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修霞
又到柳樹發芽的時候了。
在父親眼里,柳樹發芽生出新柳條,他又可以整一捆放在床底下,誰不聽話,就抽出一根來,比鞭子好使,斷了再換一根新的接著打。每抽打一下,挨打的部位立刻毛辣辣地鼓起一道紅紅的血印子。
在我兒時的印象里,家里孩子哪兒做錯了,惹得父親煩心,一頓暴打是決逃不過的。小時候,最怕父親說:“你是不是想等柳樹發芽?”當他瞪著眼板著臉說這句話時,我知道,自己可能又有什么地方做錯了,沒為他長臉,丟人現眼,讓他難堪。他不能忍受我們犯的一丁點兒錯。
父親希望我們個個聽話,好好學習。可總有考得不好的時候,都不是天才,連普通人才也算不上,有的簡直學不進。比如姐姐。入學太早,不到四歲便被父親趕到學校里去,哪里坐得住聽得懂,很小就形成了恐學厭學的心理陰影,加之六七歲便開始做飯、洗衣、干家務、帶弟弟妹妹,能用在學習上的時間少的可憐,上了高中學業還是不好,每回考試都會有一頓打等在那里。次次打的驚天動地,把我和弟弟嚇得在一邊發抖,媽媽不住聲地哀求父親不要責打孩子,全是她的錯,打她好了,是她沒有教育好。
一切都不管用。父親霸道地舉著皮帶、柳條,抓在手里就成了體罰用的武器。姐姐膽小怕事,打得可憐,還不敢大聲哭泣。
父親是關了門教訓孩子,隔壁鄰居們一般是不好管的。敲兩下門,喊幾聲:“單師傅,算了吧,別打了。”見不開門,便放棄走了。
可那次,我記得是住前棟平房的老鄉賀叔破門而入,進門就抱住父親,奪下了柳條。賀叔的愛人王阿姨扶起母親,怒斥父親:“這是你親生的,不是撿的、抱來的,打死就稱心了嗎?四個你全打死算了。生下來活受罪。都半大不大的,罪大惡極嗎?要打死?”
母親也激動起來,哭喊著:“要死,一起死,我也不想活了。”她一頭撞向父親,有拼命的架式。
賀叔把母親攔住,讓王阿姨摟著。他說:”老單脾氣不好,你別激他,好好講,有我在,他不敢。”身形魁梧的賀叔張開雙臂擋在父親和母親之間,像塊厚實得門板一樣。
父親惡狠狠地對著地上的姐姐說:“再有下次,鬼都救不了你。”姐姐無聲無息地躺在地上,像一條麻袋片……
這并不是最狠的打。學習成績很好,13歲就跳級上了高中的哥哥僅僅因為放學后玩乒乓球回家晚了,硬是被父親綁在門口的樹上摁著打,打得皮肉潰爛一個月不能沾水洗澡;剛上初中的弟弟因貪玩逃課被父親用手指粗的木棍打得實在受不了,差點準備逃出家門四處流浪去……
五歲就成了孤兒、沒上過一天學的父親自己沒有享受過父母親情的疼愛呵護和大家庭的溫暖,根本不懂得如何與孩子們相處和交往,也不知道怎么和言悅色地給孩子講通道理,只會用“棍棒”傳達他的心意。一棒子打下去,痛了就能長記性——這是父親所信奉的認為是最簡單明了的管教方式,他的家長式的絕對權威是不容質疑和挑釁的。
父親平日里非常嚴肅,臉皺得像一塊老姜,光是擺在那兒看著就令人揪心。父親鼻子下的人中很長,嘴唇總是緊緊地抿著,什么時候望過去,總是被他一雙嚴厲的鷹眼盯著,讓人瞬間以為自己哪里又出錯了,趕緊先在心里檢討一下。天天受這嚴厲的眼、無情緊閉的嘴的懲罰,有時簡直比冷言冷語或暴跳如雷地打一頓還讓人難受、不自在。因為內心會有個聲音在回響,自己好像沒有什么地方出錯呀,憑什么要被人這樣冷漠地對待?而且,偏偏心底最深處十分清楚的事情是,父親的心其實是向著孩子的,也是為我們好的,但就是里外的反差太大實在讓人捉摸不透和非常尷尬。真是的,在自己家卻讓自己十分不自在,還有比這更讓人受不了的懲罰嗎?
