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壺老茶

張曉霞

一壺老茶，是一個茶店的名字，熟悉的朋友都叫它老茶。它不像那些精致的茶樓居于街邊鬧市，它在一棟普普通通的住宅樓的一層。房子是租來的。從客廳小側門的臺階下去，是一個不大也不太方正的院子。院墻外環繞著美麗的護城河，河水彎彎曲曲像飄帶一樣從這里流過。

每次去老茶，我都會在錦華苑前一站提前下車。沿著護城河岸斜行，兩岸是亭亭如蓋的柳樹，盛夏的陽光被擋在了樹蔭外，瞬間從喧囂的鬧市來到一個靜謐的世界。雨天里的靜謐尤甚。小徑像是一首樂章的序曲，每一步似乎都在醞釀著什么。枝頭的蟬鳴聲此起彼伏，它想它的心事，我想我的，又或者什么都不想。心是自由的，一直通向那扇門，通向那扇門里所囊括的一切。

曲徑通幽處的兩扇古舊木門，總是讓我想起“柴門聞犬吠”“僧推月下門”這樣的詩句來。門外的矮墻上豎著一塊木牌子，灰藍色的筆墨寫了“一壺老茶”幾個字。院子里拴著一條狗，它總是被困在客廳挑臺下的鐵柵欄里。每次走到院門外，聽到它的狂吠聲，我就停住，不敢再往里走。往來沒幾次，再去的時候，狗不見了。聽說是G先生為了我們這些怕狗的茶客把它送走了。院子里從此多了個石磨和木樁壘就的茶臺，茶的香味自是和茶室內有所不同。小院人來人往，除了茶客，還有一些佛國弟子，偶爾見到披著袈裟的僧人。

茶店古樸而簡潔。原來主家當作客廳的地方，中央擺了一張原木長條桌和幾把原木椅子、凳子。兩堵墻做了高高的黑色的擱物架，擺滿了茶品、茶壺、茶罐和茶杯。茶品以普洱為主，另有少量的龍井和烏龍茶。和別處茶室不同的是，入客廳小門正對面西墻設了一座佛龕，僧人或者一些居士出入會在這里行禮，本就寧靜的茶室更添了份禪意。這種氣息是至關重要的，茶堂不再只是像個茶堂。中醫、哲學、心理學、佛學、道教、周易八卦的追逐者們，都在此坊不自覺地陷入了禪茶一味的冥思、探討甚或爭論。這種爭論是開放、求真、謙遜和包容的。這樣一來，有個好處，人們不再像外面太陽底下無頭蒼蠅一樣的亂撞亂跑，有這樣一個空間和時間安靜下來自我觀照，說不定會生出一些石破天驚的想法來，說出一些石破天驚的話來。

原木長條桌的茶臺前豎著一塊不起眼的木牌子，上書“備注：本店普洱全部濕倉”幾個黑色字樣，落款“一壺老茶”。當我第一眼看見它的時候，我并不知道它是一句石破天驚的話。對于茶，我知之甚少，只是隱約覺得它可能是一個宣示，但究竟在宣示什么，我并不懂。后來才知道，它不僅僅是一個宣示，更是一種人生態度，一種價值觀的彰顯。

在佛龕和客廳茶座之間，一扇竹制屏風的拐角處，低調地靜置著一架漂亮的手鼓，這是G先生的愛物。音樂、佛、茶，構成了G先生的人生三味，也組成了他的人生三部曲。他說，他所走的每一步路，都是他自由意志的選擇。聽他底氣十足地說這句話，我心中煞是羨慕。

G先生早年是文工團里的架子鼓手，平素只是喜歡喝喝茶。因為酷愛古玩，一心想入手一把屬于自己的真正的紫砂壺。有緣結識了一些茶商，擁有了人生第一把半月清水泥紫砂壺，喝上了同慶號、藍印鐵餅、綠大樹，走南闖北，品茶，斗茶……志得意滿，不亦樂乎。此間有幸遇到了臺灣的李先生，讀了他推薦的吳疆的《普洱茶營銷》，徹底顛覆了他的茶觀念，從此潛心于普洱茶事業。

