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有倉
蝸居在鋼筋混凝土狹小空間里的城里人,眼看著周圍的土地被矗立的高樓據有,視線逼仄,空氣污染,噪音喧囂的處世環境,時常向往鄉下清靜安逸的日子。
我不由得想起小時候因饑餓到田地里生食蔬果,卻不用擔心有害成分的傷害,尤其聯想起了和大人們一起燒野灰的情景。
青藏高原的河湟谷地,三十年前的農村,幾乎所有的村莊都要靠燒野灰來彌補莊稼的肥力。每一處山坡洼地,只要有草木茂盛的草皮,都是燒野灰的最佳原料。那一堆堆徐徐冒著煙氣的灰,和那些粗糙干裂的雙手,那些因為煙熏火燎、灰土飛揚而迎風流淚的眼睛,那些落滿灰塵、渾身臟兮兮的身子,共同構成了春日里農人最本質的勞動元素,掩映著他們艱辛而凡常的生產圖景。
秋天的高原,寒風料峭,寒氣襲人。人們裹著厚厚的衣裳,像一個個衣櫥有序地在場院上、在田野里、在家門前、在山坡上移動著。碾場、放牧、除糞、踩挖燒野灰的土塊是他們在秋日里勞動的主要農活。父親是踩挖灰塊的高手,又是最壯實的勞力,當然踩挖灰塊的活總是少不了他。
父親走到山坡上,總是先用目光丈量著灰與耕地的距離,目測著土質是否松軟,草、葛藤藏匿根系的密度、場地乃至通風狀況。然后,麻利地在右腳掌上用繩子綁上木墩,在松軟的山坡草地上直直地用力踩下方形的鐵锨,莊稼人叫鑿锨,再把鑿锨搖一搖,松動開縫隙,拔出,再在同一土塊的左右踩下,拔出,最后到對面踩下,用力一抬,讓灰塊底面朝天,一塊四方四正的土塊被挖了出來。拔斷了根系,脫離了生存土壤的灰土快,裸露在陽光下,經風吹日曬,草根干枯,土壤被晾干。就這樣,他們依次在約十米寬,十五米長的場地上,一塊一塊,一綹一綹地挖下翻起,魚鱗般點綴在荒山野嶺上,給大地披上了美麗的花衣。
挖灰塊有時一兩個人,有時也有四五個人。他們在一個場地里或是一個人占上一綹踩挖,或是兩個人組成搭檔左一下,右一下,配合默契,鐵锨在他們的手中、腳下得心應手,運用自如,像一位技術嫻熟的工人在操縱著機器,做得游刃有余。
野灰分兩種:一種是用山坡洼地里的灰塊燒的灰,也叫間灰;一種是在土質很松散的田地里,用馬踩踏結實的直徑為十多米的圓形的場地上,踩挖灰塊而燒成的灰,叫地坨。
趕在冰雪封凍、灰土塊凍結之前,他們用雙手,一塊一塊地松動,然后把隔一豎行的灰土塊摞在相連一豎行的灰塊上面,留出空隙,讓灰塊有足夠的空間晾曬。
一年之計在于春。當春回大地,萬物復蘇時,也是農家人最繁忙的季節。在各種繁雜的勞動中,既臟又累的燒野灰,也同時進行著。在我剛剛能吃力抱起一塊灰塊的時候起,就加入到了大人們的勞動行列中。每當春季開學的前十天左右,正是生產隊燒野灰的時候。為了能掙到工分,補給一點家中缺衣少食的困窘生活,力單體弱的我不得不去參加勞動。
燒野灰的早晨,人們趕上馱著糞塊的毛驢,浩浩蕩蕩行進在彎彎曲曲的山間小路上,走向希望的田野。大人們到灰塊前選好朝風向的地方騰出場地,壘砌灰頭。灰頭的后面放上糞塊。糞塊是把牛糞和水經過踩踏成稀泥狀后,在模具中踩壓成磚形,曬干,作為燒野灰的燃料。有的地方用燒柴引燃。然后把灰塊摔砸成拳頭大小的土坷垃,壘在糞塊或燒柴的后面,點燃糞塊或燒柴,借助火力,引燃灰塊。灰在前面燃燒,我們在后面繼續著壘灰塊的勞動。
燒野灰是一項技術含量較高的活,壘砌的灰塊不能用石塊或鐵錘、木墩砸。而是在底部墊上一塊石頭,或是較為結實的灰塊,然后拿起灰塊在上面用力摔砸或用手掰開,要不灰塊就會成為碎末而廢棄。土塊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大了燃燒不透,會成為死灰。小了相互間的空隙會減小,燃燒的火力不足,灰土就會燒不透,燒不盡。壘灰時,把均勻的土塊一層一層地從地面壘起來,把碎末用鐵锨清理到灰的外面堆起來,用于蓋灰。
