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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倫加深淵

2018-04-12 00:00:00邁克爾·斯萬維克蕭傲然
科幻世界·譯文版 2018年11期

阿比蓋爾結完賬,走出圣母旅館,然后搭乘瞬移網絡前往位于朱諾工業園的托萊多柱型空間站。窗外時而星光燦爛,時而一片黑暗,如此循環了五次。這一路漫漫,需要繞太陽半圈。

托萊多算是年代較久遠的商業柱型空間站之一,現在幾乎完全落入了官僚、寫材料的小官員和自由職業專家的手中。阿比蓋爾根本不想來這里,可是她需要找份工作,更何況3M公司已經買斷了她的合同。

就業中介的胸毛染成了金色,腿毛染成了紅色,和他胯下綠色的保護罩、胸前寶藍色首飾搭配在一起顯得格外不協調。他的手指敲擊著鍵入儀,調出一長串看不到盡頭的招聘信息。“你裝的這條手臂挺有意思。”他說道。

阿比蓋爾隨意彎了彎自己的新手臂。是挺不錯的,但是顏色比她身體其他部分更粉。當然了,也更羸弱,不過加強鍛煉的話,應該能變粗一點。“謝謝。”她回答。

說完,她將手臂垂到一側乳房下方,比較起來。手臂的顏色跟乳頭差不多,但的確太粉了點。“有沒有適合的工作?”

“沒有。”中介說道。一只蜂鳥從他的耳旁飛過,他幾乎沒有察覺被翅膀扇動的空氣,“我這邊看到,你申請過比鄰星殖民地的工作。”

“人滿了。”阿比蓋爾說,“沒有空余的職位給我這種重力佬了。”

“我可沒這么說。”中介低聲嘟囔,“讓我看看……等等,這是啥?”

阿比蓋爾伸出脖子,可是沒法兒看清屏幕。“你的就業記錄上有個標簽。”

“什么意思?”

“我讀給你聽吧。”說話間,一片金銀花瓣落在了阿比蓋爾的頭發上,她不耐煩地將其拂去。中介的辦公室是露天的,四周都是樹籬笆,頂上只有個格棚。有時候,阿比蓋爾覺得這些小行星帶的舊式柱型空間站太浪費空間了。

“嗯。”中介抬起頭,“貝爾-桑迪亞公司想要雇傭你。簽一次性的無限期合同。”他把鍵入儀掉過頭來給她看。“條款很棒,不過在高風險合同中不算什么。”

“高風險?貝爾-桑迪亞公司,就是那些面善的通訊人員嗎?能有什么風險?”

中介繼續向上滑動,顯示出更多信息。“看這兒。”他用一根手指點擊了下屏幕。“語言的確有要求,不過最關鍵的是,他們想要找一個愿意做試驗的乘客,來測試他們研發的一種利用黑洞進行星際旅行的設備。”

“不可能的。”阿比蓋爾說,“光是潮汐力就——”

“別啰唆。估計他們已經找到解決的辦法了,現在的問題是,你感興趣嗎?”

阿比蓋爾抬起頭,目光穿過格棚,盯著頭頂上曲面的陸地。一條小溪從中蜿蜒流過,溪里有兒童在涉水過河。她慢慢地數著一百個數,做出一副在認真思考的樣子。

阿比蓋爾坐進瞬移艙,系上安全帶,朝著艙外的技術人員點點頭。技術人員在操控臺上點擊了幾下,啟動了光靜力場。阿比蓋爾瞬間動彈不得,連身旁的空氣也凝固住了。面前的艙壁上出現光圈,隨即迅速放大,變成一個出口。在技術員嫻熟的操作下,瞬移器重新調配了她的慣性,同時將她加速到了接近光速。

她身旁星光閃耀,太陽越變越小。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已經到達接收器了。除了這微不足道的傳送時間,一切都是相對論作用下帶來的錯覺。她甩開身上的安全帶,跳到地上,朝著邊界站的拖船船塢走去。

走進船塢后,拖船駕駛員朝她咧嘴一笑,接著轉過頭繼續專心操作。駕駛員是名年輕男子,胸前和大腿上涂著棕色條紋——只比他的膚色稍微深一些。那身網眼背心顯示出糟糕的品位,但他穿著感覺還行,顯得有些痞氣,不像過分講究打扮的人。阿比蓋爾忽然覺得自己只戴著保護罩、涂著指甲油有點不夠——也許應該戴點首飾或是化點妝什么的,不然和他比較起來未免太樸素了。同步相機規劃了兩條路線,隨后嵌入了全景式星圖中,下方不斷閃爍著字母數字。其中一條路線是她的直接目的地,即貝爾-桑迪亞公司基地,名為“阿瑟·C.克拉克”。該基地由五個輪子組成,一個輪子嵌在另一個輪子內部,以差別細微的速度各自運行。基地由紅色和橙色的超大圖形表示,考慮到它與小行星帶工廠群之間的距離,這樣的尺寸還算合理。

發動機開始運轉,阿比蓋爾坐入乘客座,系上安全帶。第二條路線是——

此時傳出一個細小的聲音:金倫加深淵,是太陽引力場內唯一已知的黑洞,于2023年被發現。此前,帶外行星軌道出現的詭異變化曾長期困擾著人類,而它的存在為其提供了合理的解釋。阿瑟·C.克拉克基地……

“非得放這個嗎?”阿比蓋爾問。

“沒辦法。”駕駛員說,“一年多前我們放棄了旅游項目,但不知為何,此前制定的程序一直沒改過來,公司對修改程序的規則特別嚴苛。”說著,他朝一臉驚愕的阿比蓋爾眨了眨眼。“你先坐穩了——”

他閉上嘴,重新埋頭操作。

“……于四十年前建立,建成后,很快與比鄰星殖民地建立了通訊聯系。金倫加深淵……”

聲音戛然而止。她露出笑容表示感謝,“我叫阿比蓋爾·范德霍爾克。”

“我叫切尼。”駕駛員說,“你就是那個重力佬,是吧?”

“是的。”

“我以前是個真空佬,但很快就厭煩了,于是急急忙忙簽了到手的第一份半永久合同。”

“我可以說跟你恰恰相反。”

“也許我該像你這樣的。”切尼語氣親切,“不過,都不容易啊。干了這么久,我身上已經留了三道疤了。”說罷,他分別指出了傷疤的位置:腹部一道深深的割痕,一側乳頭旁有一個疤,以及被頭皮遮住的一條白色月牙形疤痕。“其實我可以去除疤的,但又覺得,人生不就是不斷給自己增添傷疤和經驗的過程嗎?”

如果阿比蓋爾覺得他是想贏得自己的好感,可能早就粗暴地讓他閉嘴了。不過很顯然,他只是喜歡在駕駛路上展示自己,這么做可能毫無理由,也可能是有道理的。阿比蓋爾猜想,除了地球之外,克拉克站可能是切尼去過的唯一一處重力井。不過,他看起來還是有幾分莽撞男孩式的吸引力。“我們會經過通訊網絡嗎?”她問。

通訊網絡尾隨在克拉克站之后,切尼駕駛拖船圍著通訊網絡繞行。長達數公里的鋼制網格從他們下方穿過。他指著一片天線群邊緣上的一個拋物面天線:“那個天線直接向金倫加深淵傳輸信息,其他則是母站的通信線路。”

“母站?”

“我們一直這么稱呼阿瑟·C.克拉克基地。”他一只胳膊不經意地一揮,拖船隨即調轉了方向。接著,他講起了一個冗長且用語粗鄙的故事,是關于基地昵稱由來的,阿比蓋爾聽后大笑。切尼伸手指了指,“那就是金倫加深淵。”

阿比蓋爾盯著他所指的方向。“在哪兒?我什么都看不見。”她瞥了眼嵌入全景星圖的第二條路徑,那里顯示出一個放大了的黑洞,然而看上去普普通通:不過是黑暗背景中的一塊紅斑,在整個星圖中幾乎沒有存在感。

“是不是挺失望的?但是黑洞依舊是危險的,即便相隔千里,它的吸積盤仍然能產生大量的離子化現象。”

“所以才會建一個邊界站?”

“對。因為粒子濃度差異很大,如果瞬移器直接與克拉克站接駁的話,差不多會有三分之一的乘客喪命。”

切尼在母站的船員碼頭把阿比蓋爾放了下來,掉頭駛離。阿比蓋爾不知道接下來應該去哪兒,該做什么。

“你就是那個要被我們扔進金倫加的重力佬吧?”不知何時,一個矮小精壯的男人站在她面前,眼神熱情。他身上的保護罩是保守的橙色。“我蠻喜歡你裝的那條胳膊,這可需要極大的勇氣。”他拍打著她的手臂,“我叫保羅·吉拉德,外部安全主管,負責你的訓練。你玩語音乒乓嗎?”

