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戎戎
“葬禮非常美麗,極盡哀榮。”電話中,嘉蘭蕙女士的聲音非常輕柔:“安娜在中國和美國的好朋友們都來了。”
——“安娜”是陳香梅的英文名字。

陳納德和陳香梅(攝于1947年)
之后,嘉蘭蕙向記者講起了外祖父陳納德將軍和他的中國妻子陳香梅的故事:“他們相識于二戰期間的昆明。那時我的外祖父在中國組建空軍,幫助中國人民抗日,她則是一名記者……”已經是非常熟悉的故事,在她的敘述下,竟然有了一種老式好萊塢電影的味道。

1965年,“飛虎將軍”雕像在臺北新公園揭幕,陳納德遺孀陳香梅(右)參加設立儀式
美國東部時間3月30日晚,94歲的傳奇女性陳香梅在華盛頓家中去世。4月1日早上,居住在路易斯安那州的嘉蘭蕙正在和公司同事開會,聽到消息后,她迅速停止了會議,飛往華盛頓為陳香梅籌備身后事。
美國東部時間4月6日晚,陳香梅的追悼會在華盛頓舉行。
4月7日,葬儀正式舉行。根據描述,陳香梅遺體兩側擺放著兩幅油畫,一幅是青年時期身著白裙的陳香梅,另一幅是身著軍裝的陳納德。1958年,陳納德逝世,美國國防部以軍禮將他安葬在阿靈頓國家公墓。早在生前,陳香梅就在陳納德身邊為自己留好墓地,留好遺囑死后與陳納德合葬。
“她走得非常平靜,沒有什么痛苦。我知道,她和我的父親終于團聚了。”陳香梅與陳納德的次女陳美麗這樣告訴媒體。
特朗普競選總部紐約州亞裔聯絡官邱猛龍等人專程從紐約趕去參加陳香梅的葬禮。他高度評價了陳香梅對美國華人社會所做出的貢獻:“多年來指導并激勵美國華人參政,為所有美國華人未來一代鋪路。”
“她是個非同尋常的女人,是我們所有人的榜樣。”嘉蘭蕙這樣對本刊記者評價這位傳奇女性。
陳納德去世數年之后,陳香梅帶著兩個年幼的女兒在華盛頓獨立生存。她依然還記得,1944年第一次見到陳納德時,那天的天氣。
在自傳《1000個春天》中,她這樣描述那一天:“1944年是昆明初冬常見的那種天氣,溫暖而晴朗。但對于我,今天卻是一個非常特殊的日子。人力車在古老的圓石子路上搖晃顛簸,它載著我去參加一次記者招待會,我,十九歲的陳香梅,算是一個女記者了。”
初次見面的陳納德輕而易舉地贏得了19歲少女的崇拜:“這個人具有偉大的意志、力量和勇氣,兼有高超的智慧。我帶著近于輕微震顫的迷惑,凝望著他。”
“很多故事,就是這樣開始的。”嘉蘭蕙這樣說到陳納德和陳香梅的初次相遇。
從現代人的眼光來看,陳香梅的一生,有著太多戲劇性的故事,這些故事,又和太多時代符號聯系在一起。即便沒有后來的成功,僅僅從出身來看,陳香梅已經完全擔當得起“名媛”頭銜:父親陳應榮年少出國,曾獲得英國牛津大學的法學博士、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的哲學博士,抗戰期間擔任國民政府駐美國舊金山領事;外祖父廖鳳舒,曾任中國駐古巴大使和日本大使;廖鳳舒的親兄弟是廖仲愷,廖承志是陳香梅的舅舅。
抗戰開始后,陳香梅拒絕了父親要把她接到美國去學習的要求,隨戰事輾轉在香港、廣州、昆明等地。1944年大學畢業后,她憑借優秀的中英雙語功底,考進中央通訊社昆明分社,成為中央社第一代女記者。
眾所周知,陳納德年長陳香梅30余歲。在與陳香梅相遇之前,陳納德在美國家鄉已經有了妻子和眾多兒女。嘉蘭蕙的母親露絲瑪麗·陳納德,是陳納德和前妻耐爾·湯姆遜的小女兒。在嘉蘭蕙的眼中,外祖父和外祖母、陳香梅之間的故事,是這樣的:“1940年,外祖父到中國組建航空隊,他是準備帶外祖母一起去的,但是她拒絕了。一方面她考慮到自己的兒孫都在美國,另一方面當時中國局勢復雜--國民黨和共產黨正在打仗。這是他們離婚的導火線。后來,他娶了陳香梅。”

