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星


他有三個名字一一理查德·西爾斯、斯睿德、“漢字叔叔”。理查德是他本名,斯睿德是他的中文名,而“漢字叔叔”是這幾年廣大熱情的中國網友賦予他的昵稱。理查德說,他更喜歡大家叫他“漢字叔叔”。
漢字是世界文明古國所產生的原發性文字中唯一目前還在使用的文字。理查德用了多年時間,整理中國甲骨文、金文、小篆等字形,將這些字符一一掃描編碼建立數據庫,創建一個名叫漢字字源網的網站,己解析超過8000個漢字,收錄近10萬個古漢字字形。
如今,“漢字叔叔”又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他要錄視頻講述他和漢字的故事,然后放到自己的新網站上,讓漢字不僅電腦化,還要“多媒體化”。
一場大病喚起執念
理查德的老家在美國俄勒岡州一個保守的基督教社區。在他的記憶中,那里全是白種人,全都講英語,實在有些無聊。為了擺脫這種“無聊”去看世界,理查德決定學一門外語:“那時世界上只有7%的人說英語,卻有將近20%的人在說漢語,于是我就想學漢語,想去中國。”
當時的中美尚未建交,一聽到兒子要去中國,理查德的父母快要氣瘋了。“當時我爸極力反對,想用武力嚇唬我,結果我卻把他的手不小心弄骨折了,我媽哭著說要去自殺。”理查德回憶道。盡管如此,他還是用攢了一年的“刷盤子”的錢,在1972年7月買了一張飛往中國臺灣的機票。臨行那天,盡管有百般不舍,但父母還是去機場送了理查德。
初到臺灣,理查德身上只有80美元。在找到一個月租金17美元的小屋子安頓下后,理查德很快找到了一份英文老師的工作。此后兩年,他沒有上過一天漢語學校,卻在日常生活中慢慢學會了漢語會話。從家信中得知他需要一臺電視機收看漢語節目,得了癌癥的父親還給理查德寄了錢。只可惜,沒過多久父親就因病去世了。
兩年后,理查德回到美國繼續念大學,并拿到了物理學學位。畢業后,他到臺灣又生活了四年,隨后回國進入田納西大學計算機專業學習,并在1985年拿到了碩士學位。工作之余,不甘平靜的他繼續游歷四方,亞洲、歐洲、非洲……就這樣悠閑地邁過了不惑之年,當初下定決心要學的漢語,卻始終沒有更深一層。
作為一個學過物理和計算機的大學生來說,理查德希望能探究漢字本身的內在規律從而記住它們,而非對“圖案”的死記硬背。從《說文解字》開始,他不斷查閱有關甲骨文、篆體、金文以及字形演變的專業書籍。很快理查德注意到,有時盡管查的是同一個漢字,但不同書籍給出的解釋卻各不相同,想要徹底弄明白一個字的來源,往往要翻上好幾本古書。但理查德并不覺得枯燥,因為他發現,找到一個漢字最初的樣子,然后看它是怎樣一步步演變過來的,就會明白原來每一個漢字都是合理的,其背后都有一個故事。”
為了能將這些資料電腦化,理查德拜訪過很多古漢語研究專家以求獲得幫助。但在上世紀90年代,他們中的多數人,并無法理解那些刻在青銅器上的古漢字和電腦之間有什么必要聯系,最多也就是給理查德推薦些專業書籍。
1994年夏天,理查德突發心臟病。回到美國,他前后共做了4次心臟手術,搭了3個支架。躺在病床上的理查德自問自答:“如果生命只剩下24小時,我會做什么?”“我應該打電話給朋友們告別。”“如果還有40年呢?”“我大概會先蹉跎10年。”“那如果是365天呢?”“我想去把《說文解字》電腦化。”
當時的網絡世界并不發達。理查德首先考慮的,是設計出一個電腦程序,以實現對漢字字源資料的搜索與展示,而這需要將《說文解字》中的篆體字統統掃描進電腦。幸好,當時理查德在硅谷找到了一份電腦工程師的工作,這使得他能夠有足夠的收入來出錢請人幫他做掃描漢字這一重復而繁瑣的工作。“我在唐人街找到了安,當時55歲的她剛從中國移民來,雖然她只有初中學歷,一句英文都不會,但她還是接受了我的邀請。”理查德回憶道。
理查德給安配了電腦、掃描儀等裝備,教她使用計算機和輸入法,把掃好的字一個個存到軟盤里,他自己則利用業余時間編寫程序。一個又一個365天就這樣過去,理查德在安的幫助下將《說文解字》等四本工具書中近10萬個漢字字形統統掃進了電腦里。至今,回憶起安,理查德仍是心懷感激:“沒有她,就沒有我的網站。最初,她也看不懂《說文解字》,可到后來,她成了半個漢字專家。”
一次“走紅”改寫人生
2002年,理查德的漢字字源網正式上線。6500多個漢字所對應的每一個字形,理查德都給它們編了編碼。與此同時,由于經濟不景氣,理查德失去了在硅谷的高薪工作。他只能搬去田納西州,當上了一名河道管理員。業余時間,在十平米的出租房內,面對著這個訪問量始終不溫不火的小眾網站,理查德過著苦行僧一般的生活。服務器的租金交不上了,他就在網站首頁加上一個捐款鏈接,請大家捐款幫助他維護更新網站。哪怕一年到頭的捐款金額只有幾十美元,但他也沒想過要放棄。