搜索遠去的記憶,在我未成年之前,父親從來都是板著臉面無表情冷冷地對待我們,不過有那么一次,我看到了父親不是怒目而視、惡狠狠的模樣。雖然僅只有那一次,但印像特別地深,過去很多年了還能清楚地記得當天發生的一切。
一天半夜里被吵醒,發現家里突然間圍坐了很多人。弟弟正趴在床上,迷迷瞪瞪地揉眼睛,咧著嘴一個勁地哼唧。弟弟那時還小,只有幾歲的樣子。一個大人走到床邊一把抱起他,放在腿上摟著,弟弟安靜下來。我醒了,在床沿跪坐著,卻沒有人來管我。
我支著耳朵聽。感覺夜很深,窗外黑乎乎的,但家里燈火通明,聚集了很多人,左鄰右舍的幾乎都過來了。還有很多不認識的面孔。父親悶坐著抽煙。母親眼圈紅紅的,在流淚。好幾個阿姨陪著她安慰她。不認識的叔叔們正熱烈地討論著。
咱們的車沒動是不是?
一頭撞上來,死了,哪能這么巧?
沒動就怪咱們,怪不著,是不是?
那家人還算好,沒纏沒打,一來給跪了。
也不能不幫,死的是爺們,顧老又顧小,這一走一大家子只能睜眼一抹瞎了。
可憐歸可憐,咱們單師傅也不容易,他沒動,關鍵是車子沒動,說到哪兒都有理?
還不是要賠,死人了,人命關天,說啥也不得勁?
單師傅,他們當時怎么跟你談的?
有人問父親。
父親低著頭,滿臉愁容。煙在嘴角半天燃著,沒吸進一口,好像沒聽見,好一會兒沒吱聲。
單師傅,單師傅。有人連聲叫。一個人上前拍父親的肩膀。
父親一下子驚醒,啪地抬起頭,煙從嘴上掉到地上。旁邊一個人連忙撿起來。煙還燃著,剩一大截。那人掐滅煙頭,夾在耳朵上。
父親“嗯嗯”了幾聲沒有說話,焦慮地盯著面前的人。那人寬臉,額頭挺高,身子壯實,頭發整體梳向腦后,很有氣勢。
“吳隊長,我這一大家子怎么辦,你是知道的?”
那個叫吳隊長的壯年大漢手一揮,說:“有大家,日子還長,先緊上一陣,會過去的。”
“十幾輛罐車停在那兒,為啥偏是我的車。我沒動,他騎個自行車愣是撞上來,我也不在車上,他就死在地上。車頭都是血。一家子女的小的跪在那兒,哭得慘,好慘啦。”父親情緒有些激動,眼底蓄著滾滾的淚,聲音也沒有平日里打罵我們時的氣焰,毫無底氣地反復嘟囔。
“現在說這些沒有用,事情發生了,我們就得解決。總是要解決的,不至于拖著。”隊長說。
“我也跪了。他們跪我,我跪他們。他們一個勁地哭,一個勁地說,我聽不進去,我只知道,我沒錢,家里有七八張嘴等著吃飯。我不知道他們要我干什么,我就跪在那兒。大家一起哭吧。”父親像是自言自語。
大山一樣高大堅強的父親怎么在哭呢?父親怎么也會流淚呢?我心里隱隱的感覺到疼痛,很想上去擦干父親臉上的淚。
也正是在那次的事故處理中,我了解到工作中的父親跟在家里的父親居然很不一樣。父親單位那位領導吳隊長對我說:“你們在家里幸福死了吧,你爸爸脾氣好好,對誰都和顏悅色的。”一聽這話,驚得我拿眼直瞪著他,腦子里一片空白,不知如何作答。在領導和同事們的講述中,我努力辯析父親的身影。父親在單位干工作是老黃牛式的付出,領導安排干啥就干啥,從不挑三撿四,叫苦叫累,年年都被評為勞動模范,單位里還專門發紅頭文件號召全體黨員向他學習。父親見到所有同事都是樂呵呵的,說話風趣幽默,別人開過分的玩笑也不會生氣,一副老好人模樣。領導和同事們眼里的父親與我平日里見著的父親相去甚遠,簡直讓我詫異。
后來我也細細觀察,發現父親家里家外真的有很大的不同。父親在外面極仗義,抱打不平的事總是沖在最前面,對外人從不呼三喝四蠻不講理欺負弱小,他跟大家都很和諧。另外,父親雖然時常抱怨母親性子柔弱溺愛孩子慣壞孩子拿不出作家長的威嚴,但從沒有對母親動過手;老家表姐向人學裁縫手藝住在家里好幾年,父親對她連一句重話都沒說過;古稀之年的姥姥奉養在家,身為女婿的父親溫順得像只小貓,每天噓寒問暖盡心侍奉,堪比孝敬親生母親。但獨獨對我們——他的四個親生的孩子,不知怎的那么耐不住性子,非得拳腳相加,打之而后快。
