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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蟲·愚石

2018-04-20 02:28:52
紅豆 2018年4期

愚石,原名石玉奎,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文學碩士,藝術評論家。已發表小說、散文等作品500多萬字,出版長篇小說、中篇小說集、散文詩集、藝術評論集、動漫劇本等10部,編撰《天下第一蟲》等讀物9種。曾獲冰心散文獎、北方十九省優秀圖書獎、華東六省優秀圖書獎、山東省精品工程獎、山東省委宣傳部“中國夢”長篇小說一等獎等獎項。

你知道蟋蟀有幾只眼么?它在用哪只眼看你?

——題記

第一章 養罐

1

“起閘——”

“各自領正!”

裁判員白峰戛玉鏘金,一長一短的命令,富有節奏變化,充滿磁性和誘惑,像強力擂起的鼓槌。

“爺爺——爺爺——快看,開始嘍。”離電視機不到一米遠的稚童跳起來,“開始嘍開始嘍。”

老者的老花鏡架在鼻尖上,保持一種前傾的姿勢,努力地貼向電視機屏幕,屁股下的舊馬扎和上面拖著的一根繩,緊張地隨著屁股往前挪。

“死結,死結。”

“爺爺,你說什么?什么死結?”五六歲的男娃問。

老者搖搖頭,長嘆一聲:“人和人是死結,蟲和蟲也是死結。人是陶十一和油爺,蟲是青翅和黃牙。不死不低頭。”

“小芡草,細又長,指點江山打豺狼;小芡草,細又長,翅膀飛飛唱寧陽。”男娃手里拿一根芡草,對著電視機屏幕上的蛐蛐猛戳。

“寶貝兒,孫子哎,不能像你這樣拿草。來,爺爺教你。哎呀——這電視機小了點,爺爺看不清。”老花鏡一會兒近一會兒遠地在鼻梁上踱來踱去,努力尋找眼睛的瞄準線。

比賽室外禮堂里的電視屏幕大,但老者嫌噪。他寧愿自己在家看直播,順便教孫子辨識蛐蛐。

禮堂現場的一群人都是鐵桿蟲迷。人多便嘴雜,制造了各種音高、素養、地域、粗細、性別、夸贊或詛咒、驚嘆或不屑等等各種各樣的聲音,把兩千多平方米的寧陽縣禮堂,攪得焦躁不安、心煩意亂,像即將爆炸的中子彈。主席臺下,屏幕兩側,座位后背,就連走道里四處游走,穿了長短不同馬甲的人手中,都擠滿了各種各樣的廣告,紅的黃的青的紫的黑的白的,恰與現場的觀眾形成極度的默契,雜亂無序。

電視直播解說音(年輕美麗的女解說,聲音清麗而優雅,與背景音樂中的蟲鳴和秋色,像是同一物類):“尊敬的各位,來自五湖四海的朋友,來自海內外的蟋蟀愛好者朋友,歡迎大家到安靜、美麗、祥和的寧陽小城,現場觀看中華蟋蟀友誼大賽暨天下第一蟲的總決賽。今年的比賽非常特殊,蟲界的朋友稱之為世紀大戰,一點也不過分。一方面是兩位蟋蟀老玩家都已經九十多歲,一個世紀的生命長度,丈量了無數的命運悲喜;另一方面,這兩位老先生八十年前就激情相約,要舉辦一場面向全縣人民的比賽。這次,他們不但要面向全縣,還要通過電視直播,把比賽的盛況傳遍世界的每個角落。這是寧陽的光榮,是寧陽蟋蟀的光榮,更是每一位蟋蟀愛好者的世紀盛事。希望大家珍惜這次機會,維持好現場秩序,觀賞這場舉世矚目的比賽。”

因為現場的人實在太多,又沒人知道他們的姓名,不妨這樣記錄他們的言行。

迷蟲一,青翅王,天津人(在用蟲迷或是迷蟲的問題上,作為局外人,作家本人曾經認真思考過三天三夜,并征求蟋蟀玩家的意見,掂量無限之后,鄭重其事地作出了如此選擇,請笑納。往屆大賽一二三等獎的獲獎選手,著裝統一,穿上了廣告贊助商為他們購置的運動衫,被安排在會堂的前面幾排座位上,既是榮耀,也是待遇。按照組委會的統一要求,他們胸前規規矩矩地戴著一個胸牌,上面標注著玩蟲人來自何方,各自獲獎蟋蟀的品種。“青翅王”便是獲獎的蟋蟀之一。說實話,在獲獎者胸前掛這樣一個牌子,確實有點出人意料,總讓人想入非非):“嗨,這蟲兒,算得上是重青了,真兒個是一等一的好。看看那須,簡直就是孫悟空頭上的雉雞翎。看那眉毛,粗成一條重線。蟲譜上講,重青一線,將軍帶劍,牙鉗如練,三秋爭先。嗨,再看看斗線,清楚得像嵌上去的,深,細,倍兒直,又不失沉穩。看那牙,不用打口,擺那兒了,閻王殿前立著的兩片鍘刀。再看那兩條腿,嘖嘖,壯得像牛。準贏。也就是油爺,根本不管它生口熟口,拿來就敢上。不服不行,藝高人膽大,姜還是老的辣。”

迷蟲二,黃牙青,北京人:“我看還是陶十一的黃牙更好。看那皮色,誰見過這等純正的黃?這應該叫正黃。像咱清朝地道的八旗,只配皇城根兒。通體透明,海天一色。再配上紫紅的牙,這不就是經書上講的‘紅配黃,王上王嗎?這蟲兒有一特點,打口不開,開口就上,準叫敵人見閻王。說實話,這等王級的蟲,人活一輩子,也不見得能遇上幾只。我賭陶十一的黃牙,準贏。”

迷蟲二把胸脯拍得咚咚響。

迷蟲一和迷蟲二挨著坐,互相爭辯。兩人的聲音很大,透過遠處記者的話筒,傳進了電視畫面之中。

便有人嚷嚷著要做兩人的的見證,讓他們自定籌碼。

兩個頭上帽徽威嚴的警察走過來,挺在迷蟲一和迷蟲二面前。兩迷蟲不再作聲。

在這次友誼大賽之前,油爺專門向組委會提出要求,所有比賽不允許任何人設賭參賭。油爺只想和陶十一了結一場世紀恩怨。

為此,組委會請縣公安局在現場安排了幾十名警察,嚴禁任何人設賭、參賭。

但據小道消息,在數千里之外的澳門賭場早已通過電視直播,開始了各種各樣的賭事和競猜。不少企業老板已經在開賽前,趕到澳門押賭。不能到現場參賭的人,通過網絡和各種地下渠道押注。現場不賭不要緊,信息社會了,哪兒不是現場?

