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圣者

曹建川

靈魂有了天堂，就不在乎腳下的地獄。

——題記

出行

青海省。海北洲。剛察縣。哈爾蓋鄉(xiāng)。環(huán)倉秀麻寺。

久買智華四喇嘛在一個陰風(fēng)凄凄的早晨出發(fā)了。

那是一個不確定的早晨，不確定的鐘點，時間被歲月的光和影分割成無數(shù)條塊。他們就站在某一個條塊之上，或條塊之間。

他們出門便忘記了老主持的交代。他們討厭老主持的碎舌頭，除了經(jīng)文，滿口廢話。智慧需要教導(dǎo)嗎？

藏紅色長袍和藏紅色臉龐。久買智華四喇嘛像四條朱紅色火焰。四條朱紅色的火焰飄出環(huán)倉秀麻寺便燃燒了。心間波瀾跌宕，雙眸炯炯。他們看到了蒼遼青藏和云朵深處，那里有靈魂的主。

靈魂有了天堂，就不在乎誰做自己的地獄。

兩個月的時間，風(fēng)和雨，霜與雪，雷鳴與閃電，他們四條朱紅色的火焰將一起一伏，從環(huán)倉秀麻寺的門口，一串一串燃燒過去，繞青海湖一圈，再回到出發(fā)的地方。

青海湖閃著歐洲中世紀(jì)貴婦八藍(lán)瓷的眼，她愛這些孩子們。她為他們祝福，為他們賜予健康，平安，快樂和幸福。她甚至想伸出那滲著玫瑰芬手，撫慰他們的胸，膝和腳踝。那里有行走的繭殼。

四條朱紅色的火焰在獵獵長風(fēng)中匍匐向前。雙手向天。合十。屈膝。胸口緊貼大地。雙手向前平伸。曲躬。起立。雙腳跨出等身長短。再雙手向天……

身體就是腳步。靈魂在五體投地中一次又一次升騰，飛越。

在久買智華四條朱紅色火焰的前前后后，在高天與厚土之間，在流云之上，在青草之上，還有很多朝圣者，有一家人成行雙人成對。也有獨自前行。青海湖環(huán)湖三百多公里，朝圣者的身影此起彼伏。朝圣者的身體是靈魂的風(fēng)幡。

久買智華四條朱紅色的火焰燃燒在青海湖畔。

行走一：思想在思想之外

“告訴人們你們掩埋的是我的肉體。”蘇格拉底對站在刑床前的弟子柏拉圖說。

“我感謝神明，”柏拉圖說，“使我托生為希臘人，而不是野蠻人；自由人而不是奴隸；男人而不是女人。不過最主要的還是，我出生在蘇格拉底時代。”

世間的太陽曾經(jīng)有兩次隕落，一次是蘇格拉底死亡，一次是耶穌被釘上十字架。

耶穌和蘇格拉底是思想大師，也是行為藝術(shù)的大師，他們?yōu)榱岁U述自已締造的思想，被迫用生命終結(jié)一切疑問。他們用自己的思想普度了自己，并且用生命寫下求解的肯定式。

人類兩次隕落太陽之后，我們便聽到了訇然有序的聲音，那便是宗教鋪天蓋地的朗誦聲。

久買智華們很熟練地背誦著經(jīng)文，那些句子在他們舌頭上玉珠一般飛濺。他們從主持的傳教中獲得背誦的先機(jī)，從此他們的舌頭就上綱上線。舌頭不再是自己的舌頭了，除了在口腔里攪拌糌粑和酥油，它的最大功能就是傳播主的思想。

久買智華們不再有思想，他們被排斥在自己的思想之外。自己不再是自己思想的臣民，他們只能在別人思想的峽谷里，輾轉(zhuǎn)反側(cè)，永無自己的光亮但又永遠(yuǎn)擁有了光亮。

行走二：靈魂在靈魂之外

久買智華是一個三十來歲身體康健的紅衣喇嘛。他出生在青海湖畔一個藏牧民家里。他三歲時就被酒鬼父親送到環(huán)倉秀麻寺做喇嘛。讓孩子走進(jìn)寺廟背誦經(jīng)文那是酒鬼父親干得最體面的一件事。酒鬼父親在青稞大曲的沉醉中翹著舌頭說，我把孩子送給了主，主從此就保佑了我的牛羊。

久買智華是主持給取的名字。老主持的額頭疊壘著破麻袋似的皺紋。下巴尖翹，兩顴高凸，渾黃的小眼睛充滿閃電的光芒。他用雞爪似的手撫摩了一下這孩子的頭。

你就叫久買智華吧！

久買智華，這個掛著鼻涕的小家伙腦袋轟的一聲巨響，他似乎聽到了青銅鈸一樣尖利的呼喚，從遙遠(yuǎn)冉冉而來。這名字智慧得了得。但久買智華并不懂得它的深遠(yuǎn)含義，包括到現(xiàn)在他也不會寫，也不會認(rèn)，能聽懂的話語跟一只綿羊能聽懂的差不多。但這并不妨礙他對主的認(rèn)識。終日的誦經(jīng)，讓他徹底走出了自己的靈魂。他把靈魂交給了經(jīng)文，交給了一身藏紅色的長袍。也就是說，久買智華們不再需要自己的靈魂。靈魂這東西假若有些高玄，那么他們認(rèn)為這高玄的東西不再對自己有任何意義。