“為什么這么問?”她迷惑地問。

“你還不知道嗎?”

“我該知道嗎?”

“你是指現在還是待會兒?”

“難道待會兒我的回答就會不同?”

保羅臉上露出微笑,堅硬的面部出現了褶皺。“你會知道的。”說著他抓住她的手臂,領她走過一條有斜坡的走廊,“準備時間不多了,演習安排在兩周之后。之后的進展就非常快了。想不想現在就開始訓練?”

“我有得選嗎?”阿比蓋爾幾乎被逗笑了。

保羅忽地停下腳步,說道:“聽著。第一條規定,別跟我耍花招,明白嗎?因為你耍不過我。不要有任何僥幸心理,你永遠都耍不過我的。”

阿比蓋爾猛地將手臂從他手中甩開,憤怒地說:“是你們把我弄過來的。”

“把這當成你訓練的一部分吧。”他直勾勾地盯著她說道,“無論你在多少重力井中摸爬滾打過,你仍舊只是近空間文化的一個產物——像是溫室的花朵,容易輕信他人,只會從表面來看問題。這樣的態度很危險,我希望你能意識到這點,繞過表象看本質,并且成長起來,你能做到的。”

說話別那么肯定。保羅的臉上閃過一絲笑容,仿佛聽到了她心里的想法似的。阿比蓋爾大聲說:“不過是去趟比鄰星而已,這么做有點過頭了吧?”

保羅說:“第二條,別太自滿。你不會去比鄰星。”他領著她往外走上一條向下的坡道,來到了第二個輪子,在接駁處簡單休息了片刻,以便讓身體適應這里較慢的轉速。“你要去見的是蜘蛛。”說著他做了個手勢,“控制室往這邊走。”

控制室極為寬敞,但由于呈洞穴狀,讓人感到抑郁陰暗。各種軌道在其間蜿蜒盤行,沿途均放置著鍵入儀,一團團光亮灑落在操作板和操作員身上。每臺鍵入儀之間擺放著喜暗的植物。

“這就是我們這頭怪獸的心臟。”保羅說,“綠色鍵入儀處理所有與比鄰星相關的通訊,現在基本上屬于日常工作了。至于藍色的那些……”他往一個方向指了指,眼神詭異。藍色鍵入儀的上方懸掛著銀光閃閃的屏幕,上面顯示著丑陋而模糊的圖像,阿比蓋爾根本無法從那些黑白色塊中辨認出任何形體。

“這些,”保羅說,“就是蜘蛛。我們正在與它們進行實時對話。應答延遲幾乎都是翻譯器造成的。”

她的感知瞬間來了個大轉彎,色塊隨之變成了蜘蛛的形狀。橫在屏幕上的那根黑色的、顫動著的玩意兒是一條蜘蛛腿,那邊那個則是胸腔。阿比蓋爾感到一股原始的厭惡之情翻騰涌動,但很快就被她無所不包的好奇心代替了。

“外星人嗎?”她輕聲問。

“外星人。”

說實話,它們與蜘蛛之間的相似度并不比人類與猿之間的相似度高。這些八條腿的生物每條腿上都多出來一個關節,下顎的模樣也跟蜘蛛大相徑庭。不過如果是門外漢來看,的確挺像蜘蛛的。

“可是這——有多久了?看在老天的份上,你們干嗎要保守這個秘密?”阿比蓋爾的聲音有種難以名狀的愉快。這像打開了一扇通往無限可能性的大門,她覺得自己一直以來都被囚禁在盒子里,現在終于有人把蓋子揭開了。

“考慮到產業保護。”保羅說,“將你送進金倫加深淵的設備就是蜘蛛們的發明。我們用光學數據跟它們做交換,但在公開設備的用途之前,我們的權利根本得不到法律保護。我們可不想其他企業來插一腳。”說著,他朝最近的黑白屏點點頭,“你應該看得出來,他們的光感很弱。”

“我想和它們交談……”阿比蓋爾意識到自己現在就像個充滿期待的小女孩,不由得壓低嗓音。

“這個我給你安排。”

突然,阿比蓋爾身側響起一陣窸窣響聲。她轉過身,只見一只體型巨大的黑色公貓從灌木叢中露出身影,四只腳和肚腩都是白色。“這位是倍受尊敬的地外通訊部門的頭兒。”保羅沒好氣地說。

阿比蓋爾放聲大笑,隨后又陡然停下,陷入尷尬,因為她方才意識到保羅并不是在介紹那只貓。保羅正式介紹道:“胡里奧·多明格斯,翻譯部門主管。這位是阿比蓋爾·范德霍爾克,重力專家。”

眼前這位干癟枯槁的老人笑起來頗有大學者的派頭。“我想這個討人嫌的家伙已經給你解釋過通訊網絡的工作原理了,對嗎?”

“這個嘛——”阿比蓋爾開口道。

多明格斯咂了咂嘴。他戴著一個黃色的保護罩和與之匹配的領結,對于他這個年齡的男人而言有些花哨。“說實話很簡單,黑洞的逃逸速度比光速要大。因此,金倫加深淵中的通訊速度不再受制于光速。”

說完,他停頓了片刻,直到阿比蓋爾露出不解的表情,“用比較乏味的話來說,就是當我們將一連串電子射入到黑洞動圈①之后,它們會從另一個黑洞冒出來。如果我們瞄準得剛剛好”——他突然提高嗓門,把人嚇了一跳——“電子就會從我們所選定的黑洞中現身。這里頭的物理知識其實很簡單,巧妙關鍵之處就在于瞄準。”

那只貓偷偷靠近阿比蓋爾,用額頭蹭著她的腿,不停叫喚,試圖引起她的注意。于是她彎腰把貓抱了起來,然后提出疑問:“不是說任何東西都逃不出黑洞么?”

多明格斯輕聲竊笑道:“不過,啥玩意兒都可以掉進黑洞里,對吧?正電子也可以。以正時間落入金倫加深淵的正電子就等于以負時間從中逃逸的電子。反過來,一顆正電子以負時間落入黑洞,一顆電子就會以正時間從黑洞中冒出來——這正是我們想要的效果。可以把金倫加深淵想成一個數學等式中的等號。”

“噢。”阿比蓋爾怔了一會兒。一些白色的飛蛾沿著軌道一掠而過,貓的目光被飛蛾吸引了過去。她撓了撓頭。

“不管怎么說,電子確實會現身,一旦把信息發送進去,相關理論就只能乖乖地發揮作用。”

“再給我介紹下蜘蛛吧。”多明格斯還沒來得及繼續說,就被阿比蓋爾打斷了。飛蛾飛到前面去了,一會兒在軌道側面,一會兒向下俯沖,仿佛在跳一曲3D的芭蕾。

“對我們而言,”多明格斯對著阿比蓋爾皺了皺眉頭,“那些外星人依舊神秘莫測。我們給它們描述這一邊的情況,相互交流制作某些工具的方法,但在一些重要問題上,我們還是無法了解。比如它們知道什么是愛嗎?能欣賞美嗎?信不信上帝?”

“它們會不會想吃掉我們?”保羅插了句嘴。

“別傻了。”多明格斯打斷他道,“它們當然不吃人。”

飛蛾飛到阿比蓋爾面前,分散開來。其中兩只分別飛到她的兩側,一只落在她的肩膀上,貓看到后伸出一只爪子想去拍它。“這只貓叫嘎啦。”保羅說,“是生物部門的那群小孩克隆出來的。”

多明格斯張開嘴,但最后沒說話。

阿比蓋爾撓著嘎啦的下巴,它仰起脖子,發出低低的咕嚕聲。“你同意的話我們就開始了。”保羅說著,走到一臺鍵入儀旁邊,絲毫沒有理會其操作員。

“嚴格來說,你需要使用方便他們理解的語言,但是只要你把話說得簡單點,不使用俗語,交流就不會有什么大問題。”他點了下鍵入儀,“向您致以儀式性的問候,蜘蛛。”一陣沉默后,蜘蛛有了動靜,一條毛茸茸的腿在屏幕上顫動。

“你好,人類。”

“介紹:阿比蓋爾·范德霍爾克。她是我們的代表。將由她來乘坐旋轉器。”又一陣沉默過后,外星人腿顫動的幅度更大了。

“你好,阿比蓋爾·范德霍爾克。真空轉變嘎啦擱在嘎啦商業利益嘎啦仍然指向太空。”

“這翻譯真讓人著急。”保羅說著,示意讓阿比蓋爾上。

阿比蓋爾猶豫了片刻,說道:“你們會來拜訪我們嗎?就像我們即將穿過黑洞去拜訪你們一樣?”