從地域習慣上講,寧陽本地人極少賭,但蟲界的好賭者可以以千計、萬計,像蜂擁而上的全民體彩、福彩,每一個彩票站里都擠滿了人頭。

關于油爺和陶十一,簡直就是蟲界的傳奇。兩人都是泰斗級的人物。他們的恩怨,說大也大,說小也小。油爺說這事關他一生的名聲,比天還大;陶十一說只不過幾只破罐子,沒什么大不了的。陶十一說破罐子的時候,后牙齒的咀嚼聲是隱藏在聲音后面的,然后又被慢慢地擠出來。游移的目光常常讓陶十一露餡,羨慕、失望、渴望等情緒,陶十一的眼里都有。他自己無法控制,明眼人看得出來,也能聽得出來。油爺找陶十一找了八十年,說要算總賬,算清賬。陶十一非躲非藏地逃避了八十年,沒人知道為啥。終有好事者借著縣里的比賽,將兩人拉到一起,坐在同一塊斗柵的兩端,不讓人開眼才怪。

今天的比賽,只是七場比賽的開局。七局四勝制的安排,把人吊足了胃口。誰會在哪一回合發力,誰又會在哪一回合落敗,充滿懸念,也充滿誘惑。

電視直播解說音(不是年輕美麗的女主播。只是不敢露面的聲音,老而滄桑,像失了血色的皮膚,更像一只老掉牙的公鴨。這樣的電視播音對渴望美艷性感、誘人悅耳的社會潮流來說,顯得有點不倫不類。據說是縣里可以與油爺齊名的玩兒家。沒人考證):“各位朋友,在正式比賽開始之前,我們先向大家介紹一些寧陽蟲家的經驗和做法與全天下的蟲友們交流。我們先說一下辨蟲相蟲之道。辨蟲相蟲大體可以分為兩大宗派,重形、重色。在這兩個大宗派之下,又細分出諸多門派,其實萬變不離其宗。辨蟲相蟲,重點看九個部位,也就是看須、頭、牙、絲、項、翅、肉、足和尾。須是蟋蟀最前端、最柔弱的地方。主要作用是偵察、探測、反饋信息,同時反映蟋蟀的發育狀況。判定優劣的標準是越粗、越黑、越亮越好;蟋蟀頭的形態非常關鍵,反映出蟲的夾口、力量和斗品。好的頭型標準是深、高、沖;牙齒是蟋蟀最直接的格斗武器,對形和色的要求更高,好蟲的牙齒必須具備長、尖、彎、細齒多而深幾個特點;斗絲乃蟲之命根,其基本形態自古以來的要求便是細、直、隱、沉;項從形、色上講,更加偏重于色澤。項型上的主要要求是深、長、寬、闊,對色澤的要求則是沉著、均勻、干老、不嬌艷。古譜說‘青蟲配藍項,如同驢頭配馬嘴,便說明了色澤的重要性;蟋蟀的翅膀,是蟲身上色澤反映面積最大的地方,這往往也是很多朋友看蟋蟀色澤的目光集中點。神骨于內,必由外現。翅膀的色澤、形態,必然能決定蟲的內在精華、氣質。相人以氣象,相蟲看神骨,便是如此道理。”

彩山酒業組織的方隊進入會堂,在挨著墻的側邊座位整齊劃一地坐下后,便是震耳的口號:“彩山酒,厚道酒。”如此大的聲音仍然無法阻止老公鴨的解說(在觀眾看來簡直就是廢話):“肉身的色澤和形態,好壞分辨相對簡單,其色澤往往反映蟲的原色,故有‘色從肉起之說;蟋蟀的六足,對形態和色澤要求都是同等重要,重點要看其粗細度、干濕度。六足的力量至關重要,在一定程度上決定著蟋蟀抱摔、蹬踢的勝負。其處于身體的位置、比例,不論是前六架、后六架,都要求間距開闊,前抱有明顯前置感,中抱與后大腿的連接處相對靠近,形成力量聚集區;蟋蟀尾巴的長短、粗細、色澤、形態,相對比較直觀,細糯、夾角、平垂都是最基本的要求,使其保持平衡力,防御后面來敵。老夫一生愛蟲養蟲相蟲,以上所言,皆是自我總結。回頭來看,蟲小乾坤大,蟲小變化多。老夫所歷之蟲,看準者十之五六。蟲之千變,如人之千面,更像是女大十八變。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蟲之十八變,越變越難辨。相蟲之道,由簡至繁,再由繁至簡,全在經驗積累。天下事,道可道,道非道。有道即無道,無道才是有道。”

迷蟲三,紫衣俠,濟南人:“什么道不道的?蹩腳的口活。這話,也就上海灘的小癟三能講。你能聽出他嘴里還剩下幾顆牙嗎?我告訴你,一顆不剩。這個事我敢跟你打賭,跟你說,我瞅準了油爺這蟲兒。踞如泰山壓頂,行則落地砸坑,聲如洪鐘,振翅如起舞風鈴。我還聽養工說,昨天晚上,養工拿出二三十只三尾與之交配。沒想到,它死活不貼蛉。倒是那些三尾,見到它怪怪的,要么匆匆逃離,要么嚇癱在地。這樣的范兒,除了蟲王,從來不曾見過。”

迷蟲四,紅頭怪,濟南人:“說實話,單純從電視直播的畫面上看,油爺的蟲整體不錯,但畢竟是生口。生口難料啊。陶十一的蟲,已經十七路上鋒,與它比賽的十七只蟲,都是一口斷牙。不見蛐蛐走,只聞牙斷聲,簡直是快如閃電。別看它只有七厘,力量大得嚇人,竟能硬生生地把一只八厘半的青翅舉過頭項,扔到斗柵之外。這樣的力道,不是一般蟲能有。油爺的蟲和它比,看不出太多的優勢。陶十一為了得到手里的這只蟲,據說扔出去三萬,還外搭了一個名人罐。陶十一是一輩子的生意人,以他的精明和眼力,絕對不做賠本的買賣。所以啊,我還是覺得陶十一的蟲贏面更大。哎,對了,你知道陶十一旁邊站著的是誰嗎?有人說是他孫子,有人說是他兒子。從年齡看應該是他孫子,偏偏有人說是他兒子。到底是兒子還是孫子,沒人知道。真相有時很重要,有時還不如一泡尿。”

此時,電視機屏幕上拉近的是在斗場獎品區擺放著的兩只蟋蟀罐。這正是兩人產生矛盾糾葛的幾大器具之一。漸次拉近的鏡頭,讓界內沒有見過老罐舊槽的人,瞪大眼睛,然后便是一片嗷嗷亂叫。

蟋蟀罐南方為盆,北方為罐。

很顯然,這是兩只價值連城的老罐。一個是明宣德皇帝玩過的龍罐,黃色罐體上的龍,像要飛出一般。另一個是慈禧老佛爺用過的鳳罐,開屏的孔雀發出求偶的鳴唱,聲音從遠古傳來,泣說著無限的秋韻流波。

最需要老公鴨解說的時候,他卻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個時候,他應該如此解說,蟲玩一秋,盆罐一世。宣德皇帝玩蟲一生,玩罐一世。其在位十年,全國自上而下玩蟲斗藝,燒盆制罐也成為時尚。尤其是宣德皇帝親自設計勾畫的蟋蟀罐,引領宮廷內外斗蟋成風,讓宣德年間成為蟋蟀夢幻般的興盛朝代。正因如此,在宣德帝駕崩之后,他的母親憤而下令,要將全天下所有的蟋蟀器具砸個粉碎。由此,明宣德年間的蟋蟀罐便成為皇族禁令下的逃生物件,其稀缺性成為蟋蟀愛好者的最好追逐。一代一代越來越少,普天之下傳世真品,不過三五件。至于慈禧用過的鳳罐,坊間盛傳,系其男寵史某所獻。史某為討其歡心,親自赴景德鎮督造,在其大壽之日作為生日禮物奉上。慈禧為史某生下男嬰,由醇親王代養,后來成為光緒帝。史某卻因此招致殺身之禍。慈禧終日捧罐思人,靠蟋蟀的鳴叫之聲排解愁緒。雖然這些不為正史,但誰又能說野史不是史呢?