靈魂失去了慣常的意義。

宗教徒從來不販賣自己，他們沒有自己。

行走三：行走在行走之外

老主持年輕的時候也繞青海湖邊叩拜了一次，那時的行走是更加艱難，簡直就是在芨芨草和鵝卵石中穿行。老主持不會忘記他的身體瘦弱的師兄，只行程一半便熄滅了朱紅色的火焰。老主持就在路邊埋了師兄還余溫柔軟的尸體，擰頭繼續(xù)向前。

倒在朝圣的路上，本身也是一種幸福。

一輩子就是為了這么長拜一次，因此行走具有里程碑或劃時代的意義。不僅僅是寺里的喇嘛，信教的藏牧民一輩子都會來這么一次朝拜有什么比這更能激動他們?nèi)诵牡牧恕Ｋ麄冃靥排炫葷L燙的熱血。歷經(jīng)過朝拜，靈魂便可以安然、安詳、安息。

膠輪手推車?yán)锞洼d著一個臨時的家：帳篷、毛氈、鍋碗、酥油、炒面，還有因氣溫變化的幾套衣服。

簡單的物質(zhì)手段支撐著他們一個龐大的夢。

在高天和厚壤之間，在長云之下，在大地之上，行走的身影將地平線點綴得生機(jī)盎然又慷慨悲壯。長風(fēng)獵獵。天地間回響著行走者肚皮蹭磨土地的聲音，額頭敲叩地表的聲音，心臟搏擊胸鼓的聲音，血液在血管呼嘯的聲音，思想和靈魂在滾燙中飛翔的聲音。

在青海湖畔石乃亥一塊開滿紫色小花的草地上，我問久買智華如此行走的思考及意義。顯然，他被這個問題難住了，因為，他從來沒有這樣思考過，以致他面紅耳赤，手足無措，眼神散亂一片，像被木桿敲打梨花酒落一地的花瓣。

我也不好意思起來。我趕快轉(zhuǎn)移了話題。我想，他們的行走已超然在走、思考及意義之外。

叩拜三百多公里，意義是蒼白的，思考也是多余的。

行走四：語言在語言之外

佛祖高居廟堂之上卻一言不語，他用一撇似笑非笑涵蓋了喜怒哀樂及一切思想。

老主持對久買智華們說，陽光不需要語言，大地也不需要語言，我們心中裝著主，我們也不需要語言。

一路行走，久買智華們都很少言語，他們牢記“陽光不需要語言，大地不需要語言，我們心中裝著主，我們也不需要語言”的告誡。他們也覺得語言的多余，往往正是語言局限了表達(dá)和交流，語言混亂了表達(dá)和交流。語言，聲音的傳遞符號，對于行走，根本幫不了什么忙。行走的本身就是排斥語言的使用方式，澄清語言混亂的泥潭。

昨晚下了雨，今天還沒晴透，土地潮濕并滿是水洼，草葉上還滾動著水珠。久買智華們將一頂小帳篷扎在路邊，一塊開放著紫色小花的草地上，他們決定等土地干透爽一些再走。于是，我們僧俗兩個世界坐在柏油路邊的道牙上，想完成一次交流。可以想象，交流的困難程度，一邊是盡情使用語言的交流，一邊是盡可能不使用語言的表達(dá)。

半天的交流，只能提煉成如下幾個簡單句子。

你們什么時候出發(fā)的？

不知道。

你們走了多長時間？

不知道。

你們還要走多長時間？

不知道。

你們朝拜的目的是什么？

為了心中的主。

你們心中的主是誰？

主就是主。

回歸

三百多公里，繞青海湖一圈，再回到環(huán)倉秀麻寺的門口，回到出發(fā)的地方，他們才能將身體還原，將腳步復(fù)位。

老主持手里的轉(zhuǎn)經(jīng)筒呼啦啦的搖了好幾個月，連睡覺也沒停止，一直在為弟子們祈禱。老主持將頭偏在寺廟的木門檻上，他的目光變得又瘦又長。

突然，他擦亮了渾黃眼球里的閃電，因為，他看見了四條燃燒的火焰從視野中烈烈而來。

穿過風(fēng)霜，穿過雨露，穿過雷鳴和閃電。四條朱紅色的藏袍，彼起此伏，在環(huán)湖三百多公里的行程里，將思想之外的思想，靈魂之外的靈魂，語言之外的語言和行走之外的行走，作了最莊嚴(yán)神圣的或者說書寫鐫刻。沒有也不需用石碑鏤記，大地的書頁已經(jīng)載之入史。

四條朱紅色的藏袍，在叩拜中鮮活、靈動、成長，最終成了四條朱紅的火焰。

聽說，完成了朝拜的人，靈魂都能找到天堂。天堂，是一個敞開大門的夢工廠。俗世的欲望者，摸不清去天堂的方向，他們是被主故意迷失在大地上的羔羊。

老主持看見回歸的四條燃燒的火焰，心便醉了，以致渾黃眼球里的閃電都有些迷茫。

老主持看著自己的弟子，一句話都說不上來，高原強勁的風(fēng)拂搖著朱紅色藏袍的下擺。老主持一一看過弟子的眼睛，便折身回寺，他回頭對久買智華說：關(guān)上身后的大門。

老主持在內(nèi)心深處一直埋藏著一個大夢，那就是叩拜完青藏長路，在佛光日夜升騰的地方……

回歸，是再次出發(fā)的新始點。

環(huán)倉秀麻寺的誦經(jīng)聲再度訇然響起……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精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