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吳大澂一生崇古、藏古、傳古。早年對秦篆花過大功夫,中年以后,專門致力于金文。篆書風格整體上以端莊、嚴謹為主要基調,也有一些異于正常風格的臨作。從全部臨作來看,《散氏盤》《毛公鼎》乃立身之本。臨摹不拘一格,多元嘗試,沒有特別的禁忌和限制,不同風格有不同的演繹,即使是同一種金文,臨作也有不同的風貌呈現。在長期浸淫金石考據研究的過程中,吳大澂最終形成了以“古雅”為主的審美觀。
[關鍵詞]吳大瀲;臨??;大篆;金文
[中圖分類號]G292.1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5-6009(2018)37-0036-05
大異正常風格的也有一些。可粗分為四類:
一是較為忠實原跡,如吳大澂臨《頌敦》(圖1)扇面,筆畫細致清秀,尚不見成熟期的平正中實風格,布局疏朗,格調輕松,推測為早期作品??钭种须m無年份時間,但結論很明確,因為款字是顏書風韻,非成熟期宗法黃庭堅之面目。
一是筆法、筆意上不拘于原器者,如臨《虢東大林鐘》和《格伯簋》。臨《虢尗大林鐘》(圖2、3)整個章法較為疏朗,筆畫細致,這種輕細用筆很少見。臨《格伯簋》(圖4、5)多用短筆書寫,字形緊湊,偶見長筆放縱,對比極強,以圓轉為主,體現“篆尚婉而通”的特點。
一是筆法較隨意一路的,如臨《(林攵)季敦》(圖6)、《虢姜敦》(圖7),適當融入行書筆意,字形不拘于正方,大小錯落,縱橫有相,由此可見吳大澂所見之廣博,探索之多元。
一是呈現出裝飾化特征,如臨《鄀公敦》(圖8、9),純粹的圓轉筆法,書寫夸張有趣,具有裝飾意味,所選水紋紙又恰到好處地強化了這種趣味,筆筆中鋒,線質停勻,然不覺單調,主要在于字形有巧妙的組合呼應變化,更主要是因為字里行間古樸清雅的氣息,給人以無窮的同味。
從吳大澂的全部臨作來看,《散氏盤》《毛公鼎》乃立身之本,因所見青銅資料極其廣泛,所以臨摹不拘一格,多元嘗試,沒有特別的禁忌和限制,不同風格乃有不同的演繹,即使是同一種金文,臨作也有不同的風貌呈現。可以說,吳大澂篆書風格的形成,既是無意的,也是有意的。說無意,是因為沒有刻意去設計一種路徑,因為有自身的審美理念加以引導,持之以恒,逐漸形成了自己的風格;說有意,是因為存在一定的苦心之處,最典型的一點就是落款書體的處理,極盡變化,或篆,或隸,或楷,或行,尤以隸書居多,氣息渾穆天成。
說到氣息的統一,不得不提及吳大澂刻印之事。吳大澂一生制印、藏印、鑒印、釋印不輟,成果豐碩。自用印不少出于自刻,如“吳大澂、清卿、愙齋、大塊文章”等,加上《傳樸堂藏印菁華》所收錄“十六金符齋藏古符節、愙齋手臨南田畫、愙齋臨石谷畫、愙齋所得金石、愙齋所作時年五十有九”等五方,集中展現了吳氏的手上功夫。吳大澂一生中大量地訪購古印,在朋友師長等人際交往中多以印章或印拓作為禮物,如吳大澂與陳介祺在通信中鑒定古印真偽好壞,探討古文字形義,多次互贈或互索古印鈐拓之印花及印譜。他擅長印章,兼顧青銅,在理解上可以相互促進。古璽漢印的前身就是商周青銅世界。精于印章,對金石氣、金石味的理解和演繹會是非常具體的,易于掌控,避免流于空談。
在長期浸淫金石考據研究的過程中,吳大澂最終形成了以“古雅”為主的審美觀。他在《論古雜記》中說:“余所得古琮、古璧,其刻畫似不甚工,而古雅可愛,無庸俗氣者,可以雅俗定古今之別。書畫一理也。金文與玉文亦一理也。會心人當自得之?!彼瞥纭肮欧ā保J為金文筆力遒勁有神采,“一鉤一面都有樸茂之氣”。類似觀點比比皆是,“漢人書體,大者如《鄐君開通褒斜刻石》及各類碑題額,小者如《倉頡廟》碑陰、碑側題名,更以款識字參之,無美不備矣?!薄叭栕R字最可愛,作陽文印仿之最佳。古人一字便有疏散氣,今人摹古多失之工?!眳谴鬄噷τ凇肮拧钡淖非?,著重體現在對“力”和“神采”的追求。他在致陳介祺的信札中說:“摹古文字,求似易,求精亦易,求有力則甚難。手臨,不經意,有神似處;摹,經意,多形似處,而神采終遜,力亦退。”吳大澂的金文書寫,用筆舒緩平和,看不到刻意用力之處,不像李瑞清、曾熙等人嗜痂成癖,以震顫之筆刻意追求斑駁風化的效果,也不像鄧石如、趙之謙等人強調性情寫意,追去運動感、姿態感甚至婀娜感,以老實平正為上。他的書寫注重強調理性和規范,忽視一時的性情流露,即所謂的寫意性,也沒有大起大落,不以強烈的氣勢來震撼人心,側重內在的神采和韻味,以悠長的回味來打動人。由于他強調樸茂、渾成、疏散等特點,專注古法,處處暗合古人,最終呈現出一種自然天成的境界。具體從技法而言,在金文筆法的基礎上摻以小篆筆法,注重圓潤平正,藏鋒同鋒,一絲不茍,筆畫勻稱光滑,精整光潔,避免了前人寫金文起收筆尖銳的不良習氣,具有極強的秩序感,字形以商周鐘鼎銘文為主,古樸方正,章法平緩靜穆,從中可以領略到高古的意味。