“等等,聽我說——”多明格斯開口了,但是保羅揮揮手讓他安靜。

“不,阿比蓋爾·范德霍爾克。我們是硫基生命。”

“我不明白。”

“你們可以乘坐嘎啦旋轉器嘎啦黑洞,因為你們是碳基生命。碳很容易形成鏈條,但是硫只會以晶體或花狀的形態組合。我們的嘎啦簡單形態嘎啦。有時候硫可以形成短鏈。”

“待會兒給你解釋。”保羅說,“你先繼續。”

阿比蓋爾又遲疑了片刻。畢竟,跟一只蜘蛛能說些什么呢?最終,她問道:“你們想吃我們嗎?”

“老天,能不能讓她走開?”多明格斯說著,準備伸手搬走鍵入儀。

但他的手被保羅擋住了。“別。”他說,“我想聽聽回答。”

蜘蛛舞動起好幾條腿,在空中畫出錯綜復雜的圖形:“這是個偽命題。硫基生命吃碳基生命無法獲取任何益處。”

“看到了吧。”多明格斯說。

“但如果可以的話呢?”阿比蓋爾仍不依不饒,“如果說你們可以吃我們,而且還能夠獲取益處。你們會這樣做嗎?”

“當然,阿比蓋爾·范德霍爾克。我們會對此深感榮幸。”

多明格斯一把把她推開,并對外星人說:“我們對此很抱歉。讓你們誤解真是太糟糕了。你過來!”他對著操作員吼道,“趕緊回來把這爛攤子收拾了!”

保羅不懷好意地笑著。“過來吧。”他對阿比蓋爾說,“今天要做的事差不多夠了。”

于是兩人轉身離開,嘎啦在阿比蓋爾的懷里扭了個身,跳了出去,隨后四腳著地,頃刻間便消失在一叢植物中。“它們真的會吃我們嗎?”阿比蓋爾問道,緊接著又補充了一句,“這是不是表明它們心懷敵意?”

保羅聳了聳肩:“也許它們只是認為,如果表現出不愿意吃我們的態度,是在侮辱我們。”他領她來到她的房間:“明天就要開始實打實的訓練了。與此同時,你去羅列一張清單,假設我們建立起傳送渠道,而且它們的確懷有敵意的話,把蜘蛛們可能采用的傷害人類的方式都寫上去。”他頓了頓,“我自己已經寫了一張了。你會發現越寫越停不下來。”

阿比蓋爾的住處并不奢華,但還挺適合她的。墻上、地上和天花板都接入了全景式星圖,僅有部分區域被一個格棚的內框遮蔽,該格棚內框支撐著那些美洲葡萄藤。看來的確有人認真研究過她的個人品味。

“嗨。”一聲活潑的問候讓她驚了一跳。于是她轉過身,看見自己的吊床已經被人給占了。

切尼坐起來,兩條腿越過吊床的邊緣,整個床隨之輕輕晃蕩。“過來吧。”說完,他按下一個隱形控制鍵,整個星圖呈藍移,隨后沉降成充滿色欲意味的深紫色。

“麻煩你告訴我這是要干嗎。”阿比蓋爾問。

“有幾個小時的空閑。”切尼說,“我覺得應該過來一趟,跟你上個床。”

“好吧,切尼,很感謝你這么誠實。”阿比蓋爾說,“所以我不會說不。”

“謝謝。”

“但我會說,可能下次吧。現在趕緊走人,我累了。”

“好的。”切尼從床上跳下來,洋洋得意地朝著門口走去。然后他停住了。

“你剛說‘下次’,對嗎?”

“我說可能下次。”

“曉得了,再見。”他眨眨眼,然后消失了。

阿比蓋爾躺倒在床上,將星圖進行紅移,直至整個宇宙變成星星點點的一片。真是個煩人的玩意兒!除了維持最表層的關系外,她和他根本不可能更進一步。她閉上雙眼,露出微笑。幸運的是,她現在還不想為自己物色什么靠譜的伴侶。

她進入了夢鄉。

她在墜落。

阿比蓋爾將船迫降在距離3M公司的機器人實驗室不遠的地方。實驗室的網格穹頂上空以北,高聳的奧林帕斯山被一片白云籠罩。而其他東西,無論是陸地、天空還是巖石,都是標準的火星式橙色。她趴在地上,背上補給背包。

給3M的機器人實驗室供應補給品是再基礎不過的合同條款,工作簡單而乏味。所以當她沿著陡坡和巖石散落的山坡下行的時候,并沒有如往常一般謹慎。或者說,無論她每一步走得多么小心,都有可能會踩翻石頭。她扭傷了腳踝,身體朝一側傾斜,然而背包進一步移動了她的重心,使得她得沒辦法恢復站姿。

她兩條手臂胡亂揮舞了一會兒,然后倒在了地上。

巖石滑坡帶著驚慌失措的她一路煙塵滾滾地滑向坡底,她的肉被扯開,骨頭也隨之碎裂。不過在她尚未有痛感時,她身上的太空服便為她注射了滿滿一管神經聯覺劑,痛感被轉譯成各式色彩——紅色、黃褐色、棕色……一塊石頭滾下來撞斷她的肋骨后,她也只是看到一根根的黃色針芒。最后,她陷入不斷旋轉的耀眼彩虹之中。

一片艷麗的橙色過后,她停了下來。巖石圍繞在她四周,一小股灰塵散去,飄向遠方赤紅的地平線。一塊碩大的、邊緣呈鋸齒狀的巖石從一旁滑過,悄無聲息地劃開了她的背包,包里的工具、補給和氧氣包如雨點般一下子散落出來。

一把有她手臂長的扳手重重地摔在阿比蓋爾頭盔幾寸遠的地方。她被嚇到了,突然間,一切都變得無比真實。她踢了踢自己的腿,揚起周圍的沙土。她收攏雙腳——其中一個腳踝呈現出亮黃色——準備站起身。

可緊接著她就被來自一條手臂上的拖力給拽回了地上。就在她扭過頭時,她意識到自己左手被一塊石頭壓到,已經變成了深紫色。好在這塊石頭比較小,手指上沒有任何色彩。

“還挺可愛。”她喃喃道,嘗試著把手臂扯出來,可石頭紋絲不動。

阿比蓋爾用手肘輕推下巴上的無線電開關,說道:“登陸者呼叫邊緣站。”

語畢,她猶豫了一下,覺得這樣說未免太蠢,又加了一句:“求救。重復。求救。能否派一支救援小組下來救我?”

沒有人回復。阿比蓋爾又感覺到胃里呈現出濃烈的綠色。她把手伸到頭盔后面,摸到一只手套,還碰到了一些參差不齊的玩意,感覺像是鐵銹,那是破損的無線電臺的殘骸,“看來這下麻煩了。”她的聲音沙啞且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大概真的遇到麻煩了,但沒什么值得害怕的。

她快速查看了自己手邊的資源:一件完好的太空服和頭盔、一把扳手、數量龐大的石塊、足夠的氧氣——她已經查看了頭盔上的讀數——差不多能堅持一個小時。假如邊緣站的人能按照日程進行例行檢查,并能迅速意識到問題的話,那么剩余的氧氣剛好夠她所需的一半的量。

背包里大多數東西都散落得太遠,根本夠不到。不過,有一個長方形的燃氣包落在附近。她伸手去取,卻完全碰不到,她斜眼看了看,卻看不清噴嘴上貼的標簽。幾乎能夠肯定是液化氣——不是氮氣就是氧氣——給機器人實驗室用的。也可能是備用的氧氣包,只不過幾率很小。只要是氧氣,她就能堅持到被人救走的那一刻。阿比蓋爾仔細研究了一番周圍,再沒有任何東西了。“好吧,一定是氧氣包。”她竭力將自由的那只手往前伸,可還是差那么一點距離,讓人干著急。

她怔了一會兒,接著發現自己簡直是個白癡。她拿起扳手,掛住燃氣包,感覺到能勉強拖動,于是慢慢將它往自己的方向勾過來。

終于,阿比蓋爾可以扔開扳手,用手抓住燃氣包了,可此時她那只沒受傷的手臂早已疲憊不堪,呈現出藍色。斗大的汗珠從她臉上流下,她只好擺弄著燃氣包,想看一眼噴嘴處的說明。