至于兩只從歷史中穿越而來的蟋蟀罐,如何進入陶十一的私囊,外人不得而知。有人猜測是他財大氣粗的家族,通過正當渠道購買的,也有人說是陶十一詐賭而得。因為輸掉比賽,陶十一的宣德罐成為油爺的最愛,在寧陽卻是盡人皆知。至于輸掉罐子后,陶十一幾次生出殺機,要將油爺滅掉。至于在油爺的爺爺張義峨大喪之際,帶了人跑到葛石店,做起趁火打劫的勾當。這是后話,當然也無人知曉了。

迷蟲五,黑風煞,西安人:“人蟲合一。我看油爺這蟲,有大氣度、大氣象,能贏。北方人玩蟲講氣度,符合北方人的性格。與南方人玩蟲講氣質、氣韻不一樣。北方蟲的宏闊與寬厚,明顯要占有優勢,在戰斗中是要搶上風的。油爺的蟲,雖然是生口,但初生牛犢不怕虎。它表現出非同一般的沉穩大度,具有開拓洪荒的境界和視野。”

迷蟲六,白翅,蘇州人:“喲,儂還文縐縐的。不懂就別在那兒瞎掰活。蟲就是蟲,能有啥氣度?要是按儂的說法,鐵嘴銅牙的紀曉嵐是北方人吧,當然有氣度對吧?風流才子唐伯虎呢?名滿江南。儂說他倆擱一塊,誰能贏?各領風騷,各有所長。還有,儂看油爺和陶十一手中的蟲,根本沒有南蟲北蟲之分,都是地道的寧陽蟲。怎么會分出南北的氣度和氣質?寧陽蟲既產王者,也出將軍。寧陽蟋蟀戰天下,天下莫不寧陽蟲。十蟲七寧陽,前三不出縣。這都是業內的共識,儂咋忘了?老兄,我看儂是研究蟋蟀走了偏道,快走火入魔了。如果真要說陶十一以南方的方式調養蟋蟀,倒還罷了。至于儂說的人蟲合一,伐用儂港,玩蟲的三歲小孩都知道。”

因為是現場直播,信號不穩定。有人便大罵電視臺的設備老化,比油爺還老;那條傳輸線亂糟糟的,比陶爺臉上的皺紋還亂。于是有人嚷嚷,下次一定做裁判,近距離挑逗這場世紀之戰,讓兩只蟲,兩個人,一斗到死。

但現場的裁判不敢這么做。比賽有比賽的規則,死不是比賽的最終結局。此刻,雖然他一次次讓打草人領正,但領正的目的不是死亡,而是像男人一樣戰斗。當然,戰斗的結局,必然是死亡。

三十幾個平方米的斗場,用透明玻璃圍成,居于會堂的舞臺正中。斗場之內,上下前后左右,六臺攝像機同時運作。斗場之外,十幾臺流動攝像機,像玉米地里勾著頭潛伏的蟋蟀,說不定突然在哪個地方冒出來。

油爺和陶十一,如此近,又如此遠。八十年的距離,只在咫尺。

兩只挑動芡草的手。手背上密密麻麻隆起的老年斑,隨時有可能掉落,開辟另一個戰場。

蟲聲嘹亮,能刺破所有人的耳膜。

兩只離弦的箭瞬間飛出(專業用語應該叫沖夾)。

兩對鐵鉗似的牙,鉸在一起。

2

(如果與傳統小說敘述的標準相比照,一開始就稱“油爺”為“油爺”,絕對是一個敗筆)。“油爺”這個名字隨意而濕滑,絕對不像他深邃得從三歲起就開始讀《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六歲開始讀《大學》《中庸》并由此開始博覽群書的眼睛那樣與生倶來,而是在他稍稍懂事并天天沉溺于玩油子開始,才被家里的傭人和佃戶,畢恭畢敬地喊出來的。那個時候,他以稚嫩而氣憤的口氣呵斥:“你們叫我什么?”然后,下人們的舌尖很恭敬地在先居于稍稍閉合的兩唇之間,然后再慢慢伸展輕輕向上顎貼近并體現出深情的意味,最后是兩個嘴角內斂無比地向外一撇:“油爺”兩個字便十分清晰而偉大地在空氣中升騰。第一次被稱為“油爺”的油爺,沉默了大約只有半個眨眼的工夫,便笑了。他覺得這個稱呼很好聽,很受用。

“如果這個世界有誰像一只油子一樣正直,那他就比神還偉大。”油爺對下人們說。那個時候,油爺還不玩蟋蟀,只玩油子。一只好玩的油子讓油爺知道了正直的含義,這讓人不可理解。而到后來他深入接觸蟋蟀之后,才知道蟋蟀五德竟比油子高出了不知多少檔次。

其實,油爺有一個更好的本名。其寓意深遠,符合輩分,且與他生于午時的金命相匹配,是他的爺爺掐了時辰翻了相書苦思冥想三天之后獲得的。油爺姓張,名書祿。及至他訂了親事之后,又被爺爺取字玄德。長子長孫的地位和榮譽,油爺擔得起這個名字。至于以后還有人稱他為娘娘腔、死蟲子、繡花枕頭、老古董、老怪物、疤瘌手等等一切,那都是生活中隨時可能用腳踩到的爛菜葉子,連褲角都臟不到,算不得數。油爺一生都覺得自己擔不起本名,它太沉穩,也太古董,像張家大院的族譜和歷史。

但油爺就是油爺,有壓倒一切的分量。沒有人懷疑,油爺這個名字能在寧陽這片美麗而寬厚的土地上,整整流傳一個世紀,并將繼續以婦孺皆知、童叟無欺的方式,久久流傳下去,成為歷史,寫進縣志,甚至比他的祖先張登云更能光耀張家的門庭。更何況,油爺還是寧陽最后的五品官。如果更精確一點,應該叫從五品同知。

油爺能做五品官,是命中注定的。如果真的有命中注定,或許他還會做更大的官,比如皇帝。但命是一回事,運是另一回事。最后的結果,還要看俗話所說的造化。在他出生前三天,泰山極頂的神算子吳天眼舉著算命布幡,不顧張家下人的阻擋,大搖大擺地闖進張家大院。沒等任何人讓座,吳天眼肆無忌憚的屁股便像功臣似的坐在張家大老爺張義峨天天坐來坐去的龍頭椅上。吳天眼在椅子上挪動幾下,似乎想鬧點動靜。無奈從明代開始就已經沉穩多年的紅木椅子紋絲不動,就連上面雕著的若隱若現的龍須,似乎也表露出不屑的神情。

“喲,是神算子先生,稀客。來人,上茶。”張家大老爺張義峨的名聲遠播方圓百里,威望更像泰山上的頌德碑,也配得上張家大院的名聲。對吳天眼的突然造訪,他并沒有因其唐突,并且有失禮節地坐張家只有他才能坐的座椅上而稍有怠慢,同樣以相邀之客禮遇待之。他躬下身去行作揖禮,恰到好處地與身份相符,也讓吳天眼瞬間便屈著兩腿跳下來。

“張大老爺客氣,貧道失禮,請多擔待。茶暫且免了。貧道百里之外,從泰山腳下徒步而來,鞋底磨穿,三日未食。不如先讓下人們弄點酒菜,如何?”吳天眼說完,甩甩道袍長袖,又坐回椅子上。

張老先生擺了擺手,吩咐廚上:“最好的菜,擺上十個大碗。地窖里最好的酒,提兩壇過來。”

會客室畢竟不是吃飯的地方。張義峨本想讓吳天眼到賓客室就餐,不料吳天眼似乎看出了張老先生的心思,將布幡斜插進椅子的扶手上說:“張大老爺,說實話,貧道在您這張家大院,在這敬信堂,絕對不是來白吃白喝。我在這兒吃三天,住三天,三天之后立馬走人。但貧道留給您的,那可是三輩子都吃喝不完的天機大略。我吳天眼從不夸海口,從不吃沒有名堂的飯。張大老爺,這一點您應該是清楚的。”