1945年4月4日,第十四航空隊軍官參加教堂紀念彌撒
陳納德與前妻離婚時,嘉蘭蕙的母親年紀還小。她對父親的記憶,是從中國不斷寄來的禮物。嘉蘭蕙第一次見到外祖父時,年紀尚幼。那時,陳納德已經是一名喜歡在自己菜園種菜的老人。她甚至從未親睹過外祖父穿軍裝的模樣。
在嘉蘭蕙眼中,陳香梅“非常非常漂亮”。但8歲之前,她從不知道外祖父在中國的故事。十幾歲時,她第一次試探自己外祖母對外祖父的感情,得到的回答是:“我仍然愛著他。”
根據嘉蘭蕙的敘述,她少年時,母親一家和陳納德的聯系并不頻繁。而陳納德與前妻耐爾·湯姆遜的關系重建,也經歷了一個復雜的過程。

十四航空隊司令陳納德將軍(右二)與維修人員交談
然而,成年之后,隨著對“飛虎隊”歷史了解的深入,嘉蘭蕙開始慢慢理解了外祖父的這段中國感情,對陳香梅的認識,也日漸客觀。
根據陳香梅在自傳中的記述:1945年,抗戰結束。陳納德回到美國,與前妻離婚。陳香梅則從昆明調往上海中央通訊社。之后,陳納德回到上海和國民政府合作成立民用航空公司。他們的戀愛是在上海正式開始的。
1945年,陳納德與陳香梅的戀情就開始在社交圈中流傳。上海音像資料館現存三段陳納德與陳香梅在上海期間的珍貴影像。其中一段是1947年6月,聯合國遠東經濟委員會第一次會議在上海召開,陳納德諧陳香梅出席了設在和平飯店的雞尾酒會。當時二人還未正式結婚,解說詞是:“飛虎將軍陳納德帶女記者也來參加”。鏡頭的主體是陳納德,陳香梅只有一個側臉。
1947年12月,在克服了來自陳香梅家庭的重重阻力后,陳納德與陳香梅在上海結婚。那年,陳納德54歲,陳香梅23歲。在當時出版的雜志封面上,陳香梅與陳納德在自家別墅窗前憑窗而立,相擁熱吻,宛如好萊塢電影畫面。雜志圖片下面的說明是:“飛虎將軍陳納德與女記者陳香梅蜜月中之熱情場面。”
在當年的影像和圖片中,在家中,陳納德為陳香梅點煙;外出時,兩人彼此為對方整理外套。那樣親密的畫面,只有在真正的戀人間才會出現。
在《1000個春天》中,陳香梅寫下這樣的文字:“他進入我的生命中,像春日的和風吹醒了百花,像四月的陣雨潤澤了大地,由于他,我所懷有的愛,是至高彌深的,熱烈信實的,堅貞至死。年復一年,我愛他日深,我懷著感恩的心情,思及那些我們共相聚的時日,感謝上帝仁慈、寬厚,曾容許我愛他。”

美國飛虎隊將軍陳納德一家(攝于1957年)?
1958年,陳納德將軍因肺癌病逝。這一年,陳香梅不過33歲,兩個女兒陳美華與陳美麗還不到10歲。
根據南昌大學影視藝術研究中心主任、作家胡辛為陳香梅撰寫的《陳香梅傳奇》中的記述,陳納德逝世后,陳香梅德生活驟然陷入困頓:
陳納德去世第二天,陳香梅就被請出了陳納德一手創建的航空公司;陳納德生前作風清廉,遺產不多,前妻還生有10個兒女。陳納德過世后,陳香梅只領到了政府頒發的300美元喪葬費,名下的5萬美元遺產因為陳納德和前妻所生的10個子女的財產分割糾紛而被凍結,數年后才能領取。
1960年,應陳納德生前朋友的邀請,陳香梅帶著兩個女兒移居華盛頓,從零開始打拼。為了生活,她白天在喬治城大學語言系擔任中文翻譯,晚上教中文。休息日給中國臺灣媒體寫專欄,還要同時抽出時間照顧兩個女兒。
這樣的生活,一直到她以英文寫作并出版的自傳《1000個春天》出版后才逐漸結束。在喬治城大學工作期間,她同時學習英文寫作以及演講。《1000個春天》出版后,名列《紐約時報》十大暢銷書榜達6個月之久,先后以23個國家的文字出版。陳香梅以作家和陳納德夫人的身份在全美進行巡回演講,身價一度高漲到5000美元一場。
1968年,尼克松競選總統期間,陳香梅以籌款人身份為尼克松以及共和黨進行工作,從此步入政壇。