直到我成年以后,對家庭的艱辛與過日子的不易有了一點認識,才逐漸體會到父親肩頭上的責任和心里面的壓力。身為罐車司機的父親經常天不亮就出車,有時整天整夜地在外面跑,因為追求完美和不容自己出一點差錯的性格,使得他在駕駛中一直處于高度緊張專注的狀態,安全弦繃的格外得緊,除那次因他人莽撞一頭撞上他停在路邊的車輛造成的異外情況外,父親安全行車三十五年,從無差池。工作上壓力山大,生活上的壓力更是不小。七八十年代國家還不富裕,單位發工資很少,我們家孩子多,加上老家的姥姥和表姐,八口人單靠父親一個人的工資過生活,日子極其艱難,逼迫得父親日愁夜愁,想盡辦法去克服和擺脫缺錢少糧的窘境。生性勤勞的父親只要有時間就起早貪黑地四處開墾菜地耕種勞作、去河里捕魚捉蝦抓泥鰍,家里還養著幾十只雞和十幾只鵝,我們吃的雞蛋、蔬菜、魚肉都是父親的勞動成果。那些年雖然在穿上一年到頭也難得有余錢買件新衣服,但在日常伙食上父親從沒有虧待過我們的肚子,孩子們長得一個比一個壯實。
生活不易,生活也不難。五歲就成了孤兒的父親最善長的就是在壓力下與苦難生活抗爭,日子再苦些他也不怕,父親堅信,他既然能靠替地主家放牛做農活養大自己,也能靠勤勞養活一家人。父親辛苦所得的錢帛全都奉獻給了家人和家鄉的老人,對自己卻吝嗇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剩菜剩飯幾乎都被父親包了,即使在沒有冰箱的夏天他也決不讓倒掉,而是用火熱了后把它們都吃進肚里;衣服褲子破了洞補都沒法補了仍舍不得扔掉,全留著種菜地時穿;黃軍鞋爛的底都磨穿了,粘上廢輪胎皮繼續穿;家里人多錢少,身為司機的父親戒煙二十多年,開夜車只能靠咬干辣椒提神……為了家人吃好穿暖,父親盡了自己最大的心力和精力,投入了所有工作之外的時間,要強不服輸的性格使得父親像上了發條的永動機,一天到晚不停竭地勞作付出;早出晚歸是那時父親在我們眼里的常態。
觀察得越仔細,聯想得越多,我越能理解父親。他的火爆脾氣在我眼里不再是沒有溫度的惡,反而成了吸引人的磁石,讓我看到一個打不倒壓不垮堅韌如磐石的父親。我也知道為什么父親對我們的學習和考試分數那么上心了。父親因為從沒進過學堂,總覺得知識很神秘很高大,盼望孩子們學業有成,做有知識有學問的人,不要像他一輩子吃沒有文化的虧,靠辛勞體力賺錢養家。但也不知誰告訴父親的,讓他認準了棍棒底下出真知、棍棒底下出孝子的真理,害得我們全跟著遭了秧受了大罪。認不了很多字的父親看不懂孩子們的功課,只會在考完試后問考了多少分,考得好就獎,考得不好就打。打是父親跟我們交流的唯一方式。哥姐弟和我,每一個父親的孩子,都是在柳條的鞭打下長大成人的。
其實,無論父親怎樣對我們,哪怕他總是惡言惡語、棍棒拳腳相加,我們只會痛那一下,就是棍棒落身的那一下或者痛個三五天,但我們的心不會傷,會恢復得很快,心里面連恨父親的時間都勻不出來。因為我們的母親什么時候都很慈愛——總是用同情的淚水浸泡我們的嫩芽般幼小心靈的母親、總是用哀傷的目光親吻我們臉頰的母親,會很快撫平我們受傷的心靈,讓我們在強烈的母愛的溫暖包圍中健康成長。后來都結婚成家為人夫為人婦為人家長的我們,沒一個像父親那樣脾氣暴躁,采用體罰式教育孩子。我也曾問過哥姐弟,沒有一個孩子還怨恨父親,甚至感謝父親當年的棍棒教育,讓他們知道敬畏,知道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也知道如何努力成為不向困難低頭的人。
如今,全家聚會偶爾談起小時候挨打的事,講述被打得如何如何厲害的情景時,還會忍不住帶著笑問父親:“老爸,當年你咋下得去手的?”八十多歲的父親一臉坦然地回答:“你們不聽話么,不打怎么行”。有一次竟不無遺憾地長嘆一口氣說,“哎,現在周圍全是大馬路,想折根柳條都難。”孫子輩的在一旁聽得一頭霧水,連聲追問:“爺爺,折柳條干啥?編筐子嗎?”我和哥姐弟全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