張義峨坐進下首的椅子上,哈哈大笑。花白的胡子抖起茶香,向吳天眼的鼻孔飄去。

“張大老爺這茶,算不上名貴,卻是地地道道的老茶香。這茶樹,最起碼已有千年,并且在高山云霧之間。這天地之精華、日月之光輝,都飄在這淡淡的香氣里。嗯——好茶。如果貧道沒有猜錯的話,張大老爺這茶,應該是鳳凰山頂的絕品老道樹上摘下來,并且由江南茶工精心而制。”吳天眼一會閉上眼體味茶的香醇,一會又遞過頭來,與張義峨交談。

“噢,神算子先生如此精通茶道,鄙人佩服。”

“南方茶與北方茶,制作工藝不同,口感品質不同,自然茶香也便不同。南方的茶,像十里秦淮,與風月相關,便多了些嬌媚。北方的茶,與山岡清露相關,更多了些沉穩。至于這老茶樹的香,就像貧道這張布幡,破是破了點,一個洞就像是一只眼,看透人間風雨,榮辱不驚,更像張大老爺的為人處事。”吳天眼似乎忘記了自己的渴和餓,泛起白沫的嘴角一張一合。

“神算子謬贊,讓老朽消受不起。”

“張大老爺這話,反倒是謙和過度了。這張家大院,從明萬歷年間至我巍巍大清,已過三百多年。皇帝更替也換不了張家風脈,反倒是越長越像得道成精的龍頭柏,枝青葉茂。這張家大院啊,就沒有什么消受不起的。嘿嘿,天遂人愿,千古流傳。”

張義峨讓下人擺上兩套酒具,上等的景德瓷,但他并沒有喝,只是擺了擺樣子。看著吳天眼狼吞虎咽,將酒肉攪拌在一塊,硬硬地吞下去,便覺得這道家的所有清規戒律,都被吳天眼一并吞下去一般。張義峨自顧喝起了茶。厚厚的茶葉在透著清澈的純白色的蓋碗的底部,徘徊猶疑,一臉疑惑,就像張義峨弄不清吳天眼的來意一樣。

吳天眼的一番話,倒是讓張義峨憶起祖上的榮光來。

張義峨想起了祖上張登云。明萬歷九年(1581年),張登云中進士后,首任鳳陽知府。當時鳳陽皇親王族眾多,因苛捐雜稅徭役繁重,社會危機四伏,民不聊生。在此等復雜局勢之下,張登云赴任后,選擇以民生為己任,最大限度地安撫民心。恰在此時,擔任右都御史兼工部左侍郎的潘季馴提出治理黃河河道。因治黃河已經占用了朱姓王族的大量土地,對新的治黃工程,眾多皇親堅決反對。鳳陽皇親朱潘禹幾次上書,誣陷潘季馴欺皇滅祖。張登云不理誣陷之詞,不怕與王族結怨,只顧及治黃大事,勘測河圖上奏皇帝,為潘季訓仗義直言,黃河治理工程順利進行。萬歷二十年(1592年),日本發動侵朝戰爭,侵擾中國沿海,遼東半島、膠東半島的防守成為保衛北京的重要一環。神宗選中了文武雙全的張登云任遼海道臺,并委以東征經略副使的重任。張登云剛剛到任,豐田秀吉就派出兩萬倭寇,突襲遼東半島的西寧城,形勢萬分危急。關鍵時刻,張登云臨危不懼,在西寧城門下單騎立馬,將長柄大刀橫在腰前,怒斥日倭首領。日倭不知城內虛實,以為明軍早有準備,便倉皇而逃。

想至此,張義峨搖搖頭,便覺得張家后人沒有出息,自張登云之后,再無國之棟梁。

“鈴閣重瞻頗牧才,湟門閫令肅風雷。片言氣壓三軍銳,單騎風塵萬虜摧。張大老爺是不是想起了這首詩?”吳天眼將飯菜美酒享用完畢,一邊用破舊的布幡抹著嘴角的油光,一邊將圓溜溜的目光拋到張義峨的臉上說,“即有犬羊驚且起,更無孤兔渡河來。長裾玦佩封侯印,黃光郎勛名照臺。”

“呵呵,道長真不愧是天眼。剛才老朽確實想到了祖上。”

“松江通判周紹業的這首詩,是專門贊頌西寧侯的。入得了《明史》的人,在寧陽還有被稱為‘兩尚書的吳崇禮,兼做兵部尚書、刑部尚書,少之又少。這便是本道的私心。明時張家與吳家同朝為官,是為前緣。張大老爺姓張,貧道姓吳,應為后應。所以,貧道想助張大老爺一臂之力。”

“此話怎講?”

破舊的布幡撩過吳天眼的眉毛,一白一黑對比分明(其實那白布也算不上白了):“我吳天眼大限將至,活不了幾天了。貧道這一生,閱人無數,看陽宅算陰事,推五行演八卦,不泄天機,沒有私心,依道而行,順勢而為。這次,為報三十年前的恩,貧道決定破一破天機。”

“三十年前的恩?”

“張大老爺可能忘記了。雪落無語深千尺,情澤襤褸淚兩行。黃金不及白芍重,瑟瑟布嶓命惶惶。你給一個乞丐挖惡瘡的事,可還記得?”

張義峨點頭。

下人們悄無聲息地收拾碗筷。不知誰不小心,突然有一根筷子從托盤上滑落,啪啦——

“張大老爺,請看。”

筷子滾落在八仙桌底下正中的位置。

張義峨側過身子看,一臉猜疑:“什么意思?”

吳天眼從椅子扶手間抽出布幡,隨身而起的還有道袍上的塵土味以及他身上長年不洗澡的怪味:“這是上天在提醒我,勿妄言,泄天機。張大老爺,你找個下人陪著貧道,貧道要去你家的日涉園轉轉,明天再去張家林地看看。三天后,立夏日午時,貧道再來。”

“且慢。”張義峨一個長揖,留住吳天眼,“雖然神算子未曾說明,但老朽已猜出幾分。道長可否小坐片刻,掐算一下這朝廷里的事,也讓老朽有個明白。”

吳天眼看穿了張義峨的心思:“貧道知道張大老爺的擔心。日本和俄國在東北挑起戰事,不像宣布中立。局面看似太平,實則是朝之將危。但有句古話,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更何況,這張家大院,祥瑞之氣沖天,何懼之有?”

“這朝廷——”

