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牧的春色堪療傷

黃寧

若無人誘導(dǎo)，國人憑直覺最想穿越回去的當(dāng)然是唐朝，因為她雍容富麗，自由奔放，幾乎是我們可以想象得到的人間最美好的模板，但我們忽略了其同時也上演了路有凍死骨秋夜梧桐雨的慘烈，悲傷與絕望一樣不少。尤其當(dāng)暮色中送來晚唐的喪鐘，一下一下，撞擊心坎，在盛唐傳說的參照下愈加凄清。身處末世的才子，縱然雄心萬丈，卻無力回天，情將安寄？

“高樓風(fēng)雨感斯文，刻意傷春復(fù)傷別。”（李商隱《杜司勛》）稍晚于杜牧而與之齊名的同時代人李商隱，既崇敬杜牧，又深知杜牧，“刻意”二字寫盡了末世人的無奈與悲涼，也盡知失意人的傷情與絕望。在別人的描敘里，春天似乎太輕佻了些，太歡喜了些；在杜牧，春天依然愁腸百結(jié)凄迷暗淡，大好春色只是詩人療治國仇家恨的一劑止痛藥。

杜牧筆下的春，色彩明艷，具有強烈的視覺沖擊感。

和王維喜歡用“青、白”等淡雅色調(diào)抒發(fā)隱逸恬淡的情懷不同，杜牧鐘情于 “紅、綠”等鮮艷明麗的暖色調(diào)組合。這和兩方面有關(guān)：一是杜牧青年時代有著宏偉的政治抱負和積極用世的社會理想，歷經(jīng)坎坷不改初心，依然希望能夠為復(fù)興效力。林建略說杜牧有“熱烈的襟懷”，因此他的心始終是熱的、明亮的。二是杜牧本身崇尚 “高絕”“極俏”的美學(xué)情趣，“高絕”，指立意高、氣韻高、格調(diào)高；“極俏”指昂揚、俏麗的生命力，故杜牧特別喜歡紅色的鮮艷、溫暖，綠色的生機、清爽、水靈，再配以白、碧、青、紫之類以互補、襯托，其筆下的春天濃烈豐艷，呈現(xiàn)出蓬勃的生命力。

著名的《江南春》體現(xiàn)了這一特點，“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fēng)。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明寫綠映紅，暗寫的有山郭的黛青、水村的清水綠波，酒旗的五色繽紛，寺院的紅墻黃瓦，還有夾雜其中的紅男綠女、粉壁青磚，色彩何其豐富，充滿生機與活力。

又如《春晚題韋家亭子》，“擁鼻侵襟花草香，高臺春去恨茫茫。嫣紅半落平池晚，曲渚飄成錦一張。”極寫花草之香，但春花的明麗鮮艷呼之欲出，春水渙渙鱗光閃閃，再加以夕陽鍍金，恍如絢爛的錦緞，其上隨意撒落嫣紅的花瓣被流水柔柔地抖動著，可不就是一幅流淌的畫卷，隨風(fēng)款擺的綢緞？即如晚春殘春，在作者筆下亦是如此的鮮妍明媚，令人見而忘憂。這樣絢麗的春景比比皆是：

岸蘚生紅藥，巖泉漲碧塘。

（《春日言懷寄虢州李常侍十韻》）

莫將榆莢共爭翠，深感杏花相映紅。

（《柳長句》）

山秀白云膩，溪光紅粉鮮。

（《春日茶山病不飲酒因呈賓客》）

狂風(fēng)落盡深紅色，綠葉成陰子滿枝。

（《悵詩》）

一嶺桃花紅錦黦，半溪山水碧羅新。

（《殘春獨來南亭因寄張祜》）

杜牧筆下的春天，構(gòu)圖講究，極具藝術(shù)表現(xiàn)力。

杜牧工詩善書畫，詩作自具“宛然入畫”之功，色彩、線條、構(gòu)圖結(jié)合完美，既具詩情，又富畫意。

杜牧自覺用視框來選取角度抓取鏡頭，呈獻給讀者一幅賓主相得、遠近相應(yīng)、虛實相生、疏密相間、聚散相依、開合相宜、藏露相合的和諧美景來，這是美的最高境界。《江南春》完全可以作為一幅圖畫的藍本，千里鶯啼、紅綠相映的麗日風(fēng)光是背景，是實景，是遠景，矗立在濛濛煙雨中的寺院樓臺，是虛景、是特寫、是藏而又露。鮮麗明艷與朦朧迷離同時存在，頗具藝術(shù)張力，意趣無窮。

寫景中蘊含今昔盛衰之嘆，更使詩歌具有厚重感，含蘊深遠。

杜牧還善于運用線條變化，干枯潤淡、輕快凝重，使得畫面氣韻生動，既有自然變化形成的視覺快感，也富于主觀感知帶來的視覺趣味。“一嶺桃花紅錦黦，半溪山水碧羅新”，桃花紅如錦鍛，是潑墨筆法鋪涂襯景，溪水橫流則涌動著細筆勾勒的活潑與跳躍，生意盎然。“狂風(fēng)落盡深紅色，綠葉成陰子滿枝”，則是描寫風(fēng)搖花落的狂飆勁力后綠葉成蔭的清新恬靜，形成對立和諧之美。

