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凡提故事《樹癭》的文化考釋及其啟示

陳 強

(1.陜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陜西 西安 710119；2.昌吉學院 中文系，新疆 昌吉 831100)

阿凡提故事是新疆具有民族特色的民間笑話，它在多個少數民族中均有流傳，尤以維吾爾族為甚。2014年阿凡提故事已入選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但其中豐富而獨特的民族文化景觀至今還未能引起研究者的重視。筆者擬就阿凡提故事中的《樹癭》一文進行文化考釋，并略述其啟示，以期能為新疆當代文化建設提供參考。

一、《樹癭》故事的文化考釋

茲錄《樹癭》故事原文如下：

有一個國王帶著兵士去打獵，阿凡提遠遠看見他們來了，就藏在一棵大樹后面。國王騎著馬走到大樹跟前，馬聞到生人的氣味，就倒退了幾步。于是國王便沖著大樹說：“你是什么人？”阿凡提說：“我是這棵樹的樹癭。”國王仔細看了看，又問：“樹癭有這么大的嗎？”“因為老下雨，所以把我泡成這么大了。”阿凡提回答說[1]。

阿凡提故事實為民間口傳笑話，但這則故事卻讓人感到莫名其妙而未必覺得好笑。為何故事中的阿凡提要假裝成樹癭？更為奇怪的是國王并不否認樹癭可以變成人，而只是對“樹癭人”的大小表示懷疑？事實上，這則故事雖表面看似荒誕，但其背后隱藏的真實邏輯是：阿凡提和國王都認為樹癭可以變成人。他們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想法？樹癭和人究竟有什么關系？只有弄清這些疑問，才能真正找到此故事的笑點，而要解決上述問題，就要對樹癭及其背后的文化進行深入考釋。

何為樹癭？《說文解字》中曰：“癭，頸瘤也。”[2]《玉篇》中曰：“癭，頸腫也。”[3]《集韻》中曰：“癭，頸疾。”[4]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中“癭”字條下曰：“下文云‘瘤，腫也。’此以頸瘤與頸腫別言者，頸瘤則如囊者也，頸腫則謂暫時腫脹之疾。”[5]古代關于“癭”字的種種文字注解，這里不一一引出，概而言之，“癭”字本意與疾病有關，指長在脖子上突起的肉瘤，也就是俗稱的“大脖子病”。由此引申而來的樹癭是指樹木外表形如瘤狀的隆起部分，其主要成因是樹木機體組織受到真菌或害蟲的侵蝕后，局部細胞增生而形成了囊狀或瘤狀的贅生物，多為樹木病態增生的結果。

樹癭在中國古代詩文中并不少見。唐代賈島有詩云：“濕苔黏樹癭，瀑布濺房庵。”[6]唐代張鷟曰：“金盞銀杯，江螺海蜯；竹根細眼，樹癭蝎唇。”[7]宋代蘇軾云：“木有癭，石有暈，……皆物之病也。”[8]《聊齋志異·嬌娜》中曰：“未幾，割斷腐肉，團團然如樹上削下之癭。”[9]由上述引文可見，樹癭在漢文化語境中多為普通的描寫物象，并無更深的文化指向。而在古維吾爾文化中，樹癭卻是一個獨特的表意之象，具有深厚的文化內涵，樹癭生人的故事也屢見不鮮，且頗具神話色彩。這里試舉幾例：

《高昌王世勛碑》云：“蓋畏吾兒之地，有和林山，……一夕，有天光降于樹，……樹生癭，……而癭裂，得嬰兒五。收養之，……而為之君長。”[10]

《亦輦真公神道碑》曰：“公諱亦輦真，偉吾而人，上世為其國之君長。國中有兩樹，合而生癭，剖其癭，得五癭(嬰)兒，……秉其國政。”[11]

《元史》言：“先世居維吾爾之地，……有神光降于樹，……樹乃生癭，若懷妊狀，……越九月又十日，而樹癭裂，得嬰兒者五，……而為君長。”[12]

《馬可波羅行紀》中“哈密”條又謂：“他們(回鶻人)宣稱，他們最早的君王不是人類所生，而是從一種樹瘤中生長出來的，這種樹瘤由樹的汁液形成，實際上我們通常稱之為‘埃斯卡’(esca)。”[13]

此外，在伊朗人志費尼所著的《世界征服者史》中有《亦都護和維吾爾地的起源—據他們自己的說法》[14]一文，此文亦有關于維吾爾族起源的記載，這一記載后被瑞典人多桑在其《多桑蒙古史》[15]中再次記述，這些外文記載多與以上漢文引述的故事類似，在此故不贅引。

上述幾處引文為樹癭(瘤)生人故事的部分記載，從中不難看出，古維吾爾人認為樹癭可以生人，且所生之人并非凡人，而是其最早的部族君王，這看似荒誕不經，卻能合理解釋先民對本民族起源的疑惑。從神話學對神話的界定和分類來看，這些由人們想象或虛構的故事實際上就是古維吾爾民族的英雄神話(myth)。