果然是液化氣——毫無用處。她當然也能把燃氣包裝在太空服上,注入氣體。可是吸進去的第一口后她的肺就會凍住。于是,她松開了手中的燃氣包,平躺在地,茫然地盯著天空。

天空之上就是人類文明:成千上萬座人類太空站被通訊與交通網絡串聯在一起,激光電纜一刻不停地傳送著信息。瞬移器不斷地借用或釋放出動量,以近乎于光速(但不等于光速)的速度傳送著一批又一批乘客和貨物。人們正在建造一艘星際飛船,它將搭載三分之一的殖民人員前往比鄰星。在那上面,沒有來自重力的毫不留情的拖拽,人們過著享受而舒適的日子。但是在這里……

“我死定了。”她輕輕地說道,語氣中滿是驚嘆和敬畏。因為她說的沒錯,她的確是要死了。

死亡是一堵黑墻,立在她前方,朝各個方向無限延伸出去,表面光滑、毫無特征,神秘莫測。她現在幾乎只要伸出手,就能觸碰到了。很快,她就將直面死亡之墻,如果說墻外還存在著什么的話,她即將穿墻而過。很快,非常快,她就能知道答案了。

她摸了摸頭盔上的密封條——記得是灰色的,很光滑,摸起來很棒。她心不在焉地移動手指,接著游走到脖子周圍的密封條上。一陣恐懼突然襲來,阿比蓋爾猛然意識到,自己并不想這樣做,她不想打開頭盔放出氧氣,舍棄掉她還剩下的那點可憐的時間……

密封條重新鎖緊,自動阻止了漏氣。她受傷的手臂現在直接暴露在火星的大氣中。阿比蓋爾拿起那個燃氣包,擱放在未受傷的手臂一側的腋窩里,接著笨拙地用扳手打開了噴嘴。

她把液化氣噴在暴露在外的手臂上,持續了一分多鐘,直至她確認手臂確實已經凍得鐵一樣堅硬。然后,她一把扔掉燃氣包,拾起扳手,用力一砸。

手臂支離破碎。

然后她站了起來。

阿比蓋爾醒了,全身因為緊張而汗涔涔的。她將墻壁的顏色藍移成正常的光,然后坐起身。花了幾分鐘時間清理思緒后,她又讓墻壁按照正常脈搏的頻率在紅色與藍色之間循環。終于,在這有如子宮環境般的節奏中,她得以平靜,再次入眠。

“還差得遠呢。”保羅說完,繼續倒帶,定格在蜘蛛扭動兩條腿的畫面,“記住,這是代表‘極度厭惡’的詞素。很容易觀察到,而且語言部門的小子們說,任何帶有此姿勢的言論都應該把其意思翻轉過來。其實就是諷刺,懂了?所以,當蜘蛛說強者應保護弱者的時候,它們的意思是——”

“我們研究這個有多久了?”

“久到記不住了。”保羅爽快地說,“要不今天就到此為止?”

“只要別取消我的資格就行。”

“哈哈!說得好。”他關掉了鍵入儀,“你能想到這點真難得。說得很對,你有可能因此被取消資格。不過,既然你能主動意識到,那么作為獎勵,你可以早點走,不會寫進記錄的。”

“謝了。”阿比蓋爾沒好氣地說道。

克拉克站和大部分大型設施一樣,在其尾部有十數個小型設施以最小維護軌道尾隨。阿比蓋爾發現其中一個設施是一個小型的輪狀健身房,于是每次訓練后的間隙,她都會花上一個小時在這里健身。今天她準備待兩個小時。

頭一個小時主要在練太極,然后在高重力環境下練習自由搏擊,讓自己出點汗。第二個小時,她待在輪軸室中,練習自由落體體操。第一輪結束后,她自覺清爽敏捷了不少,對身體的感覺極好。

練得滿身大汗后,她興致勃勃地回到房間,發現切尼又一次坐到了自己的吊床上。“切尼,”她說,“這可不是你第一次逼我把你趕走了。連三次都不止了吧。”

切尼連忙舉起雙手,擺出反駁的姿勢:“我知道。但今天不一樣,我只是過來跟你一起看救生艇理論辯論會的。”

阿比蓋爾松了口氣,她覺得疲憊不堪,不過只是身體上的。“保羅跟我說過這個,不過……”

“那就打開看吧,絕對不能錯過。”切尼碰了下墻壁,房間另一端立刻出現了圖像。

“救生艇理論辯論會到底是什么東西?”阿比蓋爾放棄了思考,問道。她坐上吊床,和切尼坐在一起,承載著兩個人的吊床晃動了一小會兒。

“看見沒?就是說有艘救生艇迷失了方向,而且失去了動力,艇內的氧氣只夠讓一個人活下來等待救援。但是艇上有三名乘客——兩個人類和一只蜘蛛。”

“蜘蛛也呼吸氧氣嗎?”

“那不重要,只是假設的情況而已。”鏡頭三分之二的區域此時都被多明格斯和保羅占據了,兩人都在靜靜等待辯論會開始。鏡頭剩下的區域顯示出一只蜘蛛的平面圖像。

“好吧,那然后呢?”

“然后他們就會辯論,到底應該讓誰活下來。多明格斯認為應該讓他活下來,因為他是人類,而人類文明比蜘蛛文明高等。蜘蛛認為應該讓自己和它們的文明活下來。”說著,他的一條胳膊摟住了她的腰,“你可真好聞。”

“謝了。”她沒有在意切尼的胳膊,“那保羅的觀點呢?”

“他啊,簡直就是魔鬼的代言人。他認為所有人都不該活,應該把氧氣給放了。”

“想必保羅肯定很享受扮演這樣的角色吧。”阿比蓋爾說,然后又繼續道,“這場辯論的意義是什么?”

“沒什么意義,就是圖一樂。”

可是阿比蓋爾認為事情沒這么簡單。一旦語言交流順暢了,這場辯論就能揭示出許多關于蜘蛛們的信息,特別是它們的思維。反過來,蜘蛛們必然也在研究人類。這下可有好戲了。此刻,切尼正在輕撫她的腰,雖然力度很輕,但膽子可不小。不過她暫時沒做出反應,因為她自己都不確定喜不喜歡這樣。

露易絲·張在人群中央現身,她似乎是一位高級主管。“歡迎各位。”她說道,然后解釋了辯論會的規則。

“我們將根據觀眾的意愿來決定勝負。”她說,“一半的選票來自人類,另一半來自外星人。所以,切記不要懷著種族主義的偏見來投票,而是要以各方論點是否可信,以及他們的表達方式為準。”切尼的手輕輕拂過她的乳頭,乳頭立了起來,他的手停在了那里,“辯論即將開始,首先請代表外星人的這位先生發表他的觀點。”

蜘蛛的幾條腿舞動起來,圖像閃爍了幾下。“謝謝主席女士。我認為我應該活下來。我們的文明擁有更為先進的技術,所以更加高等。舉三個例子,人類使用瞬移技術作為交通方式的歷史還很短,而我們已經運用了長達十六個嘎啦之久。此外,我們的黑洞技術也更為進步。而且就我們社會的持續時間而言,我們的嘎啦應具有嘎啦。”

“謝謝。代表人類的先生,您的觀點呢?”

“謝謝主席女士。”多明格斯調整了一下他的臂環。切尼向后靠去,讓阿比蓋爾歇在自己身上,她的頭剛好能舒服地靠在他肩上。“我的觀點是,技術并非衡量一個文明的唯一標桿,也不是最重要的標桿。否則按照這樣的標準,海豚就會被視作殘暴的野獸。美學考量——包括藝術、神學以及哲學傳統——都更加重要。為此,我將盡力證明我的觀點。”

“他的策略選錯了。”切尼在阿比蓋爾的耳畔輕聲低語,“這話在蜘蛛們看來純粹是瞎扯。”

“謝謝。吉拉德先生,沒錯吧?”

