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媛
何鄂,1937年生,畢業于西北藝術學院(西安美術學院前身)美術系雕塑專業。當代著名雕塑家、中國工藝美術大師、英國皇家藝術研究院“榮譽院士”。歷任甘肅省工藝美術研究所所長、甘肅省美術家協會副主席、中國美術家協會理事、全國城市雕塑藝術委員會委員;現任中國雕塑學會常務理事、全國城雕藝委會專家顧問、甘肅何鄂雕塑院院長。其大型城市雕塑《黃河母親》于1987年獲得全國首屆城市雕塑優秀獎,2009年獲建設部、文化部頒發的“新中國城市雕塑建設成就獎”。1999年《黃河母親》
(漢白玉)由國務院文化部轉贈給澳門特區政府,現珍藏于澳門博物館。
何鄂是新中國培養的第一代雕塑家,她16歲進入西北藝術學院雕塑系學習,也是這個系第一位女生。1955年大學畢業分配至甘肅,成為西北第一位女雕塑家。
進入西北藝術學院前的半年時間,何鄂輟學在家,因為家里經濟出了點狀況。在家的那半年,何鄂一直畫畫。她喜歡畫畫。她說:“那時候我奶奶讓我去爸爸工作的銀行上班,我不愿意,還反抗過。”
何鄂的父親和“長安畫派”的開創畫家趙望云相熟,曾帶著她和她的畫作去趙望云處。能有去西北藝術學院參加考試的機會,還是源于趙望云的推薦信。60多年過去了,何鄂還記得考試內容。“素描考的是亞歷山大切面像,還有就是畫一幅題為《豐收》的作品。”直到今天何鄂依然覺得自己的那幅《豐收》之作特別好,因為作品承載的是她美好的記憶。“(作品中)有麥子、有樹,有割麥子的人,這些景物有的是在坐著馬車去學校參加考試的路上看到的,有的是我曾經在農村同學家里見到的。”
和她一同分配到甘肅的1955屆同班同學共有七人,搞雕塑的就何鄂一個。進入甘肅省工藝美術服務社后,何鄂接到的第一個工作任務是給甘肅省衛生學校做的雕塑——《猿人包扎傷口》,此后還有人體針灸模型和人體腦干模型。
20世紀50年代初到70年代的近20年間,何鄂的創作以真實地表現視覺中的外部世界為己任,將生活中的人和事移到自己的作品中,用何鄂自己的話說就是“看到啥做啥”,像《女拖拉機手》《山區接生員》等。以現在的眼光審視,這些具有明顯時代烙印的作品或多或少是存在某種不足的,但何鄂不這樣認為。“藝術就是生活的反映,也是生活的再現,這種很寫實的手法同樣是藝術的一種表現形式,不止是過去有,今后依然會有。”
從“看到啥做啥”到“想到啥做啥”再到“悟到啥做啥”,每每說到自己60多年藝術創作所經歷的狀態,1962-1974年在敦煌莫高窟的12年是何鄂一定會提及的。“沒有敦煌的那12年,就沒有城雕《黃河母親》,也沒有現在的我。”
去敦煌,可以說是何鄂的一種非主動的選擇。當時她在蘭州藝術學院教書,敦煌研究院第一任院長常書鴻是藝術學院的院長。1962年國家經濟困難時期,蘭州藝術學院撤銷,何鄂陷入了何去何從的狀況。正在四處找工作的時候,常書鴻的夫人李承仙問她愿不愿去敦煌。決定去的時候,何鄂心里計劃最多也就待上兩三年。何鄂在敦煌莫高窟的日子就是學習、臨摹和研究,但計劃中的兩三年變成了12年,問她怎么待的時間比計劃中長了那么多?何鄂回答,也不知道,反正就那樣很自然地一年年過來了。難道敦煌莫高窟有“魔力”?——這個“魔力”會讓人忘了時間。
敦煌莫高窟的12年歲月,讓何鄂的臨摹幾乎達到了亂真的程度。在被調去西安電影制片廠負責電影《絲路花雨》敦煌彩塑道具期間,何鄂在別人手中的一本畫冊中看到了自己臨摹的四件作品,畫冊是為紀念中日建交十周年敦煌壁畫在日本展出而特別推出的。摹制者何鄂——入選畫冊的四件作品下的署名,起初讓何鄂挺高興的,轉而之后忽感失落,“我能臨(摹),后人,我的兒女都可以(臨摹),即使我們把古人的作品臨摹得非常好,但這種藝術的光芒永遠是屬于古人,不是我們的,我們依然沒有自己”。

