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皓


暮春的早晨,三十六歲的德格松扎靜靜地坐在賓館的向陽一隅,高原的陽光透過窗欞,瀑布般地傾瀉在他身上,這使得端坐在陽光中的他,有了一種亦真亦幻的感覺。宛如來自另一個世界。德格松扎黝黑的臉上始終掛著淺淺的笑,他歪著頭專注地聽著我和達英的交談,雖然對于交談的內容,他大多聽不明白。
達英是我的朋友,他是雜多縣著名的文化學者,對《格薩爾王史詩》有著屬于自己的心得。
這是一部有著濃郁傳奇色彩史詩巨著,它是世世代代休養(yǎng)生息在地球第三極的人民的精神圖騰。
談話的間隙,我偶爾會用眼睛的余光打量德格松扎,他已然覺察到了我的窺視,每當這時,德格松扎就會用羞怯的笑回應我的好奇。德格松扎會使用的漢語詞匯實在是太少了,以至他根本無法表達心中對這部偉大史詩的感受。
德格松扎是雜多縣乃至三江源地區(qū)著名的神授藝人,這個靦腆的漢子因為十三歲那年一次神奇的際遇,而擁有了說唱《格薩爾史詩》的神通。在大多數(shù)人看來,這無異于一種奇跡。目前我們尚不能借助科學的力量,解釋這樣奇跡的發(fā)生,當我們面對造物之神賜予我們的一次又一次的神奇時,除了懷揣著一種理智,或許還應該有些許敬畏?
十三歲,一個鴻蒙初開的年齡,德格松扎純凈的眸子中,倒映著故鄉(xiāng)雄渾的山河。莫云,瀾滄江的發(fā)源之地,這里是德格松扎的故鄉(xiāng)。德格松扎出生在一個普通的牧民家庭,六個兄弟姐妹中,他排行老三。因為牧場離鄉(xiāng)政府所在地很遠,附近又沒有學校,所以這個柔弱的少年,根本沒有機會接受正規(guī)教育。這是那個年代瀾滄江源區(qū)大多數(shù)牧民共同的命運,他們過早地將生命放逐于自然,并終生與山河為伴。
生活的苦難,并沒有泯滅這個早慧的孩子的靈性,很小的時候,他就在父親的教授下,學會了藏文的三十個字母,十三歲那年,他勉勉強強看懂了報紙上的文章。
那一個夏天風清氣爽,牧草如茵。云雀的叫聲,讓這個剛剛長成的少年的心中,充滿了無限的遐想。這是高原最生動的季節(jié)。感應著時序的召喚,在這個動人的季節(jié)中,所有的生物,也變得活躍起來。其中當然也包括狼。這種有著孤傲性格的猛獸,歷來是牲畜的天敵。于是,每當這個季節(jié),每個晚上,牧人都會在牛群附近,扎一頂小帳篷,晝夜看守,不時巡防。德格松扎在那個夏天,成為了一個巡夜人。
記憶中,那是一個月朗星稀的夜晚,平日里睡意清淺的德格松扎不知怎地在這個夜晚困意十足,入夜不久,他便跌入了深沉的夢境。
那是一個奇怪的夢。夢里他置身在一個煙云繚繞的世界。他驚恐萬狀,卻喊不出聲。他四肢酥軟,渾身無力,最終不得不在一朵云團上躺了下來。不知為何那朵云,竟有著大地般的堅硬。一切觸手可及,真實可感,奇異的夢境宛如真實的世界。
一只口含經卷的大鵬鳥穿過云翳間的縫隙飛了過來。德格松扎認出,它是格薩爾王手下某位大將的寄魂鳥。寄魂是古老的藏民族在漫長的文明演變中創(chuàng)造的一種神奇的文化景觀,它有著某種類似薩滿崇拜的意蘊,它表達了這個古老民族對世間萬物和宇宙和諧的敬畏和渴望。
大鵬鳥在德格松扎的身邊收斂翅翼,它放下口中的經卷,意外地對這個內心充滿了恐懼的少年說:“我授你以神通,一是要傳唱《格薩爾王史詩》,二是懂得世間靈獸珍禽的語言。”類似的傳說在古老的藏地比比皆是,年少的德格松扎對此并不陌生,他馬上意識到了自己有可能是遇到了傳說中的“神授”。為了搞清楚“神授”這種神秘的現(xiàn)象,我曾查詢過許多資料,可最終沒有找到一個滿意的解釋。人們通常將這種現(xiàn)象定義為“上天賦予的神奇功能。”這種顯然帶有唯心意味的解釋,雖然還不能道盡自然界的神奇,可也在有意無意間表明了人類在探尋自然奧秘的過程中遭遇的困境——對于自然,我們真的所知甚少。
在雜多,一共有十幾位《格薩爾王史詩》說唱藝人,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是神授藝人。我問龍仁江措,是什么原因導致在雜多神授藝人如此集中,龍仁江措說,學術界普遍認為,三江源地區(qū)未遭到污染的環(huán)境,更能開啟人類的靈智。
好吧,讓我們言歸正傳,回歸到德格松扎許多年的那個夢中,繼續(xù)領略那個屬于德格松扎的神奇。
神奇的事在夢境中接連發(fā)生。那只大鵬鳥口含經書,在德格松扎的胸口盤旋三圈后便徑自飛去,德格松扎的耳畔立刻響起了冷兵器時代的戰(zhàn)場上刀劍相磕,人喊馬嘶的聲音。夢耶?幻耶?德格松扎自己也糊涂了起來。
當莫云草原迎來了又一個黎明時,德格松扎忍不住心中的激情,對著太陽說唱起《格薩爾王史詩》來……
起初德格松扎說唱《格薩爾王史詩》時的內容極其凌亂,以至于面對終日滔滔不絕的他,他的父親曾一度以為這個可憐的孩子是沖撞了某種邪祟。他首先想到的是尋找神靈的化解。經過了三天三夜馬背上的顛簸后,德格松扎被父親送到了離牧場最近的寺院。寺院活佛在聆聽了德格松扎的一段說唱后,確認他就是《格薩爾王史詩》的神授藝人。
從此后,這個小小的少年,便擔負起了說唱《格薩爾王史詩》的使命。
我始終以一種將信將疑的態(tài)度,聆聽著德格松扎的講述,隨著他的故事接近尾聲,我的思維越來越糾結于曾經多次想詢問他的那個問題,作為混跡紅塵中的我們,將如何界定他的身份?神還是人?