此時,保羅的臉被放大了些。他舉止夸張地取出一個小瓶,然后仰頭痛飲。“酒!這就是人類最偉大的成就!”阿比蓋爾對此哼了一聲,切尼則笑出了聲,“不過在我看來,多明格斯先生和這位尊敬的蜘蛛先生都不應當活下去,因為兩個文明都對有感情的生命熟視無睹。”阿比蓋爾看了眼切尼,只見他聳聳肩,“為此,我將力證我的觀點。”語畢,他的形象隨之縮小。

張說:“辯論繼續,請尊敬的蜘蛛先生發言。”

隨后,蜘蛛和多明格斯各自陳述了自己的論點,而在阿比蓋爾眼中,他們的表現似乎都有些乏善可陳。不過,她的注意力并沒有完全集中在辯論上,因為切尼的雙手正在她身體上最私密的位置饒有興致地移動著。雖然他看上去笨手笨腳的,但是顯然在這方面是個老手。她的臉緊貼著他的脖子,輕輕地嘬了一口,注意力又回到了辯論上。

保羅再次搶過了鏡頭。他在手上把玩著什么東西,接著打開手掌,原來是三個滾珠。“當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經常會把學校的防盜模塊弄短路,然后偷偷潛入輪軸室玩彈珠。”阿比蓋爾聽后笑了,不由得想起自己曾經也做過類似的鬼把戲,“對于和我們坐在一起的蜘蛛們,我想給你們解釋一下,這是一種自由落體的游戲,主要用來鍛煉人的協調能力和空間感知力。首先,你在中間用彈珠擺出一個六角星①……”

其中一顆彈珠從他手中跌落,重重地彈在地上,然后滾出了攝像機的畫面消失不見了。“好吧,很顯然在這兒玩不成。不過關鍵在于,如果你彈珠射出的角度剛剛好,就能恰好擊中六角星的一角的頂端,讓動能沿著星臂的一個個彈珠傳遞。如此,當彈出的彈珠停下后,另一端的彈珠就會飛走。”切尼心不在焉地愛撫著阿比蓋爾,沉浸在保羅的描述中。

“現在,我們計劃送一名信使進入金倫加深淵,再從蜘蛛們所在空間的黑洞中出來。至少我們對自己的計劃是這樣理解的。但是,從黑洞中出來的物體,并不一定是進入相連接黑洞中的那個。把一粒電子送入金倫加深淵,另一粒電子從另一處冒出。兩者的確一模一樣,這是直接的因果關系。但和彈珠一樣——雖然毫無差異,而且動能相同,但兩者并非同一電子。”

切尼的手停留在原處,紋絲未動。阿比蓋爾輕輕戳了戳他的大腿內側。“所有對此感興趣的人都能明白這個等式。當我們傳送信息時,這無關緊要,因為重要的是信息本身而非其媒介。可是,若將人類送入其中……盡管從另一處黑洞中出現的人在細胞、基因和原子層面上都沒有差別,但絕非此前的那個人了。”保羅頓了頓,面帶微笑。

“在我看來,這與謀殺無異。進一步說,算得上是蓄意謀殺,表明蜘蛛和人類對智慧生命的漠視。總之,救生艇上所有人都不值得活下來。我的話講完了。”

“吉拉德先生!”多明格斯立馬起身,大聲提出抗議,鏡頭都沒來得及切到他的特寫。“最簡單的數學推導就能說明其存在同一性,A就是等于A。難道你想否認嗎?”

保羅舉起手中還剩下的兩個滾珠。“這兩個彈珠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可它們并不是一個。”

“我們了解你所提到的現象。”蜘蛛說話了,“就像是嘎啦進黑洞然后在同一時間出來。連續性原則不會被破壞,兩個物體實為同一物體,不存在死亡。”

阿比蓋爾把切尼給拽倒,兩個人這下都側躺在了床上,但仍然可以看到畫面。“除非你恰好是第二顆彈珠,而非第一顆。”保羅說。阿比蓋爾試探性地舔了舔切尼的耳朵。

“他說得對。”切尼低聲道。

“不,不對。”阿比蓋爾頂嘴道,然后咬了下他的耳垂。

“你真的這么想嗎?”

“那當然了。他把語義和事實弄混了。”說話間,她的注意力已然全部投到了切尼脖子后方。

“好吧。”

霎時,阿比蓋爾察覺到自己似乎漏掉了什么。“為什么這么問?”她掙扎著坐起身。切尼也坐了起來。

“沒什么特別的原因。”切尼的手又開始觸摸她了。但是阿比蓋爾很確信自己剛才漏掉了什么。

他們相互輕撫著對方,而此時辯論也接近了尾聲。并沒有太過于關注此事的阿比蓋爾把票投給了多明格斯,而切尼則投給了保羅。而蜘蛛們所有的票則幾乎全投給了臺上的蜘蛛,因此蜘蛛勝出。“早告訴過你,保羅采取了錯誤的方式。”切尼說著,跳下了吊床,“我現在得找人談點事情,馬上回來。”

“你難道要這時候走嗎?”阿比蓋爾有些慌亂,抗議道。可光圈門已經合攏了。

她只覺得怒火中燒,但又似乎被他傷到了。她從床上一躍而下,決定跟上他。她從未受過如此的侮辱。切尼并沒有躲閃,看來并未察覺到被人跟蹤了。阿比蓋爾跟著他走過一條走廊,又爬上一道斜坡,來到一扇光圈門前,門打開了。阿比蓋爾認出了這扇門。

想了想后,她蹲下了身子,躲在一棵未修裁的黃楊木后面。一分鐘后,閑逛的嘎啦從旁邊走過,發現了阿比蓋爾,于是想要吸引她的注意力。

“噓!”她低聲噓道。它把頭頂在她的膝蓋上蹭了蹭,“至少拜托你安靜點。”

她一把把貓抱起,嘎啦露出享受的表情。

光圈門又開了,切尼吹著口哨走了出去。等他完全走遠后,阿比蓋爾站起來,來到門前,然后走了進去。地板是透明的,腳下的魚兒感覺到了聲響,迅速躲進一些類似蕨葉的水草中。這間房極為樸素,基本上毫無特征可言。阿比蓋爾四處張望,沒有找到吊床。

“看來切尼是在為你服務了。”她語氣冷漠,保羅從擺放在角落的一臺鍵入儀前抬起頭來。

“事實上,我和他簽了加入控制室的永久合同。他挺機靈的,雖然說有點嫩,但能干好工作。”

“所以你派他來問我怎么看你在辯論上所發表的幼稚看法,對此你承認嗎?”嘎啦在她的懷里掙扎著,于是她給它調整了一個更加舒適的姿勢,“所以你一開始就惺惺作態,裝出一副為我著想的模樣,是嗎?”

保羅說:“瞧,我就知道訓練肯定會有成效。如此短的時間里,你已經變得非常機警了。”

“別逃避問題。”

“因為我想知道得知穿越金倫加深淵的后果之后,你最真實的反應,”保羅說,“而不是你愿意給我的反應。”

嘎啦煩躁地發出聲音。“你來告訴他吧,嘎啦。”她說,“這只會讓我更加想去!”說完,她走出了大門,高聲說道:“聽說辯論會你輸了。”

光圈門關閉了好一陣子后,阿比蓋爾似乎還能感受到保羅在她身后發出的刺耳而愉快的笑聲。

距離阿比蓋爾最后一次將切尼從吊床上趕走,已經過去了兩天時間。這天,她被傳喚到了控制室。“今天演習。”保羅說,“必須參加。”他說完便掐斷了通話。

控制室里擠滿了技術人員,鍵入儀的數量更是人數的三倍。小部分人聚集于屏幕前觀看著什么。保羅朝她揮手,讓她過去。

“看。”他指了指其中一塊屏幕。“那是克洛索——專門為傳輸設備打造的平臺,距離為一百公里。我還想讓它遠點兒,可是被多明格斯否決了。中間那臺就是將你扔進金倫加深淵的裝置。”他點擊了一臺鍵入儀,把平臺的圖像放大至滿屏。平臺表面覆蓋了一層清晰透明的泡沫。裝置里面,一個身穿太空服的身影正在將什么東西放入一臺機器中,那臺機器不好描述,像是一只全副武裝的蛤殼。阿比蓋爾看了一會兒,眨眨眼,繼續觀察。

“那是嘎啦!”她憤慨地說道。

“要抱怨去找多明格斯吧,我本想讓他們用狒狒來做實驗的。”蛤殼關閉了。身穿太空服的技術人員隨即乘拖船離開,各種字母數字開始閃爍,表明設備已經處于運行當中。在他們眼前,一臺由蜘蛛們制造的機器突然攥住嘎啦,并把它的身體轉變成一串高分子鏈,然后從一個不可見的開口,以接近光速的速度旋轉著發射出去。嘎啦體內的水分被分離,繼而排走,保存了起來。電解質平衡被記錄下來,并在同一時間以一連串平行電子的形式傳送出去,它將跟隨嘎啦身體的分子鏈抵達蜘蛛們的接收器,用于身體重組。