城市雕塑《黃河母親》
對于何鄂,開始尋找自己就是在從敦煌莫高窟離開之后的那些年,她將這種尋找自我視為一種文化的自覺。“敦煌藝術是中國人老祖宗的創造,光輝是祖先留下來的遺產的光輝,我們可以為自己有這樣的祖先驕傲自豪,但它不等于我們的創造。我自己難道沒有一點創造才能嗎?我活著,生活在這個時代,難道周圍的人和事從未感動過自己嗎?”這也是一直以來,何鄂視敦煌莫高窟12年為人生最重要的經歷的原因所在。
就這樣,何鄂在對自身的極度不滿中,尋找著失落的自己,尋找迷失的創造力,進而尋找著這個時代的創造。最后,她破解的古代燦爛文化的密碼,就是“創造”兩個字,并心甘情愿地將自己的一生都押在創造上。
于是有了城雕《黃河母親》,這是屬于何鄂“悟到啥做啥”的頓悟之作。位于甘肅省蘭州市濱河路中段,小西湖公園北側的黃河母親雕塑,于1986年4月30日雕成。這是一座長6米,寬2.2米,高2.6米的花崗巖圓雕,總重40余噸。由“母親”和“男嬰”組成構圖。《黃河母親》是而今81歲的當代著名雕塑家何鄂最重要的代表作。
20世紀80年代末,臺灣著名雕塑家李再鈐路過蘭州前往永靖炳靈寺石窟的途中不期邂逅了《黃河母親》雕塑,頓時引起他極大的感觸和關切。此行之后的第二年,李再鈐又一次來到蘭州專程再去參觀雕塑。“《黃河母親》是一項嶄新文明的象征,她的真正意義不在于追念黃河文明的偉大,也不夸耀漢民族的優越,她所代表的是包括所有城市雕塑規劃下所創作出來的一項嶄新雕塑觀念。”1989年李再鈐在臺灣《雄獅》美術雜志上刊發了一篇題為《黃河母親·蘭州黃河岸上的母親雕塑》的文章,闡發了他對這一雕塑的理解與
認識。
事實上,城雕《黃河母親》最初構思的名字是《黃河兒女》,構圖上除現在看到的母親和男嬰之外,還有一個黃土高坡的西部漢子。后來男子像被減去了,何鄂給出的理由是:兒女總是一代一代更替著,今天我們是兒女,明天我們的子子孫孫都是兒女,而母親是永恒的。
《黃河母親》設計稿完成后參加了1984年在北京舉辦的首屆全國城雕設計方案展,就在這期間,這個設計稿被大連選中,大連方面通過甘肅省美術協會將長途電話內容轉告給何鄂,說大連希望建造并詢問造價。何鄂謝絕了,“我一心希望它建在蘭州的黃河邊”。
2009年,由住建部、文化部等部委聯合舉辦的新中國城市雕塑成就展在山東省濱州市舉辦,參展的60件作品是從60年全國660個城市中經過幾輪評審精選出的,何鄂的《黃河母親》雕塑在此展中獲得了“新中國城市雕塑建設成就獎”。
恰于此時,何鄂從網上看到山東省濱州市和山西省大寧縣兩地政府正在主持建造《黃河母親》,雕塑高度仿冒了她創作的《黃河母親》。事實上,蘭州城雕《黃河母親》被仿冒異地建設,這種侵權案例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最早的一次是陜西省合陽縣洽川鎮黃河風景區出現的盜版《黃河母親》。那是2003年,那一場官司何鄂贏了。官司是贏了,但何鄂沒有拿到賠償的一分錢,請律師的費用都是她自掏腰
包的。
和山東濱州的那場官司,何鄂出庭了。官司她是打了幾場,但出庭還是第一次。何鄂說道:“人們可能知道吃一碗發霉的方便面是危險的,但很少人意識到一個公共藝術侵權仿造品的危害性。它實質損害的是新文化的建設,損害的是我們五千年燦爛文明的筋骨。悲哀的是,人們看不到它傷害了誰。這才是問題嚴重的癥結所在。我為什么要三番五次地打官司?它至少是一種喚醒。”何鄂說,“再者,一個藝術家,你的作品不斷地被侵權仿造,而你保持沉默或者可以心安理得地等待被賠償,那么你一定不是一個好藝術家”。