70年代,她接受《華盛頓郵報》專訪。那時她已經住進了水門大廈的頂層公寓,名字列在華盛頓一線政要名流的社交“綠皮書”上。在華盛頓,她被描述為“首都充滿魅力和神秘感的人物”,尼克松稱呼她為“龍夫人”。人們傳言,她是共和黨的主要籌款人,但她位于水門大廈的頂層公寓,大門也向各個政治黨派和國際人士打開。
1988年,蔣經國去世時,陳香梅在美國給見過不足10次的蔣夫人方良女士寄去了一封書信,信中描述了自己過去作為“陳納德夫人”站在英雄身后的真實感受:
我初來美國時年紀輕,我的丈夫雖然愛我,但他是美國人,無論如何無法了解一個中國少女異鄉異客的心情,雖然我曾隨著陳納德將軍領略了很多民眾對英雄的崇拜與喝彩,但我總覺得自己只是一個影子,陽光西落時,影子也不知飄落何處。
1981年,作為里根總統的親善特使,陳香梅在闊別中國32年后,第一次重返北京。1981年元旦,北京的報紙刊登了鄧小平會見陳香梅的消息,隨后《華盛頓郵報》《紐約時報》等主流媒體都在頭版頭條的位置刊登了同一消息。當年,陳香梅與鄧小平的會面,被視為中美關系繼續朝前走的重要信息。
自從1968年協助尼克松競選以來,陳香梅前后在美國8任總統組建的政府中擔任顧問。宋慶齡病重前,希望宋美齡能回國見她最后一面,陳香梅受舅舅廖承志委托,向宋美齡捎信;1981年北京之行剛剛結束,陳香梅即赴臺北,受到蔣經國接見。她是尼克松眼中的“龍夫人”、肯尼迪政府中第一位進入白宮工作的華裔、里根的“特使”、布什總統的顧問……
70年代接受《華盛頓郵報》采訪時,她這樣對記者講述自己的生存哲學:“在華盛頓,你可以說‘不,但不能不受人歡迎。”
作為最早參政的在美華裔之一,陳香梅很明白參政對于華人的重要性,她在1987年組織發起制定了《華人參政宣言》,1989年獲“杰出華裔獎”,也是致力于提高華人地位的精英組織百人會的成員。
1981年的那次歷史性會面,歡迎宴會在人民大會堂舉行。鄧小平安排陳香梅坐第一貴賓席,讓參議員史蒂文斯坐在次席。他風趣地說:“美國有100個參議員,只有一個陳香梅!”
那一刻,她不再只是陳納德身后的影子。
1981年之后,陳納德和陳香梅的愛情故事,在中國逐漸重回主流媒體視野。
50年代,陳納德的形象曾被定性為“飛賊”。1979年上海辭書出版社出版的《辭海》上,對“陳納德”的注釋包括“走私販毒、獵取暴利,屠殺中國人民”等負面信息。自80年代末,在陳香梅的牽針引線之下,美國“飛虎協會”與“第十四航空隊協會”的許多參與中國抗戰的老兵先后來華訪問。1999年,新版《辭海》中的“陳納德”詞條增入“幫助中國抗日”字樣;2005年,紀念抗戰勝利60周年之際,《人民日報》將陳納德列入“抗日英雄譜”,做了特別介紹。
云南飛虎隊研究會創始會長孫官生回憶,60年代初,還是云大學生的他下鄉支農,親自看到農民們聚集在田間批判飛虎隊。80年代末,美國老飛虎隊成員重回昆明走訪,在下榻酒店餐廳用餐,服務員毫不客氣地要求他們給另一隊日本游客讓座位。這些老隊員非常憤怒,事后拿出軍功章來抗議。
1994年,孫官生擔任《云南日報》總編輯。次年1995年是抗戰勝利50周年,他策劃了系列報道“云南抗戰紀實”,連載32期,對遠征軍和飛虎隊做了大版面的正面報道。
“當時,這是國內主流媒體對飛虎隊第一次進行大規模正面報道。”孫官生回憶。
由于這些報道,1999年,陳香梅受邀參加國慶典禮,隨后重回昆明參觀,孫官生應邀出席。陳香梅囑托孫官生,繼續發掘、宣傳飛虎隊和陳納德的事跡。之后數年,孫官生一直致力于對飛虎隊歷史的整理和講述,相繼撰寫并出版了《陳納德與陳香梅》《空中戰神》等書。
孫官生還記得,第一次見到陳香梅時,她穿了一件粉紅色的外套,“美麗、聰慧、大方,思路敏捷”是他對陳香梅的印象。那時陳香梅已經是70多歲的老人,但在孫官生眼中,陳香梅“走路很輕”,一點也不顯老。