三十秒過去了,目前嘎啦只有一部分進入了克洛索。那條不可見且相當長的高分子鏈正在進入金倫加深淵。在遙遠的另一端,蜘蛛們開始將分子收編起來,如果一切順利的話……

此時距離設備開始運轉已經過去了九十二秒鐘,屏幕上的數據停止了閃爍,嘎啦的蹤影已經消失在克洛索中。蛤殼打開,遠程攝像頭顯示其中空無一物,人群歡呼起來。

有人將多明格斯扛了起來,抬到一臺鍵入儀上方,對講鏡頭隨之轉過頭對準他。只見他微微晃動身子,說:“朋友們。”然后開始發表演講,但阿比蓋爾根本沒有理會。

保羅一只手放到她的肩上,這還是初次見面后他第一次觸碰她,“他不過是個科學家罷了。”他說,“根本不知道你和那只貓的感情有多好。”

“聽著,我是自愿的,也很清楚存在什么風險。但嘎啦只是個動物呀,你們連選擇的機會都沒給它。”

保羅斟酌著字眼,回答道:“某種程度上,這就是你此前訓練的目的——也是選擇你而不是像多明格斯那種人進入黑洞的原因,因為他總是會把自己的遭遇歸咎于他人。如果——”

保羅發現她根本沒聽自己說話,于是說:“不管怎樣,幾小時后你的小貓就會回來了,一旦生命系統測試完畢,他們就會放它回來。”

人們第二次聚集在一起時,空氣中彌漫著節日的氣息。根據蜘蛛們的報告,嘎啦的傳送非常完美。一段短暫的視頻顯示嘎啦正在克洛索的姊妹平臺中走來走去,看上去有些暴躁,但沒有受到任何傷害。

“看。”有人說。屏幕中顯示,嘎啦身體的高分子鏈末端已經進入接收網。一分半鐘之后,操作完成。

然后就像魔術戲法似,空空如也的蛤殼狀設備關上了,水注入其中。隨后設備打開,嘎啦就浮在中央,安靜地舔舐著自己的爪子。

看到這溫馨的畫面,阿比蓋爾笑了。“歡迎回來,嘎啦。”她輕輕說道,“我待會兒讓生物部門的人給你準備點奶油。”

保羅的眼神瞟向她的方向,絲毫沒有停留,但足夠獲取未來所需的信息了。接著,他的注意力便去了別處。阿比蓋爾等他轉過身去,然后朝他的背影吐了個舌頭。

拖船與克洛索對接后,一名技術員漂浮著進入其中。見到其中的乘客后,他不自覺地摘掉頭盔,伸出一只手朝著貓擺動,輕聲喚它過來。

“給我接通那個混蛋。”保羅怒了,“讓他把頭盔戴上。這樣太草率了,簡直——”

說時遲那時快,嘎啦猛地一躍。

一個黑白相間的身影如閃電般劃過驚訝的技術員,穿過氣閘,進入了未關門的拖船中。隨后,貓撲向操控面板,前腿用力按下控制鍵。艙門砰的一聲關閉,拖船的發動機開始轟鳴。

控制室中的技術員們迅速操作著鍵入儀。身在克洛索中的技術員慌忙想要戴上頭盔。拖船脫離了,半個保護穹頂被炸毀,平臺上所有空氣也隨之泄掉。

屏幕上顯示出十數個不同的場景,鏡頭在近景和遠景之間來回切換。“切尼。”保羅小聲說道,而多明格斯此時猶如被凍住了一般,臉上寫滿了困惑,“炸了它。”

“飛船沖我們來了!”有人大喊。

切尼的手指在噠噠噠噠地敲擊著。

一朵炫目的核爆炸如花朵般綻放。

控制室隨之陷入寂靜,如死亡一般徹底的寂靜。我一定漏掉什么了,阿比蓋爾心想。我們剛才可是炸掉了拖船數量的百分之五啊,就為了殺一只貓。

“把發射機關了!”保羅大步流星地穿過控制室,四處下達命令,“任何東西都不能發射出去!你,你,還有你”——他用力將幾個技術員從鍵入儀前推開——“快走開。把整個該死的通訊網都給我關了!”

“保羅……”一名操作員開口。

“繼續接收。”他根本無心聽他人說話,“無論他們發送什么統統接收,然后全部存儲起來。在這事兒結束之前,絕對不能將接收的數據和我們的數據合并。”

什么都做不了的多明格斯獨自一人站在控制室中央,結結巴巴地說:“到底——到底怎么了?”

“盲目的蠢貨!”保羅咬牙怒視著他,“你那些尊貴的外星人剛剛對我們發起了第一輪帶有敵意的行動。送回來的那只貓根本不是我們送過去的,它們對它動了手腳。在它腦袋里植入了指令,然后重新傳送回來。”

“可他們為什么要搶走一艘拖船呢?”

“我哪知道!”保羅高聲怒吼,“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我們不知道它們的動機,不知道它們的想法。如果我當初沒有給拖船安上終止設施,我們的了解就不止現在這點了,但場面也會難看得多。”

“你沒有——”多明格斯開口了,然后又重新考慮了一下自己要發表的言論。

“——沒有權利擅自安裝終止設施?”保羅替他說完了這句話,“是的,我沒有。”語氣中帶著濃濃的諷刺意味。

多明格斯看上去束手無策,目光陰冷無神地看著保羅,然后稍稍佝僂著轉身離開了,在一眾手下面前顏面掃地。

真冷酷。阿比蓋爾心想。保羅的殘酷令她驚訝,但她根本不相信保羅語氣中的憤怒是真的,也不相信他會真的發脾氣。

也就是說,在人們迷惑不解和壓力陡增的情形下,保羅給自己留夠了時間獲得更大的權力。隨著阿比蓋爾變得越來越多疑,在她看來,這個計劃挺成功。

保羅憑借自己的毅力和人格魅力,讓通訊網絡關閉了整整五天。在此期間,信息可以進來,但是無法流出。貝爾-桑迪亞公司的管理層并不支持他,畢竟他們對克洛索已經投入了大量時間與金錢,無法就這樣放棄。但是保羅獲得了技術組的支持,并且清楚如何才能把他們的支持利用得恰到好處。

“在貝爾-桑迪亞這種大公司,你受不受歡迎并不重要。”保羅解釋道,“上級已經對此事有了足夠的重視,再加上他們的遲疑和怯懦,就能讓通訊一直關閉,直到蜘蛛們明白我們的態度為止。”

不同主題的信息流都在接收時出現劇烈的震蕩,序列在傳輸到一半時中斷,導致數據不完整,收到的都是些無意義的廢話。蜘蛛們還在嘗試不同策略,尋找能重新開啟通訊網絡的辦法。

“等它們開始重復自己所說的話,”保羅說,“就表明它們已經理解來自我們的威脅了。”

“可是,我們不會把通訊網絡永久關閉吧?”阿比蓋爾指出。

保羅無奈地聳肩。“只是在虛張聲勢而已。”

此時剛換完班,兩人正在第五層的酒吧里小酌,一些紅色的小型蜥蜴在酒保身后的墻上爬行。“如果這招不管用呢?”

“那就只能相信蜘蛛們是好心的了,讓它們來決定是否對我們釋放善意。不管怎樣,”他的聲音突然沉下來,“我曾在沒有任何緣由的情況下耍過許多伎倆,作弄過許多人。”說著他抓住了阿比蓋爾的手,“我很抱歉。”他用力握緊,直到指關節發白。

那天晚上,阿比蓋爾夢到自己在墜落。

周圍是淡淡的彩虹般的色彩,她的骨骼和血肉被粗暴地揉碎撕裂。她用力揮出一只胳膊,落在某種溫暖柔軟的東西上,上下彈跳著。

“阿比蓋爾。”

她扭了扭身子,翻了個身,接著有東西撞到了她的肋骨。眼前出現了明亮的黃色條紋。

“阿比蓋爾!”有人在晃她,大聲呼喊。巖石和天空變成了灰色,然后被辨別不清的圖像所覆蓋。她努力想要抬起眼皮,卻又閉上了。她再次睜開。

“噢。”她說。

保羅對她的反應吃了一驚,下方的魚兒聽到聲響,在水里疾馳。

“嘿。”藍綠色的水中折射出一道道弧形的光,“醒了?”

阿比蓋爾打了個哆嗦,攫住他的胳膊,又立刻松開了。她點點頭。

“很好。告訴我做了什么夢吧。”

“我——”阿比蓋爾開口,“你是以個人身份,還是以安全主管的身份來問這個問題的?”