青藏高原的初春,早上太陽還熱乎乎地暖照著大地,不到中午,天氣說變就變。不一會兒西北風就開始吹,起初風力不大,還卷不起灰土。后來風力漸次遞進,越吹越大,越刮越猛,灰土和煙氣直撲人們的嘴里、鼻子里、眼窩里,嗆得人難受,眼淚和著灰土,在臉上流成了一道道痕跡。有時猛烈的狂風吹來,天地昏暗。我們這些半大的勞力們在運轉灰塊時,被風一吹,人在風中搖晃,狂風裹挾的沙土粒珍珠似的打在臉上陣陣發疼,眼窩里堆滿了厚厚的一層,不敢睜眼。這時,我們祈望著老天爺能降下雪來。鵝毛大雪終于紛紛揚揚飄落下來,頓時,天空朦朧,大地銀白,灰上,人的身上落滿了厚厚的積雪。在雪天里勞動,雖然整個身子骨凍得僵硬,手指麻木,但少了飛揚的灰土,眼睛清爽,多了一種別樣的勞動情趣。
我們在搬運灰塊時,腳下發出“吱扭、吱扭”的聲音,那聲音猶如急促而有序的節拍,像似勞動的號子。我們迅速移動著腳步,頃刻,壘灰人的身旁堆滿了灰塊,逼得他們加快速度,手下麻利地像運轉的機器,縮進伸出,勾勒出了一幅生動有趣的勞動圖景。
在這樣的環境中勞動,大人們死心塌地,自認這是命運。從他們忙碌的身影中可以看出對野灰寄予的厚望。而我卻時常產生綿長而空幻的遐想,夢想著將來一定走出大山,遠離灰土飛揚,累死累活,得不償失的農村。燒野灰成為一種向上的動力,這種動力不斷地把我推向了理想的彼岸。
尤其,面對艱辛的勞動環境,叔叔說得“有倉,我為啥要遠離家人,遠離村莊去工作,關鍵是我吃不了農村這樣的苦,要好好念書,將來一定要脫離農門”的話,讓我醍醐灌頂。
灰壘成十多米長、三米寬、一米高的長方體的形狀后,完全靠風力讓灰塊自燃。燒灰時除前面留有空隙外,左右和后面必須封得嚴實,防止風從四周灌進,熄滅火焰。火焰燃燒時,灰的頂部要覆蓋上一層厚厚的細碎的土,覆蓋的土從灰的前面往后一綹一綹的延伸。每天早晚都要覆蓋一次,覆蓋多少視火焰的走勢程度而定。有時燃燒的火力不均勻,就用覆蓋土的方位來引導火力,甚至做上遮風的墻,這就視蓋灰人的經驗而定。輪到父親蓋灰時,父親走出家門,看看灰冒著煙氣的大小、均勻程度,就可以決定什么時候去蓋灰,蓋多少土了。直到整個灰的頂部用土覆蓋完了,這一壘野灰也就燒完了,成了橘紅色的土堆。
當灰在山坡洼地里燃燒的時候,遠遠看去,像一列列停靠在車站的火車頭,徐徐冒著煙氣等待出發,給萌動的春天增添了一份情趣。
耕種的土地面積大,燒的野灰也大。燒大的灰,還要加“腰食”。腰食是中間再添加些糞塊或燒柴,給燃燒的灰塊補充火力。
我常常從家里帶上洋芋讓父親埋在已經燃燒過了,溫度依然很高的灰里,增添一些鄉野山趣。不多時間,洋芋的醇香味在風中回旋,饞得讓人直流口水,父親扒開灰,取出烤成焦黃色的洋芋,分享給大家。我們握在凍僵的手心里翻動著,一股熱能通過手心瞬間穿透了整個身體。剝開皮,咬一口冒著白氣的滾燙洋芋,渾身和暖,剎那間寒風里瑟瑟發抖的整個身子就有了活力。
和燒野灰相比,打灰、背灰也是兩項苦和累的活。
打灰時,扒開灰的頭部,攤開燒成橘紅色的小土塊,用榔頭打成細碎的粉末。累了,坐在不太燙的灰土上就像坐在了溫暖的熱土炕上,身子舒緩暖和。把凍僵的雙手塞進暖暖的灰土里,會產生一種無盡的遐想。
到了耕種之前,又把灰土一背篼一背篼背到地里,一堆堆橘紅色的灰土散在田地里像綴在土黃色鏈子上的珠子。父輩們力大無比,直接抱起掆滿灰的背篼向田地一個勁地跑去,身上、臉上滿是灰土。有時索性脫去上衣,在寒風里似矯健的燕子來回穿梭。累了,利用喘氣的機會,背篼一撂,相互約好,走到剛解凍的地里擺開架勢,開始摔跤。有時拿起鐵锨,用鐵锨把當簡易的器材,地下一坐,進行蹬拐比賽,抑或是扳手腕。兩個人長時間相互僵持,不分上下,各施絕技,暴起的青筋有手指那么粗。個個生龍活虎,看不出一點饑餓和累的樣子來。我們在旁邊吶喊、助威。整個田地簡直成了運動場。
灰運到地里,女人們就用鐵锨或木锨一锨一锨地揚開,有人把種子均勻撒在上面,有人架起牛對開始耕種。一堆堆野灰牽著一莊子人們的命運。
——選自《千高原》2017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