2016年年末,山東濱州山寨《黃河母親》雕塑開始拆除之際,有記者采訪問何鄂的感受,何鄂的回答是:我沒一點高興的,更沒有拍手鼓掌,但山東濱州本屆政府下令拆除肯定是社會的進步。
1994年何鄂57歲,這一年她辭去甘肅省工藝美術研究所所長之職,開辦了以自己名字命名的甘肅何鄂雕塑院。幾十年后的今天,說起彼時為何辭職,何鄂的回答還是和當年一模一樣:“我就是想做雕塑,還有,我這一生都想做好雕塑。”
當然,選擇脫離體制,不能忽略的一個背景是20世紀90年代中期,工藝美術行業整體落入低谷,何鄂所在的甘肅省工藝美術研究所長時間處于沒事可做的境地。1993年,何鄂在珠海搞了個敦煌彩塑展。辦這個展覽的七萬元是她跟別人借的。“個展辦完后一方面要還錢,一方面我就想做雕塑,做好的雕塑,可當時我一年的工資不吃不喝也不夠買一方上好的漢白玉。”
說何鄂這一生是和雕塑綁在一起的,沒人懷疑。早在何鄂雕塑院還處于萌芽構想之時,何鄂心中就有了“弘揚民族文化,創造時代精品”十二字的辦院宗旨。一直以來,無論是在體制內還是體制外,在弘揚城雕民族化的道路上,何鄂總有一種重任在肩的自我責任感。這是屬于一個知識分子的文化自覺,這種文化自覺不是無源之水,至少于何鄂而言,它來源于老祖宗創造的藝術。——敦煌莫高窟便是何鄂心中永遠的老祖宗。十多年置身于敦煌莫高窟,何鄂真真切切地感悟到老祖宗的藝術創作對她的推動,讓她能自覺地去做一些事。“它們(燦爛文化)靜靜地屹立在世界民族藝術之林,卻以巨大的推動呼喚著一個民族新的未來。我幸運有這樣的機遇,根植于民族文化的沃土,由此孕育了我創造的生機。”這是何鄂對自己這一生藝術創造的總結。
何鄂雕塑院成立后的第一個訂單來得多少有些“無心插柳”的味道。1994年新疆生產建設兵團一行來甘肅考察雕塑,何鄂應邀陪同考察,隨后考察團去了四川。之后沒多久,考察團一個長途電話主動找了何鄂,希望她為兵團做個雕塑。“或許是因為在陪同考察的過程中,我和他們談了我對雕塑的認識和想法,他們比較認可吧。”這世上從來沒有天上掉餡餅的事,機會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
如今,何鄂雕塑院已經走過24年的歲月,幾年前何鄂就以不菲之金租下的現在這處600多平方米的地方和一個近1000平方米的大車間,既是她雕塑作品的展示地,也是她“寶刀未老”繼續藝術創造的領地。
距離成名之作《黃河母親》落地32年之后,何鄂業已在藝術與市場之間游走了多年,人在旅途,一路行程,貴在其始終沒有忘記當初是因何而出發的。24年160多個項目,涵蓋了城市雕塑、園林雕塑、紀念碑雕塑、肖像雕塑……訂單,一方面代表的是何鄂藝術創作被社會認同,一方面也是市場經濟需求文化的強烈反映。近年來,當代藝術家從社會邊緣人逐漸變得炙手可熱。
雕塑業里有一句行話叫“菜雕”,字面上說的是做菜也有雕塑的,言外之意是把雕塑當作行活做,暗含應付差事之嫌。“一個藝術家做好作品就像呼吸一樣,太正常不過了。我把每一個社會委托訂單都當作藝術創作來做。”這是何鄂對待藝術與市場需求的態度。
幾十年前完成的鄂爾多斯的《成吉思汗雕塑群》巨型組雕,是何鄂雕塑院這些年來最大一個訂單。當時參與了這一工程的雕塑家唐世儲,后來還專門寫了一篇題為《何鄂贊》的文章,稱贊何鄂作為這一工程藝術總監、工程總指揮,在完成這項龐大工程的八個多月時間里所表現出來的堅韌、勇敢和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氣概。“用巨型組雕展現成吉思汗由童年到建立大業的雄偉壯麗的一生,三十幾個高六七米的人物,其規模是國內有的重大國家級工程都望塵莫及的……當聽她說泥塑放大和鑄造安裝工程僅有六個月,我認為簡直不可思議,但何鄂做到了,整個工程就是在她的計劃之中完成——北京、上海、鄭州、重慶、揚州的數百名工人和雕塑家,完成了泥塑分組放樣,這其中的困難幾多……何鄂不允許有退路,還一定要做好,這份迎難而上的氣概,我佩服。”
