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余方

一縷陽光打在厚厚的云層上,把飛機的影子投射到了云里。
卞修武坐在舷窗旁,看著飛機的影子在云上行走,忍不住掏出了隨身攜帶的相機。
這是從上海飛往重慶的航班。卞修武追著飛機的倒影拍了半個多小時,一點也不膩煩。直到影子消失,他才意猶未盡地收起相機。
這位中國科學院院士鐘情于鏡頭里的世界。不管是相機鏡頭里無奇不有的宏觀世界,還是顯微鏡下深邃的微觀世界,都深深吸引著卞修武的目光。
常常有人問卞修武:“這么辛苦工作是為了什么?”
卞修武覺得納悶,因為他并沒有覺得辛苦。但如果一定要追問為什么,這位研究腫瘤的科學家也許會回答你:“為了探尋未知,發現美?!?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8/04/22/qkimagesdddydddy201805dddy20180536-2-l.jpg"/>
辦公室是卞修武的第二個家。他把工作和生活所必須的、極其熱愛的東西,全都搬進了這間屋子。
進門右手邊的桌子上有一臺光學顯微鏡,他可以隨時用它觀察病理切片,作出診斷;辦公桌后是占據了一整面墻的書柜,里面塞滿了厚厚的專業書籍和文藝作品;堆著材料的辦公桌上放著一部相機,以便他能及時捕捉到美好瞬間;墻上的照片很多,最特別的是兩幅已經泛黃的照片:一幅是十幾年前他和參加畢業答辯的研究生們的合影,另一幅是他從英國愛丁堡街頭帶回的肖像畫……
卞修武常常在這間辦公室工作到很晚。如果要問誰最熟悉西南醫院凌晨3點的樣子,他應該算是其中一位。
讓西南醫院病理科博士后工作人員時雨印象深刻的一個細節是,有海外的學者朋友曾問過他:“卞修武是睡得晚還是起得早?或者是他也在美國?”
起初,時雨被這個問題搞得一頭霧水,后來他才了解到,原來卞修武常常工作到凌晨四五點,所以海外的學者朋友總能及時收到他回復的工作郵件。
年輕的學生們有時很難理解,這位已經獲得最高學術榮譽的老師,為什么還這么拼命?
卞修武的領導和同事也時常勸他:“要多睡點覺?!?/p>
可對卞修武來說,從兒時開始,努力就已經成為一種深入骨髓的習慣,是歲月砥礪造就了他,而非卓然天賦。
上世紀70年代,在國內糧食主產區江淮平原,卞修武每天都會利用上學前和放學后的空檔,去地里干活。
夏天溽熱,成片的棉樹長得比人還高,棉花地更是被捂得密不透風。卞修武不得不鉆進棉花地,不停地剪枝、拔草,刺鼻的農藥味嗆得人難受。
沉重的農活一直壓在卞修武瘦弱的肩膀上。父母對教育的重視、家人勞作的辛苦,他更是看在眼里。
“如果能走出農村,將會是怎樣的天地?”站在地里,卞修武時常這樣想。
讀書,成了走出農村的唯一出路。從小,卞修武就是學習最刻苦的那個。父母從來不擔心他的學習,有時學得晚了,父親總要催促他“早點睡覺”。
在小學和中學時代,卞修武就沒讓父母失望過。他一直是班里最優秀的學生之一。在老師和同學眼里,這個瘦弱的男孩“幾乎沒有不會做的題”;考試結束后,老師總喜歡把他的試卷貼在墻上,并告訴大家:“這就是標準答案。”
但比起成績,卞修武對老一輩科學家們的故事更感興趣。他一遍一遍讀著李四光、陳景潤的故事,他們崇尚科學、尊重知識、刻苦鉆研的精神一路滋養著他的成長。