“朝廷縱有千般好,百姓難求一碗粥。張大老爺,想想張家的事,想想長子長孫。”吳天眼的眼斜著往上看,頭幾乎抵在了張義峨的下巴。

這個吳天眼,個子太矮了。正所謂五短身材,大腦殼,真是一點也不假。張義峨心里想。

“如此,也好。道長費心了。”張義峨讓出客廳的正中位置。他從布幡的一個破洞中,看到吳天眼臉上的皺紋,像一幅陰陽八卦圖。

占地二百多畝的日涉園如同鋪在葛石店地片上的一張潑墨山水畫。莊園由辭官歸隱的張登云開始興建,留下小西湖、瑞芝樓、望山亭、景周軒、明秀臺、水云閣、榭竹篁等諸多勝景。明天啟七年(1627年)的某一個冬日,安徽靈璧縣訓導、江山人柴復貞,冒雪途經寧陽,專門造訪日涉園,感受到日涉園隱重山之中,居云水之側,園宏樓峙,曲徑通幽,鶴鳴鹿逐,堪稱世外桃源、人間仙境,慨然作《過張大參名園見贈》詩:“不辭遠道雪紛紛,駐馬名園侍隱君。曲徑往來惟鶴鹿,終朝吐納只煙云。爐邊太乙傳金訣,架上天丁護秘文。愧我老為塵俗士,豈堪入座挹清芬。”對這些歷史留痕,吳天眼是清楚的。他羨慕張登云的少而穎悟,篤學明健,他的詩文、韻律規合漢唐,音色古雅。而他對建筑學和園林學的精通,又讓他留下的日涉園,兼具了南北園林的各自優選。他精心布局,讓春夏秋冬依沿四季時序的循環,綻放出奪目的美,然后又在某一個恰當的地方,呈現景致的出人意料。他在春日的鮮花盛開中,突然栽植了秋日的果樹,又在夏日的翠竹搖動中間,堆砌了成片成云的雪花石。景色的季節錯位,讓心境流連,也讓自覺垂暮的吳天眼,更多了些感慨和哀傷。那些樓榭亭臺,在時間的削刻下失去了顏色,但它們的骨氣還在。那些假山陋石,厚厚的青苔綠了又枯,枯了又綠,總讓人摸不著它的頭緒。那些從假山的罅隙中流出的水,非清非濁,似乎分了陰陽,各自循著不同的方向流去。吳天眼突然弄不清楚眼前的一切,是真實還是虛幻。而自己來到這偌大的張家大院,又想尋求什么?真的是要為張家圓一個千秋大業的龍騰夢?

吳天眼想起了前幾天做的夢。一條龍在西南方向盤旋。它在找一個落腳的水塘。然后是道陵真人的拂塵指向它:“你要精心尋一處龍潭。”

夢醒,吳天眼卻感覺是一種真實,真實得如同泰山頂上的每一塊巖石。他又從心底懷疑,懷疑在這樣的世境之下,還會有真龍天子的出現。此后的三天三夜,他一次次推算,而每一次的答案都是肯定的,從時間到地點都精準無誤,讓他不能有絲毫的懷疑。

吳天眼想最后試一下。他從肩膀上斜背著的口袋里,摸出一枚印有“宣統通寶”字樣的制錢。吳天眼指了指天,然后指了指地,將制錢扔進小西湖。制錢著了魔法,如同在平鏡上一般,急速地旋轉,然后穩穩地漂在水面之上。吳天眼的布幡掉在地上,制錢也迅速沉入湖中。

制錢與水的磨擦聲,如同遠處的雷聲。

荷花的香不知在何處刮過的風里擠過來,陪著吳天眼渾濁的淚流進嘴里。淡淡的苦,像一生的苦修。在時光中搖曳的荷花,究竟含了多少禪意?吳天眼把眼瞇成一條縫,想。

荷花繁盛之后,就是秋天了。

吳天眼開始掐算立秋的時辰。

3

周敦樸被聘為張家的私塾先生,兼做敬信堂張義峨的師爺,是從油爺三歲的時候開始。

周敦樸同為寧陽人,出身貧寒。因為不是周家大院嫡傳,所以進不了周家的私塾,便悄悄地躲在私塾外面,聽周家的子弟拖著驕傲而悠閑的腔調誦讀經書。一日被私塾先生趙泰山發現,讓他背上一段。周敦樸把他偷學到的所有文章,都一字不差地背了出來。趙泰山喜不自勝,收其為徒。周敦樸成為周家大院之外,趙泰山先生的唯一弟子。

周敦樸在寧陽,雖然不是英雄,卻相當傳奇。比如他在七歲就成了秀才,十五歲在鄉試中拿了第一,成了解元;比如他在二十六歲時參加會試,成為會元。原想再去參加殿試,卻因為父親病故,他在家守孝三年。這也成為他人生的最大遺憾。鄉人們猜測,如果周敦樸能夠參加殿試,山東濰縣的王壽彭就絕對不會有機會拿狀元。而周敦樸與王壽彭,同年出生,同年成了解元,同年參加會試,周敦樸第一,王壽彭第二。不同的是,殿試像波濤洶涌的大海上最后的燈塔,機會只留給了王壽彭。至于周敦樸,一直在認真探尋和關注著王壽彭的生命軌跡,比如他被派往日本,比如創辦山東大學等等。有人戲言,這些本該是你的。但周敦樸微微一笑,如同輕輕彈掉帽子上的塵土。虛妄之思不想,虛妄之話不說,虛妄之事不做,周敦樸這樣告誡自己。

琴棋書畫無所不能的周敦樸,先是被聘為知縣的師爺。無奈他生性耿直,看不慣縣令的那些卑劣瑣狎,拂袖而去,到周家大院做了先生。周家人寄望他能一下子培養出幾個知府縣令,勉強之事太多,他又黯然離開。如今再被張家大院高聘,他竟有了隔世之感。他已經不再悲嘆自己的時運,而是感覺到一種無法預知的洪流,正在旋轉成一個又一個的險灘。革命、變法、維新,似乎在一夜之間,都不再是什么新鮮的詞兒。那些墻頭草一樣的黨派和形態各異的這會那會,像風一樣灌進他的耳朵里,讓他不得不思考這朝廷到底怎么了。進而會想,如果自己是王壽彭,又會身在何處,如此等等。更讓他不能理解的是,圍繞在自己身邊的人和事,也不再循規蹈矩。比如正在眼皮子底下吟誦著《孝經》的張書祿,竟然被下人們稱作油爺。只有六歲的小小年紀,那些活蹦亂跳的蟲子,竟成了他心頭最大的夢想,終日與之相伴、對語。

“書祿,告訴老師,這輩子想考取什么樣的功名啊。”

油爺忽閃著睫毛,看著周敦樸的眼睛說:“像先生一樣。”

周敦樸搖頭。眼前這位聰明絕世的張書祿,生不逢時。他出生那年,有太多的人和事,注定這個世界的不太平。如果說日俄戰爭與窮僻的寧陽沒有太大關聯的話,清政府廢除科舉制度,卻讓無數像他一樣的孩子,在為國效忠的道路上因迷茫而無知,無路可走。在接受張義峨聘約的時候,他已經清楚地告訴張義峨,科舉之路已經作古。開明的張義峨只一句話,天下在,人就在,學問在,仁義禮智信就得在。周敦樸信了這句話,因為他一生都信了學問,然后才信了自己。如此,當張義峨一次次稱他為會元的時候,他心里是安慰和享受的。會元,不只是稱謂,還是學問的代稱,也是一個朝代的印記。會元,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越來越少,會越來越老,像一個學究的樣子,渾身散發著古老的智慧和光芒。

“那就,也寫一本經書?”

這話讓周敦樸驚異:“什么經書?”

“就像——就像《詩經》一樣的。”油爺把已經溜到嘴邊的《促織經》咽到肚子里。

周敦樸看到了他的猶豫,也知道他的心里在想些什么,便說:“好吧。人這一生,一定要立志做成一件事。”

“那,先生做成了什么事呢?”油爺的聲音充滿孩子的頑皮,睫毛上下翻騰。

周敦樸突然語塞。他被問住了。

“讀書。”

周敦樸的聲音突然很弱,他不知道這兩個字算是回答,還是對油爺的命令。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油爺吟誦的腔調似乎多了些得意和狡猾。

蛇打七寸。周敦樸感覺自己被擊中了要害。他堅信張書祿的話并不是故意,卻像一根燒紅的針刺疼了他,并且,他還在針的上面,加上了長長的艾條。

“先生,老爺有請。”張義峨的書童小三子來到詩書堂,走近周敦樸,低聲說。

剛剛撥弄的《春江花月夜》停在第三個音:宮上。

看到小三子過來,油爺就明白,肯定是爺爺要找先生了。吟誦的聲音也愈發響亮:“立身行道,揚名于后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