2006年,陳香梅第二次來到昆明。此時孫官生已經擔任云南省記協主席。在會談中,他們商議成立云南省飛虎隊研究會,陳香梅為云南飛虎隊研究會親筆題寫了會名。2007年,云南省飛虎隊研究會正式成立;2011年,云南省飛虎隊博物館正式成立并免費開放。之后,云南省飛虎隊研究會多次組織國內專家及老飛虎隊員到美國參觀訪問。
云南省飛虎隊研究會副會長兼秘書長朱俊坤最后一次見到陳香梅是2013年。那時的陳香梅已經年過九十,行動要乘坐輪椅了,但是依然思路清晰。她依然非常在意自己的形象,見人之前,要化兩小時的妝。
晚年的陳香梅,除了致力于飛虎隊歷史研究保護工作,還對促進中國的教育以及公益事業做了非常多的工作。她成立了“陳香梅公益基金會”,救災、濟困、扶殘,協助中國各地政府建立了100所希望小學。
孫官生去過陳香梅在華盛頓的家。他說,晚年的陳香梅,生活其實并不特別富有。她的捐贈資金來源無非是自己經商所得、書籍版稅,以及社會各界的公益捐贈。
晚年的陳香梅,身邊有長期伴侶,但一直未曾再婚。她終身保留著“陳納德夫人”的稱號。她曾說過,她和陳納德生前有過約定:“不管誰先走,都不能再婚。”
“她的后半生,一直致力于維護我外祖父的聲譽。”嘉蘭蕙曾這樣告訴中國的媒體。
在《陳香梅傳奇》作者胡辛看來,陳香梅的一生經歷,既受到中國傳統文化的影響,也受到西方文化的影響。但她身上有一個非常突出的特質,那就是女性的自立自強。“她的榮耀,現在看來起都是風光,但背后,不乏眼淚、辛酸,甚至鮮血。”胡辛如是說。
而陳香梅本人,也在《陳香梅傳奇》的序言中,這樣剖白過:“三十多年來我所做的工作,我所推動的國事:美國國內的、國外的,在經濟、文化、政治各方面的協商難免復雜。旁及海峽兩岸的初步接觸,促成臺胞回大陸訪問親人、兩岸貿易合作等,本人默默地做了開路先鋒,個中辛酸一言難盡,不但不能多說,也不敢多說,這是避免困擾,避免招人之妒。不干事的人不會犯錯,要干事的人就難免百無一失。”
“她的經歷和背景,注定她和很多政治人物有聯系;但她本人并不是特別顯眼的政治人物,也沒有非常大的政治權力。”胡辛說。然而,這正是陳香梅的特殊之處。
“她的事業代表了非正式外交官的一種獨一無二的模式。”陳香梅去世后,她的英文版傳記作者、伊利諾伊州羅克福德大學歷史學教授凱瑟琳·福斯倫德在接受《華盛頓郵報》采訪時說:“她是那種在某種程度上將中國解釋給美國政府官員、商界人士和公眾聽的人。另外,她把美利堅合眾國解釋給所有亞洲國家聽。”
1991年,接受美國《人物》雜志采訪時,陳香梅曾向記者強調:“我不是名媛,我是中國問題專家。”
作為美國陳納德航空與軍事博物館總裁、陳納德飛虎隊飛行學院院長,已經年過六十的嘉蘭蕙如今也致力于飛虎隊歷史的研究與保存、中美兩國的文化交流。她說:“對歷史的無知是最糟糕的事情。成千上萬的中國人犧牲了生命來保全自己的國家,成千上萬的美國人付出了犧牲才換來了我們現在的生活。如果我們不了解歷史、不感念歷史,如果我們將這一切視為理所當然,那是最不能被接受的事情。”
在發給本刊記者的短信中,她這樣寫道:“謝謝你對保存歷史所做出的貢獻。”在采訪中,她表述了她對陳香梅的敬意:“陳香梅女士繼承了我外祖父的遺志,為增進美中兩國的了解做出了杰出的貢獻。我對她的這些努力非常敬仰。”
陳香梅的女兒陳美麗曾多次向媒體表述過,“Do your best”是陳香梅生前的口頭禪。而陳香梅自己,曾在自傳中這樣總結自己的一生:“我一生的經歷,從流亡學生到從事新聞工作、單人匹馬在美國奮斗,甜酸苦辣都有。一路走來很有趣味,所以我沒有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