1981年,卞修武走出皖西農村一望無際的土地,來到第三軍醫大學(現陸軍軍醫大學)。在這里,他踏進了病理學這個更為廣闊的科學世界。
36年后,當初那個穿梭在棉花地里的少年,成了中國科學院院士。
目前,在中科院院士中,卞修武是唯一一個從事病理學工作的。
“病理乃醫學之本,現代醫學的起源就來自病理學,它是基礎醫學與臨床醫學之間的橋梁,同時兼有基礎醫學和臨床醫學的性質,內容很豐富。病理既可以做科研,又可以為臨床服務。所以在整個醫學系統里,我們也把病理醫生叫做‘醫生的醫生?!北逍尬湔f。
早在學生時代,卞修武就對病理學十分向往。
因為成績優異,卞修武大學畢業時被推薦為免試碩士研究生。在選擇專業時,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病理學。
其時,在病理學研究方面,第三軍醫大學的水平和規模都不錯,只是研究方向比較單一,但燒傷研究早已譽滿全國,卞修武的導師史景泉教授正是燒傷病理學研究方向的專家。
按理說,卞修武應該跟隨導師,將燒傷病理作為研究方向。但令人意外的是,他卻選擇了一個新的研究方向——腦腫瘤病理。
人類對大腦的認識極少,腦腫瘤的攻克更是困難重重:因為大腦不僅自身要生長腫瘤細胞,身體其他部位的腫瘤細胞也很容易轉移到腦部。
“神經科學在那個時代已經顯示出其在未來的引領性,而腫瘤是長期以來人類難以攻克的難題?;谶@樣一種現實,我想把兩者結合起來做神經腫瘤的研究。而在神經腫瘤里,腦膠質瘤最常見,但在我國卻研究得很少,我們學校在這一領域的研究也是空白,所以我就選擇了這個研究方向。”卞修武說。
史景泉理解卞修武的選擇,但他囑咐卞修武:“你要想好,這個領域我不熟悉,可能無法給你提供太多的指導,你選擇了這個方向就得自己想辦法攻堅克難。”
卞修武還是迎難而上了。他把自己比喻為一顆種子,這顆種子選擇在腦腫瘤病理這片陌生的土壤中生根發芽。然而,在醞釀破土的過程中,他一次又一次地體會到:要想萌芽實在是太難了。
“這個領域可供研究的膠質瘤標本少,分類復雜,我還得面對一個人如何開展實驗和研究的問題?!北逍尬湔f,為了進行實驗研究,他干脆跑到西南醫院病理科,一邊使用這里的病例,一邊向病理學專家柳鳳軒教授請教。
卞修武成天泡在科室里,連樓下的看門大爺都清楚,“卞博士”凌晨3點以前不會離開實驗室。他拿著大量病例自己看,對照圖譜反復辨認,甚至把圖描繪下來;他對經手的每個病例都很熟悉,甚至只要拿到切片編號,就能回憶出切片圖像;他看了大量的病理切片,由于天天看顯微鏡,夜里睡覺眼前全是切片畫面……
在反復的實驗中,年輕的卞修武很快就明白了一個道理:醫學,尤其是病理學的研究,靠的不是天賦,也沒有任何捷徑可走,首先得努力積累經驗,才能逐漸形成自己的悟性。
在攻讀碩士研究生期間,卞修武留意到了美國國家科學院院士、哈佛大學醫學院教授杰若米·佛克曼在1971年提出的觀點:腫瘤的生長和轉移依賴血管,抑制血管生成對對抗腫瘤有著重要作用。
那時,卞修武看了數萬張病理切片,摸索到了一些規律,認識到腫瘤血管值得做進一步的研究。
“都說腫瘤血管沒有規律可尋,實際上這些血管的生長是有一定規律的。”卞修武決定對腦腫瘤內的血管進行研究。
聽說卞修武在研究血管,有老一輩病理專家感到很詫異:“你怎么這么糊涂,腫瘤診斷是靠腫瘤細胞,你怎么去研究血管呢?腫瘤血管對診斷和治療有什么價值?”
