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華

鄉土
千絲萬縷的天籟地鳴,滋潤著我的河湟大地,回響在更替的四季。
五月,婆娑的綠柳在沿河盡情吐故納新。箭手們起了個大早,操箭的聲響宛如深冬的西北風嗖嗖作響,只是在牽強附會尋找民族僅存的一點記憶。
我十分理解鄉間這僅存的絕響。
收羊皮的回族和東鄉人無孔不入,摩托車來來往往,在洞開的門戶里出出進進,比走城里的馬路還要自由,不知不覺把村里的旱場潛移默化成了簡陋的市場。忘記了夕陽落下時的悲壯,忘記了秋風化雨和款款的春天。
四季更替的腳步總是紛亂,讓上了年歲的老人恍恍惚惚。
羊肉的腥味,洋溢在村巷里。這么豐足的日子,很容易讓村里人在如火如荼的正月感受不到過年的滋味。
我在童年悉心放飛的那只風箏已經斷線。
親戚們已經很長時間不來走動,只能在電話里虛情假意地噓寒問暖。
坐著大巴回家的親人,是在滾滾紅塵中被遺忘的人。被風吹斷的枯枝,發出生命死亡的脆響。回鄉的人,多半不是村里的老住戶,是匆匆過往的客人。他們不是回到鄉下的故鄉過年,不過是來墳頭上膜拜一下祖先。
他們已經好久不回家了,祖先的模樣已經模糊不清。
這些年的雨水不同尋常,祖先的墳地總是被侵犯。老人們說,趕快不立一塊碑,過不了幾年就無法辨識。
我渴望一個曠世的盛大節日,用三百六十五個日子精心務勞二十四個節氣,把我脆弱的鄉土守望。能看見大片的麥子已經是一種奢望。
樂都,在我的心尖上長成了一塊無法割舍的血肉。
骨頭連肉,難舍難分。
如火如荼的愛情與莊稼親密無間,占領了我厚重的領地。
那些千篇一律的海誓山盟,宛如情場老手老謀深算的甜言蜜語,一夜之間,就化成了海市蜃樓。土地上長出了陌生而虛偽的景觀,我看著高科技產品日新月異生長。
許多時候我束手無策,我的嘆息有些蒼老。
我獵狗一樣的鼻子日益麻木,無法嗅出五谷的清香,我聰靈的耳朵一天天生銹,已經無法聽到忘我和豪邁的秋聲。克隆的怪象蒸蒸日上,所有的人陶醉在其間,做著發財和富裕的夢想,唯獨真正的圣哲們孤獨如千年的惆悵。
冬天的雷聲轟隆隆響過村莊的上空,天象一片怪異,也不知是下雨還是下雪。鄉村的倫理倉皇逃遁,宛如美洲豹追獵的羚羊失魂落魄;約定俗成的法則和秩序七零八落,城市一樣的消費和觀念空中樓閣,宛如陽光照耀中七彩的水泡。
編造謊言的詩人們啊,道貌岸然地坐在高雅舒適的寫字樓里,一邊高雅地品著名貴的咖啡,一邊鸚鵡學舌般吟唱著“兩只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的唐宋田園。
我在石頭的縫隙里,呼吸泥土的芬芳。
一次又一次歪歪扭扭的萌芽,把我的春夢和秋歌沉醉。莊稼撥節的聲響不同往年,慌慌張張的腳步如春節緊鑼密鼓的剪刀,響得讓人方寸大亂,響得人們心花怒放。顛三倒四的季節讓許多人暈頭轉向,大地上已經沒有了春天的景致,冷不防就成熟得一塌糊涂。收獲五谷的人們,五月里就虎視眈眈磨好了鋒利的鐮刀。憑農時種植稼禾已是遙遠的童話,憑農時收獲五谷也同樣是遙遠的童話。
那些忙碌的云雀,把秋天攪得眼花繚亂,卻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安家落戶。
孤獨的圣哲,只能用沉默和墮落來傳達鄉村的凋零與疼痛。
季節深處,我與熟悉的風如影隨形。
我在麻雀們驚慌失措的逃遁中,辨認故鄉的經緯,尋覓養育我樸素的村莊,和我親手栽下的那棵垂柳,不知現在長成了什么樣子。村莊的樣子和天空面目全非。我左顧右盼,尋覓昔日的芬芳和醇香。西瓜綠得不能再綠了,杏子黃得面黃肌瘦,沙果紅得一片驚世駭俗,秋天的葉子紅得氣喘吁吁,我鄉土的夢境里琳瑯滿目。
傷感縷縷。
我一次又一次鐘情和親昵于我的鄉土,依偎著鄉土的芳華和恩澤,渴望每一縷炊煙能生出云嵐的樣子,我甚至希望能生出水墨。今生今世,我卻無法企及《邊城》中那個純情的水鄉女子。
但我分明看見,鄉土的中央,詩意的頌詞,被更替的四季盛大地朗誦著。落日的晚霞傷情斑斑,如老伴余娘不合適體的化妝。
我傷懷無度。
鄉音
太平盛世的好年景。時光漂流的落日,在村莊高高的白楊樹杈上匆匆落腳,一座喜鵲的巢穴廢棄了很久。
如火如荼的莊稼,四平八穩地生長在上營下營角營浪營馬營及其朵巴營,激蕩成忘我的秋聲。添加濟如化學反應,活蹦亂跳,一夜之間,讓養人的莊稼早熟,宛如早熟的少男少女們的穿著打扮不倫不類。鐮刀們架在老屋的梁縫里呆頭呆腦,銹跡斑斑,早就忘記了自己偉大的職責。