敬信堂的私塾取名為詩書堂。詩書堂共有六個孩子。除油爺外,還有他的兩個堂弟張書祥、張書禎,周敦樸的兒子周知常,榮懷仁的兩個女兒榮希音、榮希言。榮懷仁曾經是張義峨的書童,跟了他十幾年。娶了曲阜孔家的孔蘭芝為妻,一年后暴病身亡,留下了一對雙胞胎女兒。孔蘭芝找到張義峨,跪下后便哭哭涕涕,一句話不說。張義峨知道她的心思,便安排她住在敬信堂的工繡坊,教女孩子做繡紅。孔蘭芝的兩個女兒,則跟著張家的幾個孩子,到私塾學詩書。對這樣的安排,孔蘭芝起初并不同意。她覺得男女授受不親,私塾是男孩子們學習的地方,女孩子識字不識字并不重要,只要能做得了針線活,等年紀大一點,找個好人家嫁出去,就行了。可因為張義峨一直把榮懷仁當兒子看,便不聽孔蘭芝的辯解,執意讓周敦樸把兩個女孩子一起教了。

六個孩子中,周知常比油爺大四歲,油爺比書祥大三天,比書禎大一歲,比希音、希言大兩歲。因為性別不同,希音、希言被安排在左邊,幾個男孩子在右邊,中間象征性地拉了一根紅繩。書祿調皮,個子矮,故意在繩子下面穿過來穿過去。系上的繩子沒幾天,就不知被他弄到哪里去了。書禎便給書祿取了綽號假女孩,油爺反駁:“你才是女孩,娘娘腔,女孩相。”這也是油爺娘娘腔的最早出處。誦讀之余,希音、希言姊妹倆玩翻手繩。男孩子則圍著油爺的蛐蛐,用各種方法挑逗,讓它不停地叫,就連毛筆也成了書禎的芡草。書禎故意把油爺攆到一邊:“你是女孩,授受不親。去,找她們玩去。”油爺便擼起袖子,要和書禎干仗。

因為年齡不同,幾個孩子所學的內容也各不相同。周知常已經開始讀經史子集,油爺讀完《大學》《中庸》之后,開始讀《禮記》,書祥、書禎在讀《論語》,希音、希言在讀《詩經》。如此的私塾,便出現了不同腔調、不同內容的誦讀。

周知常是不習慣誦讀的,他只默默地看,端莊而虔誠地去寫。在父親的戒尺之下,他是挨打最多的人。他會因為記錯一句話挨打,會因為寫錯一個字挨打,還會因為油爺這一幫孩子出了差錯陪著挨打。油爺看到了周知常眼中的憂郁,只是他從不表達,似乎把所有的怨恨和苦痛,都隨著無助的目光,望向了遠方,交給了那些沒有人煙的地方。油爺知道周知常的母親早早亡故,周知常是否因此而變得沉默寡言,沒有人關心。

“你想你娘嗎?”油爺問周知常。

周知常把頭深深地低下去,鼻子一上一下不停地吸氣,并不答話。

“我娘從不管我。”油爺說,“她只和那些姑姑嬸嬸喝茶,打麻將。”

“到誦讀時間了,好好用功。”周知常的眼睛盯著書本,并不見他翻書。然后聽見書祥這樣誦讀:“君子謀道不謀食。耕也,餒在其中矣;學也,祿在其中矣。君子憂道不憂貧。”而這話,似乎讓周知常打了一個寒戰。書禎這樣讀:“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不知禮,無以立也;不知言,無以知人也。”

誦讀之時,油爺手中的書是分了兩層的。上面的一層是《禮記》,下面的一層是《促織經》。周知常提醒他:“先生一會兒就回來。”

油爺便把《禮記》擺得更加端正:“道德仁義非禮不成教訓正欲非禮不備分爭辯訟非禮不決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非禮不定宦學事師非禮不親班朝治軍涖官行法非禮威嚴不行……哎喲,憋死我了。”油爺長出了一口氣,“師兄,我告訴你,還是這個有趣。你聽:‘夫一物之微,而能察乎陰陽動靜之宜,備手戰斗攻取之義,是能超于物者也甚矣!促織之可取也遠矣!蓋自唐帝以來,以迄于今,于凡王孫公子,至于庶人、富足、豪杰,無不雅愛珍重之也。師兄,這也是經書。你說,先生為何不讓咱讀?有人說玩物喪志,琴棋書畫不都是玩的嗎?怎么就不喪志?”

“你小小年紀,竟如此能辯。我以后是不是不叫你師弟,也要叫你油爺?”周知常笑著說。

“我喜歡這稱呼。不過,我可不敢讓師兄叫。剛才師兄說我能辯,我也不接受。《詩經》上就有寫蟋蟀的詩句:‘五月斯螽動股,六月莎雞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師兄,你說《詩經》算不算玩物喪志?世上美的事物,誰不喜歡?果真是玩物喪志的話,咱就該到孔林里叩問一下老圣人,他為何寫蟋蟀。”

“你可是剛讀完《禮記》的,怎么如此語出不尊?”

“師兄嚇唬我。我再給你來一段精彩的。你聽一下看蟋蟀怎樣被超度下凡,如何?”油爺把條凳挪開,把《促織經》從《禮記》下面抽出來,清了清嗓子道,“一夜青娥降曉霜,東蘺菊蕊似金妝。昨宵穩貼莊周夢,不聽蟲吟到耳旁。大眾萬物,有生皆有死,鳥雀昆蟲亦如此。今朝促織已身亡,火內焚尸無些子。平生健斗勢齊休,徹夜豪吟還且住。將來撤在玉湖中,聽取山僧分付汝:冤與孽,皆消滅。咦!一輪明月浸波中,萬里碧天光皎潔。濟公念畢,把灰向湖中一丟,一陣清風過處,現出一個青衣童子,合掌當胸,曰:‘感謝我師點化,弟子已得超升矣!言訖,風息不見。”

“好好好。”書禎、書祥、希音、希言同聲叫好。細脆的巴掌聲,與童聲無異。立秋后的第一聲蟲鳴,油爺想,希音在撥琴。

“師弟,你知道我最想告訴你什么嗎?”周知常笑著問。

“什么?”油爺一頭霧水。

“我是當師兄的,必須告訴你,非禮勿言。”

“我這叫非禮?我問你們,啥叫禮?先生說,長幼尊卑叫禮。玩蛐蛐不失禮啊。要是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像蛐蛐一樣,站在不同的地方,對著半空中的月亮歌唱,會怎么樣?那才叫天下大同。”說完這話,油爺笑笑,臉上露出紅暈,飄著,泛起花,如同真的剛剛對著月亮唱完情歌。在他幼小的心里,他真的希望看到每個人都對著月亮唱歌的浪漫場面。

周敦樸不知何時進了詩書堂,幾個孩子嚇得連忙將屁股滑到長凳上。

“書祿,剛才你背的啥?再背一遍給先生聽聽。”

“我在教師妹背《詩經》。”油爺站起身,雙手低垂,上眼皮幾乎擠進眼里。

“那就背一段吧。”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于嗟闊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這是教誰背的?”