神話原型批評家弗萊認為，每一個人類社會都擁有一個神話體系，這個神話體系由文學加以繼承、傳播，并賦予它千姿百態[16]。這就是說神話故事作為一個民族童年時期的心理經驗，會轉移到文學作品之中，并在其中不斷流傳，而民間文學正是神話故事流傳的主要領域之一。

任何神話都是用想像和借助想像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因而，隨著這些自然力的實際被支配，神話也就消失了[17]。隨著神話的不斷消失，起初進入文學中的神話體系也被打破，多數神話故事在長期流傳過程中已變為“碎片”，散落在包括民間文學在內的各類文學作品之中。離開了古老的神話語境，這些流傳下來的“碎片”在今人看來自然會感到費解，這就需要進行考古式的文化連接、拼合與修復。認識到這一點就可以把《樹癭》故事與其背后的樹癭生人神話進行文化關聯。

聯系故事不難發現，在阿凡提與國王的對話中，阿凡提故意說自己是“樹癭人”，實際上是借用了古維吾爾族樹癭生人的神話典故，他這樣說不僅可以使其擺脫尷尬，還能為自己口頭“加冕”，使自己地位“升格”，表明他非同尋常，具有“君王”的身份。而阿凡提面對的正是國王本人，他的“加冕”就意味著國王的“脫冕”，國王的身份被“降格”。面對國王的質疑，阿凡提巧妙應對，即刻從神話回到現實，用現實經驗為自己合理解脫。這則故事表面上看是阿凡提和國王在談論人與樹癭，其實背后所表達的深層含義卻是“加冕”與“脫冕”“升格”與“降格”，在這一轉化的過程中，阿凡提始終占據主動，機智地穿梭于神話與現實之間，瞬間完成了語言上的狂歡，故事的喜劇性便由此而生。只要理解了這一點，我們也就找到了此故事的笑點。

二、《樹癭》故事文化考釋的啟示

以上小考無意全面考究《樹癭》故事的最初神話源頭，筆者只是想通過解讀個案，為今人更好地理解阿凡提故事提供文化上的關聯。但小考有時也能以小見大，給人以有益啟示，筆者認為，《樹癭》故事的文化考釋主要有以下幾點啟示。

第一，重新認識阿凡提故事中的多元文化。

季羨林先生認為，由于西域地理位置特殊，世界四大文化體系在此匯聚，西域在歷史上多受中原漢文化、閃族伊斯蘭文化、印度文化和歐洲文化的影響。他同時還指出：“在目前，雖然從宗教來看，伊斯蘭教統一了全疆。但從深層文化來看，幾大文化體系的痕跡依然隱約存在。”[18]這一論斷從本質上指出了新疆文化是多元文化相互融合的事實，這一事實在歷代新疆本土文藝作品中也多有體現。

具體到阿凡提故事，王佑夫認為：“西域的阿凡提，文化背景十分廣闊，他身上除了具有主要的波斯-阿拉伯伊斯蘭文化因素，還積沉著古希臘文化、古印度文化及中原儒家文化等多種成分。”[19]在此，王先生認為阿凡提故事具有廣闊的文化背景，其主要受上述四大文化的影響，這與季先生的觀點基本一致。

通過以上考釋不難看出，阿凡提故事中還有古維吾爾神話的遺存，這似乎還沒有引起以往研究者的注意。古維吾爾族又稱“回紇”或“回鶻”，于公元7世紀初脫離突厥而獨立，后興起于漠北，建立回鶻汗國。公元840年，漠北回鶻汗國滅亡，大批回鶻人分三路西遷至天山南北與蔥嶺東西。回鶻西遷對其社會文化影響極大，回鶻人積極吸取周圍各種文明，逐漸融合而形成一種新的回鶻文化——維吾爾文化。公元10世紀以后，維吾爾人逐漸接受了伊斯蘭教，伊斯蘭文化遂成為其顯性文化，但古維吾爾文化的基因并沒有消失，而是以各種方式在民間留存。透過《樹癭》故事，仍能看到古維吾爾文化的遺留，這在《國王的生肖》等其他阿凡提故事中還可得到進一步的印證。

第二，重新認識阿凡提故事與納斯爾丁笑話的關系。

阿凡提在國外又稱“納斯列丁”或“納斯爾丁”(Nasreddin)，長期以來學界關于納斯爾丁是否實有其人，他究竟是哪里人等問題一直存在爭議。19世紀80年代，土耳其人穆夫提·哈桑根據地方檔案發現了納斯爾丁生卒的年代和地點，隨后，其他土耳其學者又根據出土的墓石確認了納斯爾丁的身份和家世等，進而提出了納斯爾丁是土耳其人的說法。

