與傳統鄉規鄉約、碑文警語和民間故事里傳遞出來的價值觀一脈相承。”蒲嬌感慨,民間文化中有太多豐富的內涵,值得我們汲取和傳承,“我們無法讓歷史回來,只能盡可能地把現存的民間文化更好地記錄、保存和傳遞下去,這是我們這一代必須承擔的責任。”
這兩年,不斷有各行各業的普通人在村落保護中心網站上登記,希望能成為志愿者。村落保護中心的碩士生于韜,本科學的是建筑。起初他對傳統村落保護的理解就是保護鄉土建筑,現在他有了新的感悟:“感覺每個村子都有一種精神,是一種看不見的東西。”
“在農村種地生活、生兒育女的人,也在傳承著世代相傳的文明。”蒲嬌說,“希望通過民族傳統文化魅力的展示,呼喚更多新生力量加入到對傳統村落保護的隊伍中來,用年輕人的智慧和活力,守護這筆豐厚的文明財富。”
(摘自《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