“我不會分那么清楚。”

她伸出一條腿,搔了搔腳趾,以贏得思考的時間。可是她的確沒有什么合適的想法,“好吧。”于是她將整個夢一五一十地講了一遍。保羅聚精會神地聽著。等她說完后,他用大拇指若有所思地摩挲著下巴。“我們之所以雇傭你,就是因為你之前的遭遇。”他說,“我們需要能在高壓下保持冷靜,同時外表柔弱的人。說實話,有很多重力佬可以挑選。但我猜你要比他們稍微堅韌一些。”

“你想說什么?我是可以被取代的嗎?”

保羅聳了聳肩:“每個人都可以被取代。我只是想讓你清楚,只要你愿意,隨時都能退出。計劃不會因此擱淺的。”

“我不會退出。”阿比蓋爾小心斟酌著語句,一字一字地說出口,以免暴露心里的熊熊怒火,“聽著,我在重力帶上生活了十年,太陽系里能去的地方我都去過。知道嗎?去過水星和冥王星且依然活著的人已經不足兩千了。我們有個小小的俱樂部,每年都會聚一次。”海草在她腳下飄蕩,地板下的波光反射到墻上,像模糊的星云一樣游移著,“我一輩子都在圍著太陽轉來轉去,但從沒真正去過什么地方。我想要遠行,而這里已經沒什么可去的地方了。所以你們給我提供了一條出路,問我想不想退出?鬼才想呢!”

“為什么你不相信進入金倫加深淵就是死路一條?”保羅輕聲問。她注視著他的眼睛,看見了他雙眸背后不停運算著的冷酷數字,幾乎嚇到了她。他正在評估阿比蓋爾,給出判斷,將各種事件揉入冗長的邏輯鏈中,絲毫不考慮人的因素。他簡直就是外星人一樣的存在。

“因為……大家都認為沒事。等我出來,我仍然是進去的那個我。不會有何差異,原子上的差異都沒有,完全沒有。”

“但是你的實質不同了,所有原子都已經被替換。你體內的每一顆電子都不會是進入時的那些電子了。”

“可是,這和一般的生命體有什么差別呢?”阿比蓋爾問道,“人類的身體每時每刻都在流動。分子來來去去,慢慢替換,你也會漸漸變成全新的自己。如此說來,這一刻的我和下一刻的我有所不同嗎?‘身體如夢如霧’,這句話挺有道理的,不是么?”

保羅瞇起眼睛:“是馬可·奧勒留①說的,整句是‘身體如流水,靈魂如夢如霧’。”

“為什么要糾正我?”

“因為你記錯這句話了。倘若仔細揣摩其中的含義,就會發現它表達的意思與你想說的恰恰相反。”

“不管怎么說,只有這兩種可能:我從蜘蛛那一頭的黑洞中出來后依然是我,或者我每時每刻都在變成全新的人。”

“我持保留意見。”保羅說,“但沒關系,咱們繼續睡覺吧。”

說完,他伸出手來,可阿比蓋爾根本沒有握手的沖動,“這是不是意味著我通過測試了?”

保羅閉上眼睛,伸展了下身子。“你仍然對死亡存在合理范圍內的恐懼,而且你不認為自己會死。”他說,“所以是的,你通過了。”

“太感謝了。”阿比蓋爾說完,兩人便入睡了,接下來的整個晚上都沒有碰過對方。

三天后,阿比蓋爾從睡夢中醒來,發現保羅不見了蹤影。她碰了碰墻壁,念出他的名字,墻上彈出一段錄像。“多明格斯被叫到行政部了。”錄音說,屏幕上的保羅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他并未直視錄像機,眼神躲閃,“我得在他回來之前重啟通訊網,我們最好先發制人。”

錄像結束,阿比蓋爾通過對講機撥通了控制室的電話。鈴聲響起后,保羅朝鏡頭揮了揮手,示意她安靜。他向前弓著腰,面前是臺鍵入儀,上方的屏幕是亮的。

“向您致以儀式性的問候,蜘蛛。”他說。

“你好,人類。我們想繼續此前的詢問:人類多明格斯在他主要的演講進行到6/16的時候,所說的‘藝術’一詞是什么含義?”

“這個問題很困難。要理解藝術,首先得知道什么叫作審美哲學。這個領域的知識十分廣泛,可以與感知研究比照。在很多情況下,兩者是相關聯的。”

“該領域的知識具有哪些交易價值?”

多明格斯現身了,看上去特別沮喪。他剛張開嘴,保羅就把一根手指抵在嘴唇上,朝著屏幕點點頭。

“不可估量。在人類社會,藝術與科學兩個領域的價值幾乎是同等的。”

“我們將考慮以何物進行交換。”

“很好,我們也有問題要問你。請稍等,讓我選擇合適的措辭。”他切斷了翻譯線路,轉向多明格斯,“看來你的救生艇策略總算起作用了。不過我還是沒想到它們會在這上面上鉤。”

多明格斯顯得疲憊不堪,“它們提到那只貓了嗎?”

“沒有,也沒提到通訊中斷這件事。”

多明格斯無力地嘆了口氣。“我一直覺得我們和外星人很親近,”他說,“結果現在看起來,它們太冷酷了,簡直不是人。”他努力笑了笑,“這個雙關語有點好笑,不是嗎?”

“如果冷酷的是人類,這就叫專業態度了。別讓你的成就因此毀于一旦。”保羅說,“藝術這東西很可能會跟光學數據一樣有價值。”說完,他再次打開通訊線路,“我們將陳述我們的問題。”阿比蓋爾留意到,保羅并沒有告知多明格斯她也在場。

“請繼續。”

“為什么要對我們的試驗動物動手腳?”

更多的蜘蛛腿開始揮動。“我們改善了嘎啦感知中心的嘎啦比例,濕件嘎啦,讓這只動物的智力程度達到人類智力的12/16。我們本以為你們會為此而高興。”

“并沒有。為什么這只試驗動物對我們呈現出攻擊性的行為?”

蜘蛛的腿快速地抽搐著,然后挪到屏幕外面。機器的聲音帶著少許回音:“請稍等。”

阿比蓋爾留意到多明格斯向保羅投去困惑的目光。而在他們背后,一個身穿皮夾克的男人塌著一邊的肩膀,在曲折的通道里緩慢走著。他一只手伸進皮夾克,然后拿出來,在綠植上灑下些許如螢火蟲般的東西。接著又伸進皮夾克,再次拿出……即便身處重大危機,日常工作依然照常進行。

蜘蛛再次現身,身旁多了兩個同伴。它們的腿相互交叉,又迅速縮回,用直觀的視覺方式展現著一場熱烈的討論。終于,其中一個走到了屏幕前。

“我們剛才討論過了。”

“看到了。”

“我們的結論是,穿越金倫加深淵的瞬移過程對這只試驗動物產生了負面效果。該結果是未曾預料到的,屬于新的知識。我們對碳基生命的心理知之甚少。”

“你是說這只試驗動物發瘋了嗎?”

“這句話中的關鍵詞沒能翻譯出來,我們權當理解了。現在務必采取措施防止類似傷害重演。你們能做到嗎?”

保羅一言未發。

“是不是因為這件事才導致我們的通訊受阻呢?”

保羅仍未回復。

“文化隔閡無法避免,請做出澄清。”

“感謝你們的合作。”保羅說完,關掉了屏幕。

“你可以讓你的人回去工作了。”他對多明格斯說道,“也沒必要讓他們回答最后幾個問題。”

“它們說的是真話嗎?”多明格斯疑惑地問。

“或許不是。但是現在,它們在繼續耍我們之前會考慮再三了。”說著,他對阿比蓋爾眨了眨眼,阿比蓋爾于是關閉了視頻通話。

這一次,他們使用的試驗品是一只從小行星帶動物園運過來的狒狒。阿比蓋爾看著它從邊境站抵達這里,被關在板條箱中,瘋狂地嘶吼著。

“狒狒可比人類強壯多了。”保羅說,“而且很機敏,如果蜘蛛們還想耍什么花招,這是最適合不過的誘餌了。”

試驗一路順利無礙。狒狒被拋入金倫加深淵,在蜘蛛們手里待了幾個小時后,被送了回來。全面測試顯示狒狒并未被動任何手腳。

阿比蓋爾詢問測試的準確度有多高,保羅聽后兩手相握放到身后,說:“狒狒要送回小行星帶,但凡我們對此有一絲疑慮,都不敢貿然送回。不過——”他抬起一側眉毛,想讓阿比蓋爾替自己把想法說出口。

“不過若蜘蛛們真的心懷敵意,斷然不會連續兩次都低估我們。它們會等我們把人類送過去后再行動。”

保羅點了點頭。

阿比蓋爾出發的前夜,她與保羅做愛了。整個過程充斥著瘋狂和絕望,兩人全程無言,也未曾表現出任何柔軟的一面。完事后,他們躺在了一起,阿比蓋爾隨手把玩著保羅的卷發。

“阿比蓋爾……”他的頭埋在她的肩膀上,她看不清他的臉,聲音也是含糊的。

“嗯?”