一直以來,病理專家們對腫瘤的研究都集中在腫瘤細胞上,很少有人去關注腫瘤血管。當大家都在埋頭“死磕”腫瘤細胞時,卞修武選擇站在前輩的肩膀上,集中精力研究腫瘤血管。
緊盯國際前沿,但又不囿于前人的研究成果。卞修武通過大量的病理觀察以及實驗,經過不斷地推測、驗證,終于證實了血管對腫瘤生長和侵襲以及治療所產生的影響。與此同時,他的實驗數據也表明:佛克曼教授的結論并不全面。
“他的觀點有一定的正確性,也有不足。不足的地方就在于他只提出了腫瘤血管減少能抗癌,但我們在實驗過程中發現腫瘤血管是不一樣的。既然腫瘤血管存在差異(腫瘤血管異質性),那就需要從病理上把這種異質性識別出來,作為治療的靶標,指導臨床治療的個體化以及研發藥物的模型篩選,讓這些血管‘正?;?。”卞修武說。
2002年,卞修武到美國做訪問學者?;貒?,他很想見一見佛克曼教授。
通過朋友引薦,卞修武從美國紐約來到波士頓,終于見到了這位腫瘤血管新生領域的開拓者。
在佛克曼教授面前,卞修武暢談了自己對血管生成以及抗血管生成的一些看法。
其實在見面之前,佛克曼教授早已仔細讀過卞修武發表的論文,他認可卞修武的觀點,很希望能有機會和卞修武開展合作。
2004年,卞修武完成一篇名為《血管生成是炎癥和癌癥的免疫藥理學靶標》的文章,發表在《國際免疫藥理學》雜志上,詳細闡述了腫瘤血管和非腫瘤血管的差別和治療意義,總結提煉出腫瘤微血管的不同類型,成為世界上首先提出“腫瘤微血管構筑表型異質性及其治療價值”的科學家。
在研究腫瘤血管的過程中,卞修武還開始探索腫瘤干細胞對腫瘤血管的直接和間接作用,并發現腫瘤干細胞在腫瘤血管生成、侵襲轉移和復發中有著關鍵作用,澄清了腫瘤干細胞的作用、診斷價值和治療意義。
2012年,卞修武帶領團隊研究的“腫瘤血管生成機制及其在抗血管生成治療中的應用”項目獲得了國家科學技術進步獎一等獎。這項科研成果,開辟了血管生成研究新領域,能夠進一步指導癌癥的臨床診斷和治療。
卞修武的書柜里有兩本特別的書:一本是書畫集,另一本是攝影集。
兩本書的作者都是程天民。
程天民是陸軍軍醫大學軍事預防醫學系全軍復合傷研究所教授、中國工程院院士。這位老院士興趣頗廣,不僅擅長繪畫、攝影、京劇,書法也極好。
進入耄耋之年后,程天民還做過一個講座,主題是“科學與藝術”。
卞修武敬仰程天民的藝術情懷,他認為美學和科學其實是統一的。
卞修武也一直在追尋“美”。除了科研工作,他最大的愛好就是攝影,還經常為研究生講授攝影藝術。
“卞老師對攝影精益求精的追求和對待科研的態度如出一轍?!睍r雨也上過卞修武的攝影課,受導師影響,他現在也是一名攝影愛好者。
卞修武年輕時就沉迷于攝影。那時只有膠片相機,但他的玩法很高端,不僅會自己分裝膠片,沖洗照片,還會制作染色幻燈片。盡管用的相機并不是很貴,但創作出來的作品卻很美。
“會攝影的人都比較熱愛生活。”卞修武笑著說。
比如,熬了通宵,他正好能夠沐浴朝霞;遇到美麗的夕陽,他會從忙碌的工作中起身久久注視;生活中的一切微小變化他都格外留意,哪怕是一朵花的盛開……有時工作至凌晨,他抬頭看到深夜中的路燈很美,也會趕緊鼓搗相機,把眼前的美好畫面抓拍下來。
在卞修武眼中,探索真理的過程也很美好。顯微鏡下的細胞形態各異,血管結構錯綜復雜,有的細胞非常漂亮,每個細胞和每根血管都需要由他去及時捕捉、發掘,解構隱藏在它們身上的秘密。
有時看到特別美的細胞,卞修武會立馬把它拍下來。遇到拍得好的照片,他還會與其他科學家和病理學同行分享。他一直這樣享受著工作和生活帶來的美好。
“你看我哪里辛苦了,我反倒覺得樂趣無窮呢!”卞修武說。
悠悠三十載,歲月在這位科學家心里并沒有留下太多痕跡。他依舊和30多年前一樣,只是單純地想要探索更多未知的世界,讓自己看得更加深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