“本店普洱全部濕倉”，可以說正是他徹悟后的吶喊。普洱熟茶其實很早就有。茶馬古道、馬幫、棕葉、熱帶雨林，從云南普洱到京城、到西藏、到緬甸，滇青茶在幾個月的跋山涉水、日曬雨淋中，吸天地之精華，經過了純自然的發酵過程，完成了自然的后期轉化，成為“陳化”品質完美的真正的普洱茶。自然環境的瞬息萬變，造就了它莫測的迷人的自然品質，這也正是無數的普洱茶客迷戀的秘密所在。然而，縱觀茶歷史，恐怕沒有哪款茶像普洱茶一樣的波瀾起伏、撲朔迷離，莫衷一是。現代的普洱茶，沒有長途跋涉的茶馬古道，沒有烏龍茶繁復而穩定的工藝，沒有龍井茶里明前茶那樣的最好，甚至沒有一個準確的定義。普洱茶的歷史與現狀，傳統和現代在制作工藝、倉儲、飲用等方面的巨大差異，云南大葉種曬青毛茶、普洱生茶、普洱熟茶、干倉、濕倉、渥堆發酵、熟化、陳化、退倉、醒茶……古樹茶、臺地茶、普洱老茶、昆明倉、廣州倉、南方倉、北方倉……各種名相混淆視聽，致使普洱茶市場長期以來亂象叢生。

做一個行業，要有使命感，這樣才能挺直腰桿子和別人說話，G先生如是說。他在茶店、在微群，在各種場合，旗幟鮮明地發表觀點、宣揚主張。“一句話，它就是一個市場的需要和身體的需要的問題。”“盲目推崇干倉理論，干倉靚茶、濕倉劣茶之說只是茶商的一個營銷推廣策略。”“新的普洱生茶是不能喝的，是對身體有害的。”“現在市場上剛剛生產出來的普洱熟茶，也是不能喝的，它也是半成品的普洱茶。”“現代工藝在曬青、炒青、倉儲、飲用等環節都是有問題的。”“真正的普洱熟茶需要專業倉儲也就是所謂的濕倉十年左右的后期轉化，生茶需要二十年。”“普洱茶沒有生茶熟茶之分，現代的普洱茶只有一種，那就是經過了專業倉儲的普洱茶。”“普洱熟茶才是未來的市場主流。”……從選茶到茶餅到倉儲到醒茶，濕度、溫度、時間、通風，每一個環節都很重要。他在茶友群里專門辟了一個“星期二”專欄，一遍遍不厭其煩地分享普洱茶知識，講禪茶一味，怒斥某人“普洱致癌”論。他說，單一看問題是不究竟的，要看事物背后的真相、行為背后的動機，最后一定有一個正確的東西存在。不單刀直入不能正視聽，他不愿意含蓄表達。他的語氣是激憤甚至是傲慢的，卻蘊含了無限的真誠。他不介意流言或誹謗，寧愿自己當個小丑，只要大家能在其中受一點益處，能喝上一口好茶，他就滿足了。

G先生很年輕，身材挺拔，五官俊朗，一副萬人迷的公子哥兒樣，說起話來卻并不招人喜歡。朋友圈里，他出了名的愛抬杠。說話的時候，手里盤著黑紅的木患子，身體卻是晃蕩的，嘴角、眉毛是上揚的，恨不能扯到后腦殼兒上去。吊兒郎當，是周圍對他一致的看法。譬如，剛皈依佛門不久，初一、十五的葷還沒戒掉，就受了五戒、菩薩戒。朋友們說，你太膽大妄為了！他強詞辯駁道，誰說受戒就一定要守戒！不受戒就不需要守戒？佛道是帶著正知正見行正道，不是坐那兒吃齋念佛。

佛法講的是心法，起心動念皆成果，正知正見成正果。這個起心動念，G先生是有深刻體驗的。受戒后，忍不住想要享用一碗喜愛的羊雜，他都告訴店家只上蘿卜粉條湯，不加肉。一個自由散漫、無拘無束的人最后居然成功地戒了葷，這并不能說他有多么強大的意志力，只是慢慢地發現，人一旦有一個好的發心，就會不自覺地向那個方向靠攏。這不能不歸因于正念對人的影響。

一壺老茶是個與眾不同的地方，沒有炫耀的空洞的陳設，更沒有炫耀的空洞的人。條件論、因果論在普洱也好，在喝普洱的人也好，都是適用的。普洱的前世今生，如同人生百味，充滿了無窮的奧妙和未知。認識了普洱，你就真正懂了茶，懂了人生。末法時期，萬象頹廢，寺院也不清靜，他恨不能踢館去。正是這股桀驁不馴的正氣，讓他走上了不同尋常的普洱之路。到底是要成佛，還是要成佛弟子，這才是他最究竟的詰問。

一日，茶藝師無意中看到一段話，念給他聽，“踏踏實實沉下心做的茶，經過歲月，就是會給你驚喜的反饋。云南農業大學科研實驗證明，熟普的養生功效比生普要好得多。也許生普這個說法會被顛覆，不再有生普這個概念。最近云南茶葉協會正在討論這個課題。”

聽罷，他激動地催促，點贊，趕緊點贊！品味著面前這盞湯色紅濃剔透、口感綿厚醇和的普洱老茶，我們相信并期待著，普洱茶的春天，就要來了。

——選自《天涯詩刊》2017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