轉機出現在了2011年1月13日。那一晚,理查德突然發現自己的賬戶在短短—小時內收到了超過100美元的捐款。而網站當天的點擊量,破天荒地突破了60萬次。
此時大洋彼岸的中國,有一位網友剛用煽情的文字在微博上介紹了理查德:“這個人叫Richard Sears。他用二十年工夫,手工將甲骨文、金文、小篆等字形數字化處理,上傳網絡供所有人免費使用……”
從這天開始,理查德的郵箱被“擠爆”了。雪片般飄來的幾千封郵件,讓他興奮不己:“我幾乎每天都在回信,郵件里第一次有人叫我‘漢字叔叔,我太喜歡這個稱呼了。”緊跟而來的,還有無數個相邀采訪的越洋電話,天津電視臺甚至直接派了一路攝制組飛到美國,為理查德拍攝專題片。在那部專題片里,理查德的“陋室”讓無數觀眾動容心酸。狹窄的房里,除了書架、書桌和書,幾乎沒有別的陳設,就連床都沒有。平時,理查德直接睡在地板上,當天的采訪,主持人也是坐在地上進行的。理查德坦言,這些年,為了這個網站,他已經耗盡了自己之前20年存下的30萬美元積蓄。
2012年,天津衛視的《泊客中國》節目組又向理查德發來了邀約。在理查德看來,這就像中國那句老話說的,緣分到了。62歲的他隨即買了一張飛往天津的機票,開始了在中國的“泊客”生活。
后來,北京師范大學接收了理查德,讓他兼職用英語教物理課,每個月給他四千多元工資,還給他配了辦公室和公寓。過去這幾年,“漢字叔叔”在中國的媒體“曝光度”不算低,僅今年一年,理查德就兩次做客中央電視臺,相繼作為嘉賓出現在“朗讀者”和“開學第一課”的節目中。
在結束了和北師大的工作合同后,今年理查德從北京搬到了安徽小城黃山。他很喜歡黃山的自然環境,當然,更吸引他的,是當地每月只要1200元就能租到像樣的兩居室。在那里,理查德不僅每天都能潛心研究漢字,還有幾個志同道合的朋友可以一起切磋討論。有好心的學者朋友讓自己的學生給理查德當助理,在漢字研究上和他溝通,并給予網站建設上的建議,還有更多的熱心人士不斷幫理查德尋找著各類講課機會。對理查德而言,這些機會除了能帶給他一些額外收入,更能讓他把自己對漢字的執著理念,傳遞給更多漢字的實際使用者。
一種堅守激勵前行
理查德有個習慣,無論走到哪,他都會隨身帶一個本子,每逢跟人交流時就會寫下幾個漢字的演變過程,來激起對方的好奇心。哪怕是對著一群小學生,他也用一些簡單的象形文字,試圖讓他們明白文字和事物的潛在聯系。
在華東師范大學國際漢語教師研究基地的階梯教室,理查德出題讓大伙來個頭腦風暴:“如果你走進一個五千年前普通中國人的家,你最先會看到什么?”沉默數秒的臺下,傳來了千姿百態的猜想一一土炕、炭火、陶器……
“漢字叔叔”的回答是小孩手里的紡線錘。“我感覺紡線這個工作在古人的生活中應該占據了重要位置,因為在我整理出來的數據庫中,差不多有四分之一的漢字,都跟紡線織布或服飾有關。雖然我不知道那些古人是怎么生活的,但通過古漢字,我可以一點點推理出來。”
三個小時的講座結束,好幾個學生都等著沒走。他們圍到黑板前,和理查德交流著各自對漢字的認識。理查德在黑板上寫下一個“肚”字:“古代沒有這個字,但有‘月和‘土字。很多書上都說,‘月代表肉,但我不這么認為。”他繼續在黑板上寫甲骨文、金文里的“月”:“你看它的樣子,哪里像肉?這些個字,筆劃一排排的,明明像一根根的骨頭。我考慮了好久,很多專家說它是肉,但我覺得是肋骨。”理查德告訴記者,如果有專家告訴他一個有關漢字的故事,他一定會自己去研究看看,是不是合理的、真實的。他并不要聽那些“戲說”的漢字,只是想了解最真實的解釋,當然,如果對方對他的意見有異議,他很樂意和他們進一步討論、切磋。
采訪的尾聲,理查德興奮地給記者寫下了他新網站的地址。“原先網站上的內容已經基本都搬完家了。很快,我們回去就要開始錄視頻,講漢字故事,然后放到新網站上。這些年我已經陸續寫了一千多個故事了。”他說。
“聽上去這個工程很浩大,那您最近的資金還緊張嗎?”記者忍不住問。
“最近收入還行,至少這兩個月沒問題,接下來不知道呢。”理查德毫不避諱。
記者的心里有點替他犯嘀咕:“這么多故事能順利錄下去嗎?”
理查德似乎看出了記者的擔憂:“我從來不會去規劃半年以上的生活,要不然也就不會有這個網站了。我的宗旨是,不要考慮太多,只要今天可以做,那就開始做吧,然后每天想辦法,—直做下去。”那一刻,記者終于明白,為什么理查德能將這條從來不被人看好的路,堅持走這么久。(資料來源:《文匯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