德格松扎又一次淺淺地笑了,他說,他曾經是格薩爾時代被這位偉大的君王親自加持過的貧民,在經歷了多次輪回后,這個幸運的人終于擁有了此刻的肉身,并擔負起了傳唱《格薩爾王史詩》的重責。歸根結底,他還是與我們一樣的人,只不過,是前世的因緣,讓他擁有了神通。
有關格薩爾的一切都亦真亦幻,有著超現(xiàn)實主義的魅力。
我哀求他為我們現(xiàn)場表演一段,德格松扎爽快地答應了,只不過他將說唱的地點選擇在了瀾滄江源頭最大的瓦里神山腳下,傳說中,這里曾是蓮花生大師的修行地。
臨近中午,高原的陽光陡然暴戾起來,每一束從藍天之上直瀉下來的陽光,都擁有著火焰般的溫度和刀刃般的鋒芒。
瓦里神山坐落在雜多縣城附近,驅車十幾分鐘就可到達。
熾熱的陽光中,瓦里神山顯得莊嚴肅穆。神山不高,卻極有氣勢。山巖翠巍的神山坐落在一面緩坡之上。暮春時節(jié),向陽的緩坡上,已有了淡淡的草痕。達英說,別看山坡不是很高,可是爬到神山腳下,至少要三四個小時,這就是神山的威儀。瓦里神山上有很多天然洞穴,至今仍有百余名僧尼在洞中修行,為了不打擾他們的苦修,我們放棄了登山探訪的打算。
巨大的經幡矗立在神山腳下。經幡一側的瑪尼堆旁,有不少人在做泥塑的擦擦,這是一種翻模制作的小型佛像。瑪尼堆旁晾曬著成片的已經成型的擦擦,是信眾們獻給神山的祭禮。
德格松扎打開隨身攜帶的皮箱,取出了說唱必需的道具。那是一套根據(jù)夢中的情形制作的鎧甲。德格松扎說,鎧甲的主人是格薩爾王手下的一員大將,他是《格薩爾王史詩》中德格松扎最喜歡的一個人物,所以德格松扎就依據(jù)他的裝束,為自己置辦了這身行頭。
或許你還不能簡單地將這套行頭理解成為單純意義的“戲服”,德格松扎說,有的時候,不披掛上這身鎧甲,他幾乎就不會說唱,在他看來,這套鎧甲顯然具有某種凡人無法感受的魔力。
鎧甲由戰(zhàn)靴、護腕、虎頭腰帶、披風等部件組成,裝扮起來的德格松扎頓時多了幾分英武之氣,乍一看去真的宛如是一位從遠古時代走來的武士。威風凜凜,不怒自威。
德格松扎的頭冠,是格薩爾王說唱藝人特制的法冠。發(fā)冠由數(shù)片大小不同的帽翅拼制而成,每一片帽翅上都繡有左轉白海螺的圖案,在藏傳佛教中,這種圖案寓意吉祥。發(fā)冠后面,還綴有由紅、白、藍等種顏色綢帶組成的帽帶,高原人普遍認為,每一種顏色的綢帶都對應著自然界中金、木、水、火、土中的一個元素,這些元素是構成大自然必不可少的能量。也有人說,這五種顏色,對應的是雪域高原最基本的五種地貌景觀。雪山、草原、藍天……法冠上還豎有一指三角旗,達英說這是格薩爾王時代戰(zhàn)旗的縮影。
德格松扎告訴我們,神授藝人在說唱《格薩爾王史詩》時,通常有兩種狀態(tài),一種是怒像,藝人經過一系列的祈禱活動后,才能進入這種狀態(tài),進入這種狀態(tài)后,藝人在說唱的過程中,會始終呈現(xiàn)出忘我之態(tài),有時會連續(xù)說唱兩三天停不下來。期間藝人不休不眠,不吃不喝,更不會感到疲憊。另一種是文像,就是藝人可以根據(jù)需要選擇說唱的內容和時間。
我們選擇了文像。
德格松扎雙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詞地祈禱一番后,便微閉雙眼,滔滔不絕地說唱起來。
隨著《格薩爾王史詩》的唱詞在耳邊響起,我分明感覺自己周身一緊,進入了一種從來沒有過的藝術體驗之中。而此時的德格松扎更是宛如置身在了一個全然忘我的境界。他的嗓音低沉,眉頭微蹙,表情莊重,加之以各種手勢的輔助,這使得他真的就像是神靈附體,擁有了一種與往日不同的能量。
俄頃,德格松扎的說唱突然中止,一段動人的歌聲驀然響起,那是一種試圖用自然的嗓音尋找音樂真諦的吟唱,這樣的吟唱純粹得不需要任何樂器的輔佐,這就是傳說中的天籟。我分明感覺到了這樣的吟唱中,所包含的一種古歌氣質,這分明是一首獻給格薩爾王以及那個偉大時代的頌詞。
那一刻,我的心跟隨著德格松扎的悠揚旋律,回到了一個幽渺古老的國度。
——選自2017年12月22日《青海日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