“希音。”

“我不喜歡。”希音哭著說,“他沒教我。他壞。”

“又是誰扯斷了這根紅繩?”周敦樸問。

4

油爺在偷看《促織經》的時候,他的爺爺張義峨和先生周敦樸正在商量一件與他有關的事。

張義峨的兒子,油爺的父親張儒東,也正在葛石店的大街上,急匆匆地往回趕。他有一個重大消息,需要盡快告訴父親。

張儒東從一大早就在幾個店里轉。先是絲綢店,再是茶葉店,然后去了典當行,最后才去了萬興錢莊。絲綢店里的生意依然和往年一樣,不溫不火,賺不了大錢,權且當個營生。茶葉店相對好些。尤其是隨著天氣越來越熱,北方人總是要飲茶的。典當行的生意冷清在明處,實則益處多多。高大的柜臺前,被壓低了看扁的臉,和典出的價格一樣,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無論家境如何,能夠再兌回去的,少之又少。兒子前幾日從店里取走了一只青花的蛐蛐罐,典當主人說是宮里的物件。從罐型到款識,應是宮里的公公把玩的物件。物以稀為貴,稀罕不假,并不見得有多大的價值。但兒子喜歡,張儒東便由他拿去玩了。張儒東推測,這物件,應是從周家大院流出。周家宦官枕套里裝滿了銀票,一只蛐蛐罐,也算不上什么值錢的玩意兒。若是要說到錢莊呢,張儒東心里的喜是壓不住的。開了錢莊之后,他才知道什么叫錢如流水。一進一出,白花花的銀子像倉庫里的糧食,看著就讓人眼暈。錢莊是兒子玄德出生那年開的,張家大院敬信堂的好日子,突然就在兒子出生的瞬間來臨。這讓張儒東有點承受不了。即使隨后又有將就局錢莊、龍元錢莊開業,爭去了一些買賣,但萬興錢莊仍然是附近幾個州縣最大的錢莊。偌大的寧陽縣城,也不過只在西街開了一家,本金也只有區區的一萬兩文銀。

走在一里多長的東西大街上,張儒東感覺自己是飛起來的,身旁經過的門樓牌坊,似乎都隱進了歷史的隧道里。他知道,自己應該感謝祖上張登云。西寧侯的顯赫爵位,讓后世的張家人享受著無盡的蔭祐恩澤。從那時張家大院的幾十畝地,到如今張家八個支系形成的八大院,已經在葛石店建有各式樓房一千八百九十九間,設有各類堂號五十多個。“吃糧有糧店,買咸有鹽商,聽戲有戲臺,借錢去錢莊,打仗建民團,護院有長槍,東西街太長,十年到中央。”周邊的百姓這樣形容葛石店,雖然有些夸張,但并不過分。僅將整個葛石店圈圍起來的圍墻,就有十幾里。“經得起炮打,跑得開馬車。”張儒東想起在重修圍子墻時自己說過的話,并帶頭捐獻白銀三千兩,心里仍然充塞著驕傲和自豪。帶了個好頭,落下個名聲,捐的卻不是最多的。張儒東覺得,這賬劃得來。

聽說西洋人有了火車,也不知是啥玩意兒。是不是也能和馬車一樣,在城墻上跑?張儒東心想,再過上幾年,等書祿再大些,就送他去西洋留學,咱也趁機坐坐那些洋玩意兒。

周敦樸比張儒東提前半個時辰到了張義峨的書房。

周敦樸進門時,張義峨正在寫一幅字,像是一副對聯。上聯寫完后,對著下聯的白紙看過來看過去,似乎想不出工整的對句。

“老爺,我來了。”周敦樸雙手揖過。

“噢,周會元,稍等片刻。人老了,腦子確實不好使。再怎么費勁,都想不出一句好聯來。”

周敦樸看到張義峨毛筆尖干了,知道他所言非虛,已經想了好長時間。

“老爺這塊硯好啊,簡直是絕品。”

“會元好眼力。正宗的龜山硯。朋友拿一畝地換的。”

“這硯好。不但石材上等,且做工精細鮮活。龍骨強壯有力,龍尾蓄勢待發。祥云漫卷,金瑞滿堂。確實好!”周敦樸沒有絲毫的奉承之意。

與硯臺相比,周敦樸更喜歡桌上的擺件——龍龜。張義峨幾次說,這件龍龜極有講究,料子是上等的和田籽料,龜身溫潤如脂,龜殼為黃褐色,每一個暗色的斑點都如同故事般曲折。并不復雜的顏色,即使斂著,也是醉人的。雕工細致,造型奇特,再無第二次的重復。對這一把件的來歷,張義峨從來不說。周敦樸心里明白,這一把件是張義峨的定情之物,不是現在的孔夫人,而是他自己私定終身的女人送的。至于那位才貌雙全的女子是誰,在整個葛石店,便無人知曉。

龍有龍運,龜有龜程,周敦樸想。他掃了一眼張義峨墨跡干透的上聯‘日涉園中樹說:“老爺這上聯妙啊。”

“說來聽聽?”

“日涉園是老爺的后花園,以‘涉代‘射,隱了鋒芒,還一樣光照四方。豈不妙哉!”

“還是西寧侯高明啊。你想想,“日涉”二字,既包含了他對浩蕩皇恩的感激,又將太陽之光引入園中,并且避開略顯淺薄直白的‘射字。妙哉!只是苦了我,半天覓不到下聯。”

“老爺的下聯早已有了,與西寧侯堪稱絕配。”

“噢?說來聽聽。”

“我剛剛從哪里來?”

張義峨哈哈大笑,提筆一揮而就:“詩福堂下人。”

周敦樸很快就把“詩書堂”的牌匾換成“詩福堂”。

寧陽的地域方言中,有些字的聲母分不清,S音常常發出F音。這便有了“書”“福”不分,“水”“飛”同音。

張義峨放下狼毫,端詳了一陣眼前的大篆,說:“我請周會元過來,本不是讓周會元吟詩作對的,湊巧竟覓得絕對。我是想讓周會元給我出個主意。”

“老爺請講。”

兩個人在椅子上坐定,張義峨讓書童端上茶,開了口:“縣城里的錢家店,讓人來提親。先生在縣衙執事多年,對錢家店可有切身體會?”

“不知老爺想知道哪方面的事。”

張義峨沉吟片刻道:“錢家店托請縣里的教諭孔令宣,來為錢家店最小的丫頭提親,要將她許配給書祿。這倒提的親事,本身就不合規矩,他們還要把城東剛到手的兩千畝好地當作嫁妝,并且還特意拿出地契讓我看。”

“誰給兩千畝地?好事啊,剛好咱能湊成兩萬畝。”張儒東的腳剛一進門,就聽到父親的這句話,就像他是用最早進門的腳趾頭聽到的。

張義峨瞪了兒子一眼。

張儒東嘿嘿一笑,坐到一邊,兩只手來回搓著:“我想……”

張義峨并未理會:“會元請講。”

“據我所知,錢家店發跡,只不過二十幾年工夫。錢家八虎,像是突然就在縣城里冒了出來。兄弟八個一個比一個兇殘陰毒,所有的營生他們都把手伸進去。錢家店從最初的車馬店,到后來有了染房、酒坊、磨坊、洗衣坊,再到后來接手了官鹽,大大小小已經有幾十家店面。光緒三十年(1904年)之后,四年間寧陽換了七任縣令,錢家八虎幾乎接管了寧陽城。有幾個想拿他們的把柄做點文章的倒霉縣令,竟讓他們做了假局,然后到兗州府告黑狀,把那些不識時務的縣令,趕出了寧陽城。這錢家,如今可稱得上手心是云,手背是雨。偏偏要與張家結親,意欲何求?”

“這也是我遲遲不敢決斷的原因。況且,孔教諭告訴我,那丫頭比書祿大了整整一旬,還明了告訴我,就是要做童養媳。這更是不合常理。我絕對不能把張家的長子長孫,放到這樣的境況。”張義峨一邊搖頭一邊說,“可我最擔心的,正是錢家八虎的惡名。”

書童小三子倒茶,聲音似乎格外響。茶香隨著水流的聲響飄起,混合起墨汁的味道,竟有些不倫不類了。

“這事,我看就有勞會元到縣衙跑一趟。會元要跟孔教諭見個面,把我的意思明確告訴他,直接推掉這門親事。”張義峨最后說。

“老爺,我看這事,不如從長計議。”

“推了吧,敬信堂不差那兩千畝地。有會元在,書祿日后必定有更大的出息。”張義峨似乎剛剛看到兒子張儒東,扭過頭說,“你來又是啥事?”

