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海
清華大學的城市規劃學者龍瀛去過很多城市,有些城市像摩天大樓拼成的灰色森林,有些古色古香,停下來就能找到一段歷史。但最讓他牽掛的卻是一座不知名的東北小城——龍瀛少年時代生活過的地方。
年少的龍瀛不會想到,20多年后,這座小城會作為一個樣本,進入到他的研究中。只不過,這項研究并沒有過多著眼于小城的繁榮.反而帶著少許感傷,名字叫做“收縮的城市”。
在另一位研究者、首都經濟貿易大學吳康副教授的一份列表里,2007-2016年間,中國有84座城市出現了“收縮”。這些城市都經歷了連續3年或者3年以上的常住人口減少。
這兩位研究者都相信,那些眾多有著相似處境的城市,需要的是另一種城市規劃思路和城市增長模式。
收縮是整個國家城市化的一部分,不一定是壞事
龍瀛是在無意間發現中國的“收縮城市”的。2013年,他把自己城市空間研究的范圍從北京擴大到全國。這個對數據和城市生活都有著狂熱追求的學者發現,分別在2000年和2010年開展的全國第五次和第六次人口普查,數據都精確到了鄉鎮和街道辦事處一級。
龍瀛馬上聯系了在國內做經濟地理研究的吳康和做地理空間大數據分析的王江浩。三人把中國行政意義上的600多個城市的市(轄)區范圍人口數據作對比,觀察有什么變化,結果出乎他們意料:在2000年到2010年間,中國有180個城市的人口在流失。
“收縮城市是不是中國城市化的另外一面?我們一直在說擴張的城市、增長的經濟、逐步增長的人口,那我們收縮的城市呢?”從此,“收縮城市”成了龍瀛最重要的研究領域之一。
吳康也同樣把精力放在了“收縮城市”識別上。“國際上對‘收縮城市較為認同的標準是,人口規模超過1萬人,超過兩年的時間內都在人口流失,并且正在經歷以某種結構性危機為特征的經濟轉型。”吳康的分析結論,中國有84座城市符合這個標準。
這讓吳康相信,部分城市的收縮是整個國家城市化的一部分,“這并不一定是件壞事,反而是種轉型的契機。”
龍瀛和吳康去東北一個林業城市調研,在他們看來,那座城市是座典型的“收縮城市”。“城市收縮是空間破敗的因素之一。”龍瀛說,“不管是窗戶破了,電線桿歪了,還是墻皮脫落了,這都是城市公共空間破敗的表現。”
“東北地區本身就具有較高的城鎮化率,他們已經沒有更多農村戶籍人口轉入城市。”吳康分析說,那個依靠林業和礦業的東北城市,產業結構太過單一。2015年天然林全面禁伐后,經濟面臨轉型,就業出現問題,人口就會流向外地。
同樣受到產業結構調整影響的還有遠在南方的一座城市。這座曾經吸納了密集打工者的城市,現在也正在“收縮”。在浙江一座城市,受全球經濟影響及電商沖擊,這個中國最富裕的地區之一、全球最大的小商品集散中心也開始“收縮”。
每座城市的規劃里都寫滿了“增長”預期
龍瀛尋找“收縮城市”的最新總體規劃方案,發現有資料的幾十個城市,無一例外寫滿了對未來10年或20年城市發展積極的人口增長預期。
“每座城市的總規里都預測未來人口會增長,城市面積也跟著要擴張。”龍瀛搖搖頭說。
在城市規劃領域,普遍的標準是每1萬人對應1平方公里的土地。人口總量升高,為城市增加建設用地指標提供了最重要的理由。
龍瀛參加過一些城市規劃實踐,每一次對方都會要求規劃人口總量上升,擴大城市規模。“這與地方政府多年的土地財政有關,拿了地才能賣錢,才能增加基礎建設投資。”
“不管是決策者還是設計者,都一味地追求增長,覺得‘收縮是個消極的詞。”龍瀛感嘆。
《國家新型城鎮化規劃(2014-2020年)》曾指出過城鎮化過程中的“土地城鎮化”快于“人口城鎮化”問題:一些城市“攤大餅”式擴張,過分追求寬馬路、大廣場,新城新區、開發區和工業園區占地過大,建成區人口密度偏低。
量的收縮不代表質也收縮
事實上,“收縮城市”并不是一個新概念。上世紀80年代,很多發達國家就出現了這一現象。
美國的東北部——五大湖一帶聚集著底特律、揚斯敦、匹茲堡等以鋼鐵制造業為主的城市,這些城市在上世紀中葉前高速發展,工業化程度極高。但當美國完成以第三產業為主導的經濟轉型后,這些城市的工廠紛紛關門。閑置的機器上逐漸生出了鐵銹,所以這一地區就成為“鐵銹地帶”。
“鐵銹地帶”的城市收縮比中國城市收縮的程度要高得多。吳康在留美期間曾去過布法羅,他記得那里的中心城區已經衰敗不堪,“很多房子都已經廢棄,只有低收入的少數族裔人群才會住在那里。”
面對這樣的困境,美國城市選擇了兩種不同的更新策略。一種是“再增長”模式,它把吸引人口增長作為解決城市衰敗的關鍵,規劃大量項目,建設眾多會展中心、體育場館、博物館和商業辦公樓。
底特律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采用了這種策略,來抑制城市的收縮。短期內,底特律的中心城區確實比之前熱鬧了許多,但居民的生活質量卻沒有太多提高,反而加重了政府財政支出。就在前幾年,這座城市最終徹底破產。
另一種策略是“精明收縮”。俄亥俄州的揚斯敦,從2002年開始開始制定《揚斯敦2010規劃》。規劃首先承認揚斯敦是一個“較小的城市”,市長向媒體表示,“我們是美國第一批接受收縮的大城市之一。”
作為美國四大鋼鐵城市之一,揚斯敦人口從1960年的16萬人下降到了2010年的8萬人。該市的規劃中,把原有工業用的水道改造為供居民休閑娛樂的濱水帶,更新改造大量閑置廢棄地為城市綠地。
準備收縮的同時,揚斯敦也在實施一些商業發展計劃。政府加大教育投入,在當地大學帶動下,一些科技企業入駐中心商業區,帶來復興。規劃后的揚斯敦,住宅土地面積縮小了30%,整個城市面積也相應減少。
“量的收縮,不代表質也收縮,相反,收縮城市的規劃應該更關注提高居民的生活品質和城市的空間品質。”在龍瀛看來,想要對“收縮城市”作出真正的改變,已有觀念是需要越過的第一個障礙。
(摘自2018年3月21日《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