在秋天快要來臨的時日,我看不見田野里耀耀生輝的光芒,我看不見麥場上人們興奮的目光,但我深知每一把鐮刀存在的理由和意義。
先人們的墳地和墓碑沉默不語,并不是無話可說。
一些陌生的打擊和搖滾在鄉間四處流躥,宛如冬天凜冽的西北風,宛如剃頭磨剪刀的匠人招搖過市。挖掘機撕心裂肺的聲響廢寢忘食,淹沒了“花兒”和“少年”脆弱的神經。空中的鴿哨響得忘情和孤獨,卻無法抵達飛落的窩巢。
許多時候,《詩經》里的國風似天外來音,誰也讀不懂里面的詩情畫意,沒有了“比”的鋪墊,立馬就是“興”的鋪張。天旋地轉的人們,找不著東南西北,回家的路一片迷茫。傳統的民俗風情變成了遙遠的民謠和故事,老生常談的敘說,說掉了爺爺和奶奶的牙齒。
母親的身影在村頭若隱若現。在湟水巨大的轉彎處,我想起一片美麗的濕地,輕風徐徐。濕地里有美麗的鳥兒,溫暖的云彩。白鷺偶爾從頭頂上飛過,翅膀和空氣摩擦的聲響那么親切。
多少回,妖嬈的鄉音反反復復,無時不在折磨著我的夢境,宛如注入血液的毒癮,無法克服。一些植根于土壤深處的樹木和莊稼早已壯烈倒下,沒有倒下的樹木挺拔在離村子很遠的地方,等待著又一次倒下。
我聽見喜鵲零碎而凄涼的叫聲,宛如母親的呼喚。我聽見鴿哨從空中滑過,雪白的翅膀掠過風,風的方向永遠是故鄉的方向。
我時刻尋找著消失已久的鄉音。
而此時,一縷縷溫情光芒萬丈,舒展生命的美麗和芬芳。
云影。霞色。高歌。流韻。
鄉村肥厚的肋骨里走出的羊腸小道,來不及疼痛和悲傷,湟水帶著虛名向東再向東,在一個叫河口的地方流進了黃河。
穿越繁華,穿越輝煌。蓄盈著驚世的赤誠,我等待著村莊馱著彩色的秋野,馱著麥子剝落的聲響和光芒,在深遠的遼闊里祈禱莊稼的成長。我等待久違的盛世回響,抵達和擁有無盡的收獲。
雨露。風月。麗日。瑞雪。
在四季忙碌的腳步聲里,莊稼卻長得不像莊稼。我不知道是種子的原因,是土壤的原因,還是務勞不周到。但我堅守著父親笨拙的勞動工具,堅守著父親嘮嘮叨叨的語言,兒孫們取笑我的愚昧和固執。
鄉情
我看見出門掙錢的人行色匆匆,男人們宛如夜色中行竊的小偷,女人們宛如東張西望的狐貍。
雪地上一片斑駁。
我看見撂荒的土地在呲齒裂嘴中拔起了虛幻的高樓,宛如海市蜃樓的盛景。
所有的人都向那個方向踴去。
走來——包工頭一聲長長的吆喝,掀起了一陣大風,把沉積的冬雪吹得無影無蹤。村子里空空蕩蕩,四季的風吹得無奈,想爛了尕妹子的心肝,想干了尕妹子十八年的玉脂。
四季如歌。
八方來風包圍了我四野流浪的身心,婉轉的鄉音泥土一樣,讓我茁壯。多少回,讓我的喉嚨有了歌唱的欲望。
一些熟悉的植被和氣息底氣十足,從故鄉慢慢涌來,宛如母親勞累不堪的喘息。多少回,我看見故鄉的上空一片星光燦爛,宛如天上的街市,我卻無法抵達;多少回,我夢見母親呼喚著我的奶名——狗娃——狗娃——我卻無法親近。
我的身心疲憊不堪。
渴望抵達的方向,就是炊煙裊裊升起的地方;渴望抵達的高度,就是父輩們率先進入泥土的地方。
回鄉的路途遙遙可及,我已經聽到大地的律動,溫暖像水一樣潛滋,暗長著故鄉亙古的山水。山水之間,瘋長著七七八八的欲望,天地之間一片不可理喻的蒼茫和絕望。我生命中庫存的一些原生態(或綠色),在秋天還沒有來臨之前,已變成了老氣橫秋的金色。人們都說我未老先衰。
我在如火如荼的雜念中分明聽見一聲聲熟悉的叫聲,呼喚著我丑陋的奶名,宛如夜鶯的鳴叫。和著鄉音,將我沉重的記憶喚醒,多少回,我從夢中驚醒,我生命的烈火熊熊燃燒。
故鄉,我至親的故鄉,眠眠滅滅的萬家燈火,宛如夏天的螢火飛躥在夜色里,在湟水一隅,像生命的花朵,隔河開放。
疼痛的“花兒”和“少年”啊,在幾經變調的搖滾中面黃肌瘦,“花兒”們難舍難分,“少年”們生死疲勞,在混雜的鄉愁中婆娑起舞。所有的夢游者都含辛茹苦地收藏在其間,放歌“花兒”的人和家園的守望者,在我的目光中漸漸遠逝。
記憶深處只留下父親和母親的背影。
沒有比陽光更美好的事物,沒有比鄉情更動情的折磨。在陽光中我守望鄉土上莊稼的命運,我的影子無限拉長,成為另一種風景,宛如鄉民的影子。
忘我的秋色生死存亡。
勞作的鹽分和歡笑在鄉路上俯拾即是,母親的目光啊,讓我絲毫不能懶惰。我的鄉情鼓鼓囊囊,一路上送我回家的的哥不停地說,真討厭,路途太遠,就給這么兩個錢,太不劃算了。
——選自《金城》2017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