杜牧筆下的春，善用數(shù)字，營造出高遠宏大的意境，頗具盛唐氣象。

清何文煥在《歷代詩話考索》反駁那些拘泥于“真實性”而妄議《江南春》的考據(jù)家說，“即作十里，亦未必盡聽得著，看得見。……此詩之意既廣，不得專指一處……詩家善立題者也。”“千里”盛景與煙雨中的“四百八十寺”形成強烈對比，視野闊大而思緒茫茫，直達千古，氣象萬千。

又如《寄遠》“前山極遠碧云合，清夜一聲《白雪》微。欲寄相思千里月，溪邊殘照雨霏霏。”寓情于景，情思綿綿，有賴“一聲”，超越時空形成共鳴，全仗 “千里月”三字。

開成四年初春，杜牧赴京途中作《初春雨中舟次和州橫江裴使君見迎李趙二秀才同來因書四韻兼寄江南許渾先輩》，“芳草渡頭微雨時，萬株楊柳拂波垂”，“萬株”一脫輕靡婉轉(zhuǎn)的風(fēng)尚，顯露闊大襟懷，使得初春別具壯闊之美，折射出作者進京的喜悅與期望。

杜牧反對晚唐詩壇平庸卑弱、纖艷不逞的不良風(fēng)氣，他追羨高祖功業(yè)，在創(chuàng)作中也追求一種俊健豪爽的風(fēng)格，《全唐詩》評價說“晚唐詩多柔靡，牧之以峻峭矯之”，是中肯的。

杜牧筆下的春，善用修辭，意態(tài)迷人，融情至深。

杜牧直接描寫春景的詩作并不多，較多的存在于唱和詩中。因為承擔(dān)以景喻人或借景抒情之用，這些春景也就具有很強的人格。

“山秀白云膩，溪光紅粉鮮”，“膩”和“鮮”，采用擬人手法，將黛山比青云，白云比玉顏，脂光滑膩，溪水瀲滟，夾岸繁花，如簪花美人粉嫩鮮妍。如此比喻，獨特而又生趣盎然。春天似盛裝少女，既嬌羞柔美又明媚秀麗。

“萬古榮華旦暮齊，樓臺春盡草萋萋。君看陌上何人墓，旋化紅塵送馬蹄？”即便是暮春愁腸，也有紅塵點綴，顯得壯烈很多。

“高枝百舌猶欺鳥，帶葉梨花獨送春。”以高潔的梨花比喻張祜，透出絲絲禪意。

“梅衰未減態(tài)，春嫩不禁寒”，春寒料峭，老梅精神猶在，春柳嬌嫩畏寒，和人生狀況一般無二。

杜牧惜春傷春，卻又愛春戀春，關(guān)涉春景的詩歌近五十首。借春色療傷，在杜牧有三個層次。

首先是情感層次的愉悅。杜牧

少年時常親近自然，對自然之美有真摯的熱愛。一旦現(xiàn)實中的事物觸動了其潛意識中的審美經(jīng)驗，便能引發(fā)情感的認同，因此溫煦的春景往往觸動詩人心底的柔軟從而忘卻憂愁，如《村行》， “裊裊垂柳風(fēng)，點點回塘雨”，少了桃紅柳綠的明艷，多了摩詰詩畫中的清淡閑適，皆因田園的疏淡與農(nóng)人的淳樸使得詩人少有的呈現(xiàn)出一種安然，簡直有終老此地的意味。

其次是心靈層面的，借傷春抒發(fā)心中郁結(jié)。面對痛苦，人有三種選擇：庸人選擇忘卻、詩人選擇時時訴說，勇士直面慘淡的人生。杜牧是一個追求理想的勇士，但詩人的天性又使之兼具敏感多情的成分， “春半年已除，其余強為有……誰為駐東流，年年長在手。”（《惜春》）對逝者如斯、生命短暫的大塊之悲，壯志難酬、不甘沉淪的痛楚，在反復(fù)的感慨之中得以抒發(fā)憂憤，排解積郁，進行自我救治。

最高層次，是通過賞春惜春調(diào)整心態(tài)，達到一種堅韌曠達的精神境界。

杜牧特別稱道《楚辭》能“激發(fā)人意”，其傷春詩不局限于一已之哀傷愁怨，乃借春色抒發(fā)自己對國家前途命運的憂慮，情意纏綿，動魂蕩魄，藝術(shù)上也取得了很高的成就。在漸達藝術(shù)創(chuàng)作高峰的過程中，作者也完成了自我心理建設(shè)，臻于堅韌曠達之境，從而形成峭健爽朗與風(fēng)華流美相融一體的獨特藝術(shù)風(fēng)格。

典型者如《柳長句》，起筆寫春景之盛，春柳裊娜春水回環(huán)，繼以擬人摹柳之不爭品格，尾聯(lián)急轉(zhuǎn)直下借傷春嘆國運，格外思重深沉，又不給人頹廢之感。沈祖桑評曰“感嘆現(xiàn)在之牢落，追念過去之風(fēng)華，但于追念之中，不露惋惜，仍寫得似若躊躇滿志，感嘆之中，不露酸辛，仍寫得似若淡泊自甘。”可謂知語！

療治憂傷，春天不正是最好的介質(zhì)？希望與傷感并存，韶光與沒落共生，但終究是鮮妍的。

（作者系廣東女子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