巨型組雕《成吉思汗雕塑群》的設計,兩易其稿。接下任務后,何鄂用四個月的時間,翻閱了有關成吉思汗的傳記、資料、相應的歷史背景。她根據歷史博物館提供的詳盡歷史、實物資料,從發式、冠帶、刀具,到服裝、飾物等都一一核實,力求一定要做到精確無誤。至今還保留的那些工作筆記正是她藝術創造上絕不湊合,絕不似是而非,要做就做好作品的
證明。
2017年上半年,民勤縣委領導邀請何鄂為當地做一件亞洲第一沙漠水庫的標志性雕塑。實地考察了民勤紅崖山水庫后在返回蘭州的車上,何鄂說她心里就像有一股暖流,激動得不成。隨即就開始在車上寫下了對民勤的幾件大事的建議:比如對水庫做哪些珍貴原始資料的收集,又比如民勤可開創舉辦國際沙雕節活動……回到蘭州后,何鄂將自己的這些建議打印出來,整整五張,然后寄送給民勤相關部門。“把我寫得激動的!”何鄂覺得一個人把自己的智慧奉獻給這個社會是一件非常高興的事。可以說,多年來借助于這些社會委托,何鄂實現了其藝術創作的另一種表達。
24年中,何鄂在北京、上海做了兩次雕塑作品展覽。作品的材質全部為銅或者石頭,曾經只能用石膏創作已是過去時了。何鄂說道:“那些有償服務的報酬我又拿來創作作品和舉辦個人雕塑展覽了。我覺得一個藝術家舉辦個人雕塑作品展覽是對這個社會和時代的回饋。”
何鄂有一個醞釀了十年的宏大創意——“《情系母親河》黃河雕塑長廊”,創意的核心內容是:用三年的時間,在蘭州40里黃河風情線上豎立160件由全球華人雕塑家創作的精品之作,打造一個由黃河兒女抒發“情系母親河”民族情感的黃河雕塑長廊,每年一屆的蘭州“黃河母親節”有望在三年后成為世界華人的“中國蘭州·黃河母親節”。
做了一輩子雕塑,作品項目遍布全國,到了80多歲的年紀,黃河雕塑長廊是何鄂最后想為蘭州做成的一件“大作品”,這件大作品不是由她一個人來做,而是由全球華人雕塑家來做。“我剩下的時間不多了,把我的技術與藝術奉獻出來,是我對蘭州50年的情感。”
何鄂是一個很感性的人,她熱愛雕塑,熱愛藝術,更將心中最濃烈的熱情與情感留給了她生活了半個世紀的這座城市。30多年前的城雕《黃河母親》就是這份情感的一個結晶,30多年后的黃河雕塑長廊同樣是。也正是這份情感使得何鄂成了一個可以把理想化作行動的實踐者,而不是一個讓理想停留于紙面的空談主義者。
2016年首屆黃河母親節舉行,某種程度上這算得上是“黃河雕塑長廊”創意正式啟動的時間節點。如果按照創意的實施計劃,當年就應該有40余件作品呈現于黃河風情線上。可是在創意項目推進的一年多來,風情線上還沒有立一件“情系母親河”的作品。毋庸置疑,“情系母親河”黃河雕塑長廊創意是一個巨大的文化建設工程,一個世紀的幾代華人雕塑家的百多件雕塑精品豎立在黃河邊,這些具有視覺感染力的雕塑語言,抒發的是中華兒女對民族的情感,感受和展現的是黃河文明給予子孫的智慧和力量。何鄂看到了它的未來的美好前景,“一旦在蘭州建成必將產生無可估量的精神力量,成為民族凝聚力的巨大磁場,成為世界華人情系母親河的聚焦點和集結點”。與此同時,何鄂也深切地感受到,這樣一項凝聚民族精神的中國夢工程,是需要政府引領,通過立項、規劃、環境、雕塑、園林等各方面專家學者、各路群雄共同努力,同心攜手,貢獻智慧的。“把一個人的夢想變成一批人的夢想,變成蘭州的夢想。”(編輯 黃艷)
作者:《蘭州晨報》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