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德文
近日發出的《關于開展掃黑除惡專項斗爭的通知》,強調把掃黑除惡與反腐敗斗爭和基層“拍蠅”結合起來,深挖黑惡勢力“保護傘”。一年前,中央紀委、最高檢相繼發通知,要求堅決依法懲治“村霸”和宗族惡勢力刑事犯罪。
21世紀以來,中國鄉村社會發生巨變,農村出現原子化現象,很多村莊失去了傳統的自我組織能力。中西部農村更開啟大規模的人口外流,一些農村變成“空心村”。
“空心村”并不足以支持鄉村“混混”黑社會組織化,但卻為有些頗有經營頭腦的“能人”提供了獲利空間。為順利進村承包集體資產,開發自然資源,甚至承接工程,生活在縣城、集鎮的“能人”常用游手好閑的鄉村“混混”做“馬仔”,既可利用其在村莊中的熟人優勢,為其提供信息,穿針引線,“扮紅臉”,又能在必要時候威逼利誘群眾,“扮白臉”。
而處于城郊或有礦產資源、交通條件較好的農村,具有前所未有的市場機會,久之就形成了灰色利益鏈。地方政府希望發展經濟,為民造福,引入資本下鄉;村集體也希望借此為民造福,發展集體經濟;而農民個體也希望從中獲利。
但是,分散的農民難以組織起來與地方政府和資本談判,反而容易在共同利益面前相互攀比算計。一些村莊精英憑借資本、人脈、權力及把握時機的能力,順利獲得了超額利益;普通村民則成為利益受損者,一些不甘心的村民充當“釘子戶”要價。
正是個體農民與市場主體間較高的交易成本,為黑惡勢力乘虛而入提供了機會。這些黑惡勢力可以合法承包小工程獲利,又可充當市場主體與“釘子戶”的中介,牟取灰色利益。
當前中國農村社會的原子化,以及巨大的市場機會,擴大了農村黑惡勢力生存空間。隨著城市化發展,礦產、建筑、拆遷、交通等領域,都存在巨大利益空間。外來資本有效進村需要找到中介。黑惡勢力常有較強的組織能力,大量鄉村“混混”聚集在那些有經營頭腦的地方“能人”那里,成為一個選擇。
多數情況下,他們并不以黑惡勢力臉面示人,而以市場主體面目示人。他們不會一言不合就拳腳相加,而更愿意“公平交易”,碰到困難也愿通過言語威脅等“軟暴力”作輔助。哪怕獲取非法利益,有的也更愿花心思“巧取”。比如,不少黑惡勢力熟悉農民利益訴求,也熟悉開發商苦衷,就在土地、礦產等資源開發中,一面慫恿農民為提高補償而設置阻礙,一面向開發商索要工程。
盡管地方政府和基層干部對農村黑惡勢力深惡痛絕,卻往往沒有更好的打擊措施。一些基層干部與上述“能人”,卻很容易勾連起來。
不作為,與地方“能人”結成隱蔽利益團伙。一些基層干部做生意補貼家用,因土生土長,很可能與“能人”因互相需要而合作。基層干部對國家政策、政府投資項目、外來資本下鄉帶來的市場機會等,都有信息優勢,遂成為“能人”的生意伙伴,他們對其非法行為“睜只眼閉只眼”,客觀上為黑惡勢力的滋生提供了土壤。
亂作為,為地方“能人”提供獲利機會。最近一些年,涉農資金持續增加,資源下鄉蔚為壯觀。政府及村上常通過招投標,讓市場主體承擔項目。一些掌握項目審批、監督的基層干部,成為“能人”的尋租對象,最終變為腐敗分子。較直接的是,腐敗分子從中斡旋,拿好處費或通過干股分紅;較隱蔽的是,通過合伙做生意在項目中獲利;一些腐敗分子還讓地方“能人”做前臺,自己當幕后老板。
因此,這些農村黑惡勢力具有明顯的“灰色化”趨勢。這集中體現在:不再崇尚暴力,盡量運用市場手段獲利;并不熱衷組織化,更多以松散個體存在,通過地方“能人”連接,但兩者并不一定有上下級間的庇護關系,只有臨時性的相互利用關系;農村黑惡勢力往往隱藏在宗族、姻親、朋友等鄉村社會網絡中,并不需要建立黑社會性質的組織關系。
“掃灰”是“掃黑”的基礎。掃除農村黑惡勢力,關鍵要清除其生存的灰色空間。
重建鄉村社會。在保持農民工自由往返于城鄉之間的制度彈性同時,為留守農民提供更好的公共服務,搞好精神文明建設,保護好集體資產,建立適應市場經濟的農村集體經濟組織,可以極大減少農民與市場、政府間的交易成本,從而避免黑惡勢力乘虛而入。
加強基層組織能力建設。這對防止基層干部腐化成農村黑惡勢力“保護傘”,甚至蛻化成“村霸”,防止黑惡勢力侵吞國家和集體資產,都有重要意義。當前,加強基層組織能力建設,不僅要培養懂農業、愛農村、愛農民的干部,還要強化鄉鎮一級政權建設。
建立完善的鄉村治理體系。加強黨對基層組織的領導,完善村民自治制度,真正實現民主選舉、民主決策、民主管理、民主監督,提高人民群眾的權利意識;讓監察及政法力量延伸到村級治理中。
總之,掃除農村黑惡勢力不僅僅是一段時間內的專項斗爭,還是重建農村政治與社會生態的系統工程。
(作者為武漢大學中國鄉村治理研究中心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