“十萬火急的事,剛才你沒讓我說。新赴任的縣令閱邊,后天一大早就要從葛石店經過。他讓人捎信,要看看敬信堂。晚上要臨幸食宿葛石店。”張儒東的兩只手放在雙腿之間,不停地搓著。

“看你那火燒房頂的毛糙勁,哪雙手得罪你了?他還臨幸,用錯詞了吧?這事我知道了,你去準備吧。”張義峨使勁地瞪了兒子一眼。唉,以前沒有給他請個先生,絕對是個錯誤。以為自己能把他調教好,沒想到他越來越不成樣子,坐沒坐相,站沒站樣,也不知隨了祖上的哪尊神仙。張義峨心里想。

“老爺,我也要去看看孩子們了。”周敦樸作揖之后,突然間又回過身說,“老爺,你能不能告訴我,書祿出生那天,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張義峨的臉上瞬間有一片云彩飄過。他把茶盞慢慢推遠,茶盞與桌子的磨擦聲有些刺耳。“這事,以后再告訴你吧。這孩子,喜歡蛐蛐,就像他比別人粗了一半的肚臍眼,都是與生俱來的。唉,合著那副掛在老榆樹上的胎盤,帶走了他上輩子所有的上進心。”

5

油爺對蟲子的喜愛,超過任何事物。

當然,絕對不能和對希音的喜歡相提并論。

趁先生背過身去的當口,油爺把從娘身上摘下來的香囊,悄悄塞進希音的口袋,不讓希音發覺。懸在口袋外面搖來擺去的綠色提繩,有些得意地看著油爺,像油爺渴望看見希音的眼,眨來眨去地有些調皮。

楝花的香,從香囊里不緊不慢地飄出來,讓油爺的唱誦瞇起眼晴,陶醉得像真的得到了一份愛情。

娘突然在窗子外出現。該不會是來找香囊的吧?油爺突然緊張,課本掉在地上,《禮記》兩個字似乎在地上打了滾。

待娘和先生小聲說了幾句話離開后,油爺才放下心來。楝花的香便又不緊不慢地彌散開來。

“誰塞給我的香囊?”希音突然問。

幾個孩子互相看著,像在霧里找不到來去的路。油爺上句不接下句地說:“一定是……你娘……給你縫的。巧女人好……針線,俏女子妙打扮,誰不喜歡呢?嘿嘿。”

油爺想起,希音曾經有過一次緋紅著臉說:“小少爺,你是大家大戶,將來一定是要找門當戶對的人家,娶一個上等的千金小姐。”自己眼前的希音,比任何一位千金小姐都不差分毫。油爺想。

油爺在看希音的時候,希音的目光落在周知常的身上,周知常在看書。周敦樸把幾個人的目光統統攬進眼瞼之中,然后便是兩片嘴唇的長吟:“君子發乎情,止于禮。今天留給學生們的作業,便是《謙謙君子說》。”

當然,關于香囊的這樁假懸案,都是學堂里的小插曲。小插曲只當是兩顆牙齒嗑瓜子時隨口說說的閑話。油爺也并沒有當作多么浪漫的愛情象征。比如此刻,他更愛蛐蛐。立秋是多么重大的一個節日啊,比過年要好多了。

油爺確信,自己手里的《促織經》,要么是爺爺的,要么就是先生的。如果從書上零星的評點看,應該是先生的筆跡,清秀得像初秋的晨風,時時透著浪漫的氣息。可先生從不承認他讀過賈似道,更不會承認曾經對這部經書進行過評點。但他又是從爺爺的書房里發現后拿出來的,所以這事,又似乎不能懷疑到先生頭上。

油爺想起曾經用《禮記》蓋住先生的評點過的《促織經》,上面一本下面一本,字讀起來也像是上面一句下面一句。這些不搭界的字突然從書本里跳出來,像一群無組織無紀律的蛐蛐,打得你死我活。

不管怎么說,《促織經》這本書,就在自己手上。沒有誰找他要過,也沒有人向他提起過。油爺暗暗高興的同時,又心存狐疑。

“覓得”的書,油爺為自己的精妙用詞,激動不已。

散學堂后,油爺拉了周知常的袖子一把說:“師兄,我給你說點事。”

周敦樸的戒尺橫在課桌上,油爺拿在手里。

“師兄,你看看這段賦。多好!”

“這玩意兒啊,我不看。”周知常把油爺遞到他手里的《促織經》扔到油爺懷里。

油爺把戒尺往桌上一拍:“看,讀出來!”

周知常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眼珠上慢慢布滿寄人籬下的血絲。

周知常的聲音突然嘹亮起來:“太虛君幽居味道,莫知物移歲改。優游多暇,謾觀綠苔生閣,芳塵凝榭,悄焉久懷,不怡終夜……睹月華之夕輝,聽促織之秋引。于是弦桐練響,音容選和。徘徊房路之曲,惆悵陽阿之奏。林聲虛簏,淪池滅波。郁結紆軫,情其何托。愬感蟲鳴,嘯而長歌。歌曰:時將際兮英聲揭,消永夜兮共明月。臨風羨兮將焉歇,霜楓落兮音塵闕。歌音未終,余景就畢。滿堂變容,回遑如失……”

“又稱歌曰:月既沒兮露將晞,時方晏兮無與歸。良期可以還,微露沾人衣。太虛君謂空玄子曰:善!乃命執事,獻平原千金之壽,修楚襄百只之壁,敬佩玉音,服之無斁。”油爺接過周知常的聲音,背過,把戒尺在桌上敲了敲,嘭嘭嘭——然后說,“師兄,聽到了嗎?敬佩玉音,服之無斁。玉音就是希音,希音是我喜歡的,你不能喜歡。”

周知常愣住,好長時間,似乎猛然間想起什么來,一個深揖,轉身而去。

從那天以后,周知常再也沒有來過詩福堂。油爺曾經向先生打聽,先生笑而未答。他問書祥、書禎,他們也并不知情。再問希音、希言,她們更是說不出一個字來。油爺懷疑是自己惹了禍,幾次問爺爺是否知道知常師兄去哪兒了,他都說去京城考功名了。直到后來,娘帶著他去石集村的周家大院,在周家私塾見到了周知常。他成了趙泰山的學生,同時也兼做貼身的書童。娘帶去了銀兩和衣服,包袱沉甸甸的。見面后,周知常依然是深深作揖,一臉的恭敬與謙卑。這次他沒有叫師弟,而是叫了聲小少爺,這讓油爺心里很不舒服。油爺看見周知常瘦了,但腰身依然挺拔,像一只筆管。

“師兄,那部書……”油爺覺得應該道個歉,還個禮,或者什么。他的嘴動了又動,似乎不知道自己想說什么,“我也會寫一部那樣的書。”

周知常又是一個深揖。

臨走的時候,周知常跟在娘的馬車后面,送了老遠。馬跑得氣喘吁吁,他也追得上氣不接下氣。油爺掀開布簾看著他,看著他的呼吸來來回回,似乎透著委屈,又似乎沒有。油爺的淚終于憋不住,落在馬車上,然后又流到地上,砸在厚厚的塵土里,像散落的雨。

油爺坐回馬車。他已經看不見周知常的影子。他猛然發現了馬車后面的那個包袱,娘送給周知常的衣服和銀兩,完好無損地呆在那兒,倔強地瞪大了兩只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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