每每賞讀吳大澂臨作或創作,光潔整飭中隱然有渾然古樸之氣,自成一家,影響了很多人,最典型的就是黃士陵。吳大澂可以說是成就黃土陵至關重要的影響源之一。作為幕僚的黃土陵曾有言:“歲丁亥(公元1887年),陵來東粵,就食吳意翁門下,因得盡睹意翁所藏,鼎彝而外古印尤夥。陵得一月暇,盡蛻入吾篋中,至愿也?!秉S土陵正是在接觸大量的意齋藏品后,印風開始從摹效皖浙兩派向自創的光潔渾穆一路轉變。就篆書而言,黃的書家角色更加專業,所費的功夫更多,將平正質樸發揮到極致,更加純粹。
當然,吳大澂的成功涉及很多影響因素。若是用天時、地利、人和來評價的話,可謂三者兼備。所謂天時,作為引領當時金石學術潮流的代表人物之一,吳大澂學識淵博,生逢其時。在他那個時代,青銅器不斷發掘,各種資料不斷奔赴眼前。作為一個有心人,熱情搜羅、整理和消化,金文境界得以一日千里。所謂地利,吳氏在為官期間,從不因政務而忘記在書法和學術方面的求索,尤其是陜甘任職期間,更是廣為搜集,藏品極為豐富,眼界為之提高。所謂人和,吳大澂與晚清政壇幾乎所有耳熟能詳的名人都有千絲萬縷的聯系。吳大澂是李鴻章的門生幕僚,受其栽培賞識。同一代帝師翁同龢屬是同鄉好友。張之洞和袁世凱都是吳大澂的兒女親家。吳的四女嫁與張之洞的兒子,六女嫁予袁世凱長子袁克定。光緒十一年(公元1885年)正月,吳大澂和袁世凱一起從朝鮮同到山東后,曾手書巨幅楹聯贈袁:“凡秀才,當以天下為任;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門。”以“忠臣”“孝子”相期,兩人堪稱知己。學界交往的人有莫友芝、沈樹鏞、潘祖蔭、陳介祺、吳云、馮桂芬、張之洞、胡澍等公卿名士,其中吳云、潘祖蔭、莫友芝等人皆為樸學大師。由于吳大澂與他們彼此以書相通,以心相契,相互砥礪,奇賞異析,故而能夠及時、全面地掌握彼時金石學研究的新成果,從而在古器物學、古文字學和古璽印研究上獲得卓越成就。除卻這些有利的客觀條件,還取決于個人主觀條件。金石學是難為的學問,也是“富貴學問”,需要雄厚的財力支撐。吳大澂以其顯貴的身份與雄厚的財力,得以廣搜奇珍逸品。他在光緒十四年(公元1888年)撫粵時輯成《十六金符齋印存》二十六冊,存印就多達一千一百余方。后來的《千鉨稱齋古鉨選》更是成為印學史上第一部戰國古璽專輯。再比如他的勤奮,從政之外,其余的精力都用在了金石考古與文字學上。通過自己的刻苦鉆研,把中國的古文字學推到了一個嶄新的境界與高度。
他在《孝經》書寫完成之后,開始寫《論語》冊頁,始于赴吉林與俄國官員勘界之前的1885年7月,其后得空時便每日寫十余行,堅持不懈,遂成皇皇巨著。當各種有利因素充分結合起來,會有效地形成一種“合力”,不斷地積累,持續地發酵,從而在晚清書壇乃至整個學術研究領域占得一席之地。同顧吳大澂一生,有仕途和書法兩條并向而行的脈絡,時至今日,已然分明,政治速朽,書印創作和學術研究不朽。
古人云:人無癖不可交。在吳大澂身上,有著濃郁的古典情結。難能可貴的是,好古、尊古而不泥古,傳古、化古,最終能夠入古出新。他的篆書與眾不同,具有獨特風貌。自鄧石如巨刃開山之后,脫穎而出者不在少數,想別樹一幟難矣。吳大澂篆書不以夸張、怪誕見長,不以綺麗、恣肆為傾向,專擅質樸、平正,做到平中見奇,在清代篆書家數以百計的情況下,令人過目不忘。誠如開篇所表,吳大澂篆書之所以“被遺忘”,因此類平正風格不為多數人所喜。其實大可不必擔心,當下的潮流有各種人為炒作因素,大批量、一窩蜂地追風逐潮,遲早會煙消云散,塵埃落定。真正的經典伴隨著時間的推移,由于理解的不同,必然有所沉浮。要知道,經典總是安安靜靜的,看似平平淡淡,給人的同味卻極其悠長,所謂大味必淡。當然,只有修養很高的人才能體會到其中真意。
吳大澂篆書所折射出來的,乃是清代篆書發展的正路子。以史為鑒,對于當代篆書創作具有相當的啟示。正脈不斷,書法就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