“土耳其說”一開始就遭到前蘇聯民間文學研究者杰甫列托夫的反對，他認為不能把納斯爾丁形象的產生確切地局限在一定的地方范圍內，類似的歷史條件，可能在不同的地方——從阿拉伯到中亞細亞——同時產生出這個形象[20]。此后，土耳其學者繼續考證，并提供更多的材料來證明“土耳其說”，這一說法也逐漸為現代西方研究者所認可。2011年6月，土耳其文化旅游部用英文出版了《哲學家中的哲學家：納斯爾丁·霍加》一書，該書詳細介紹了納斯爾丁笑話的流傳現狀，并把維吾爾人的阿凡提故事作為納斯爾丁笑話的分支進行論述，試圖把中國的阿凡提故事也納入“土耳其說”。

筆者認為，阿凡提故事與納斯爾丁笑話有本質上的差異，即使考證出納斯爾丁是土耳其人，也不能說明阿凡提故事就是土耳其的納斯爾丁笑話，因為世界上很多民族的民間笑話，包括阿凡提故事，只是借用納斯爾丁之名發展起來的，就其文化內核而言，則與土耳其的納斯爾丁笑話迥然不同。不可否認，中國的阿凡提故事和土耳其的納斯爾丁笑話關系密切，一些故事確實相互影響，大同小異，但大多數故事并不相同，更重要的是，中國阿凡提故事帶有明顯的古維吾爾文化的基因，這在《樹癭》故事的考釋中已有體現。而值得注意的是，在土耳其的《納斯列丁笑話》(土耳其的阿凡提故事)中并無《樹癭》故事，甚至連阿拉伯的《朱哈趣聞軼事》《伊朗阿凡提的故事》等相關故事集中也沒有此故事，這只能說明《樹癭》故事是中國阿凡提故事所特有的，這就提醒人們不能把中國的阿凡提故事與國外納斯爾丁笑話混為一談。

第三，重新認識阿凡提故事的整理與研究。

司馬義·鐵力瓦爾地曾在作家艾克拜爾·吾拉木《阿凡提》系列作品研討會上指出：“中華文化是由多民族的文化匯聚而成的，阿凡提不僅是維吾爾民族的，也是中華民族的，更是全人類的寶貴文化資源。”[21]由此，作為阿凡提文化的載體，阿凡提故事的整理與研究就顯得尤為重要。

然筆者在考釋《樹癭》故事的過程中發現，在目前已有的數十個阿凡提故事版本中，除少數幾個版本外，《樹癭》故事多已銷聲匿跡。從整體上說，當前的阿凡提故事版本魚龍混雜，良莠不齊。維吾爾族作家艾克拜爾·吾拉木也曾指出，近年來一些出版社出版了不少有關阿凡提故事的書，有些書中的故事明顯帶有道聽途說、改頭換面、胡亂拼湊的痕跡，讀來牛頭不對馬嘴——只要沾點幽默的邊就加在阿凡提身上，此類故事不僅失去了阿凡提故事本應保留的原味特色，嚴重的還會傷害到民族同胞的感情，應該引起重視[22]。對一般的兒童讀物而言，阿凡提故事的適度改編本無可厚非，但作為民間文學的讀本，忠實記錄與慎重整理應是阿凡提故事收集者必須遵循的基本原則，那種非原生態式的搜集和整理會嚴重影響后人的研究，甚至可能導致民族文化基因的消失。

此外，結合以上考釋不難看出，阿凡提故事蘊含著民族文化的寶藏，然今人對其研究仍缺少足夠的重視。作為流傳于民間的口頭笑話，阿凡提故事與其他經典文學作品相比，因其“下里巴人”的出身而難登大雅之堂，長期以來未能得到充分的重視，學者對其研究尚缺少文化層面的關照。另一方面，隨著中國文化產業的迅猛發展，催生了一大批以阿凡提為符號的文化產業，阿凡提文化產業的發展離不開阿凡提文化的深度發掘。就目前現狀來看，阿凡提故事的文化研究整體上比較滯后，與其現實的影響力不相匹配，這不利于阿凡提文化產業的長遠發展。不僅如此，阿凡提故事還承載著深厚的民族文化積淀，深入研究其中的民族文化基因也是保護與傳承民族文化的需要，這對作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的阿凡提故事而言意義重大。因此，全面深入研究阿凡提故事的文化內蘊就成為當務之急，鑒于此，本文對《樹癭》故事的文化考釋正是一次必要的嘗試，借以拋磚引玉。

三、結 語

阿凡提故事在新疆民間流傳廣泛而久遠，其本身已成為一個多元文化的融合體，文化融合不代表文化消亡，古維吾爾文化的基因在其中依然存在，這從《樹癭》故事的文化考釋中便可見一斑。此外，考釋也帶給我們諸多啟示與認識：其一，古維吾爾文化應是阿凡提故事中多元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其二，阿凡提故事與國外納斯爾丁笑話不能一概而論；其三，應高度重視阿凡提故事的整理與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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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戈寶權.納斯列丁的笑話[M].北京: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3:16.

[21] 高昌.阿凡提的故事屬于中華民族—專家學者在京研討《阿凡提》[J].文化月刊,2009(1):158.

[22] 艾克拜爾·吾拉木.阿凡提故事大全[M].烏魯木齊:新疆青少年出版社,201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