“別走了。”

她很想哭。因為當保羅的話說出口,她意識到這也不過是個測試——最后一次。而且她很清楚,保羅希望自己不要通過測試。因為他當真認為她必死無疑,而從蜘蛛們那邊的黑洞中出來的女人將不再是她。

從他額頭上的皺痕來看,他已經閉上了眼睛。他很清楚阿比蓋爾的回答是什么,事到如今,他已經無法回避這一事實了。

阿比蓋爾有種感覺:這是保羅最大限度的情感表露。她感到保羅有些自我厭惡,因為他又一次利用感情來測試她,這在某些情況下無法掩蓋,此時更是連假裝的力氣都沒有。她想,像他那樣去思考就一定會產生這種情緒吧。在每一次給出暗示后都拼命尋找回應,就像在一刻不停地戳自己的傷疤。

“可憐的保羅。”她說。

他猛地轉過身子,背對著她。“有時候我希望”——他把雙手舉到自己面前,猶如兩條爪子,然后移向眼睛,握拳——

“能把自己的腦袋給關機,哪怕就他媽十分鐘也好。”他的聲音中透著苦澀。

阿比蓋爾摟住他,伸出一只手按在他胸前。

“噓。”她安慰道。

拖船與克洛索保持距離,逐漸遠去,變成平臺上無數移動的光環之一。母站此時已成了星空中的一點光源。阿比蓋爾打了個哆嗦,取下臂章,塞進一個存儲袋中。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保護罩,猶豫不定。

去他的。她想。他們什么沒見過?她摘下了保護罩,全身赤裸地站立著,腿后直起雞皮疙瘩。她游到傳輸設備附近,在遠方那么多雙眼睛的注視下顯得尤為尷尬。

阿比蓋爾摸索著爬進蛤殼。“走吧。”她說。

四周的金屬壁關閉,嚴絲合縫,蛤殼內部陷入黑暗。她盤腿而坐,漂浮著,身子微微上下浮動。

一束光緊緊鎖住了四周,撫摸著她,讓她動彈不得。恰巧在此時,催眠指令開始作用于大腦。她的呼吸變得越來越淺,心跳也慢了下來。她只覺得自己的身子進入了停滯狀態。接著,最后的指令也下達了。

阿比蓋爾的重量是50個重力單位。盡管她體內的水分不會被傳輸,但是她所構成的用于傳送的高分子鏈仍將長達275公里。進入光速需要15分鐘17秒,比通訊速度慢些,但這可以忽略不計。當蜘蛛們在另一頭開始組裝她時,她的另一半仍然坐在克洛索里頭。

嘎啦之所以發瘋,可能是因為它的傳送速度相對較快。保羅提出過懷疑,但他不愿冒險。為了保護阿比蓋爾的神智,醫護人員早已在她腦中植入了一段旅行的幻象,從而確保她在傳送過程中不會被外界所干擾。

她變成了一只鷹,從肩膀兩側伸出的翅膀羽翼豐滿。克洛索已消失不見,只剩她一人獨留在太空中。她的皮膚呈紅色,韌如皮革,胸部堅硬如磐石。羽毛覆蓋住了大腿,膝蓋變成了利爪。

她扇動翅膀,感受著旋入金倫加深淵的太陽風。真空讓她感受到了絕對的自由,她興高采烈地大叫,發出捕食者的刺耳嘶鳴。周圍空無一物,她再也不會受到任何限制了。

下方就是金倫加深淵,一團由發光氣體構成的紅暈中間,就是這不可見的鴻溝。這是來自宇宙早期的瘋狂產物,一股急促而非人的力量想把她拉進去,擁進懷抱,捏碎她。她感到了它強烈而貪得無厭的饑餓。

阿比蓋爾毫不費力地穩在原處。片刻后,她收起翅膀,向下俯沖。

吸積盤周圍的X射線如暴風驟雨般刺入她的軀體,就像熔鐵穿過一個鬼魂。她發出尖叫,放膽與之對抗。她發動攻擊,隨之而來的是四濺的火花。

她縱身扎入金倫加深淵,如同進入肥皂泡沫一樣輕松。

進去了——

——然后出來了。

仿佛進入了鏡中世界,又像是在看倒放的娛樂節目。她瞬間飛到了來時的路,天空中有一大片斑駁鮮艷的紫色。

星光從紫色變成了藍色,她扭了扭脖頸,回頭看著金倫加深淵,那片碟狀的虛空正在后撤。她發出沮喪的尖叫,因為黑洞正在逃離。她立刻展開翅膀,試圖放慢速度——

——然后她發現自己正坐在一片黑暗之中。她伸出手,摸到了金屬,這才意識到自己還在蛤殼之中。

頭頂出現一道細長的光,接著迅速變寬。蛤殼打開了。

各種色彩如海浪般襲來,淹沒了她的視覺。阿比蓋爾坐直身子,這個動作讓她的身體微微上浮。隨后,她看到了這個透明的泡泡外面那片永遠熒光閃爍的景色。

上帝啊,她心想,這是星星。

比起她之前見到的星星,此時外面的星星更密集,數量也多得多——又大又亮,幾乎有些炫目。她很可能到了一處很重要的地方,可能是一個星團,也可能是銀河系的中心,但她猜不出來。僅僅是來到一處新的地方,就讓她感到不可名狀的欣喜。她深吸了口氣,然后笑了。

“阿比蓋爾·范德霍爾克。”

她轉過身,面對聲音的來源——一臺機器。幾只蜘蛛蹲伏在機器旁邊,悄悄地擺動著腿。外面的高真空環境中,有更多的蜘蛛。

“如果有任何疼痛,我們先向你表示歉意。”機器說。

語畢,蜘蛛們突然向前,讓她完全沒有反應的時間。鋒利的上顎瞬間到了眼前,接著進入脖子。它們以不可想象的速度割穿了她的喉嚨,切開了她的脊柱。伴隨著猝不及防的一扭,她的頭便與身子分開了。

一切發生得如此之快。死去之前,她只感到了短暫的疼痛,并親眼看到了自己被斬首的身體。

一點火花,一道亮光。

我還活著,她想道。

她的意識慢慢恢復過來,如同古老的陰極管電視開機后逐漸清晰的畫面。阿比蓋爾緩慢地伸展身子,在空氣中輕輕地上下浮動,大腦也開始運轉。她又回到了克洛索的姊妹平臺中——沒有痛苦,頭和脖子完好無損地長在自己肩膀上。平臺上有些許蜘蛛,還有一些漂浮在外面。

“阿比蓋爾·范德霍爾克。”機器說,“我們準備好談判了。”

阿比蓋爾沒有說話。

過了一會兒,機器又開口了:“你受損了嗎?你的思想被破壞了嗎?”停頓片刻,又繼續道:“難道在傳送過程中沒有對你的大腦進行保護嗎?”

“說話的是你嗎?在平臺外面舞動腿的那位?”

“是的。你需要跟那些人類交談,這很重要。你必須把我們的問題傳達過去。他們不會跟我們聯系的。”

“我自己倒是有幾個問題。”阿比蓋爾說,“如果你們不回答的話,我不會和你們合作。”

“只要你不嘎啦或嘎啦,我們非常樂意回答任何問題。”

“你們把我當成什么人了?”阿比蓋爾反問,“我當然沒這么下作。”

許多個小時之后,她與保羅和多明格斯通話了。在她的要求下,蜘蛛們全部都避開,只留下她獨自一人。多明格斯形容枯槁。

“我發誓,我們根本沒料到蜘蛛們會攻擊你。”多明格斯說,“我們在屏幕上都看到了。我當時很確信你已經被殺了……”他的聲音逐漸減弱。

“可我還活著,不過不是你們的功勞。順便問一句,為什么他們說我的骨頭里有個易爆物?”

“易爆物——我發誓我們對這類東西完全一無所知。”

“類似于可塑炸彈。”保羅說,“我在克洛索的瞬移機里裝了一個小型的編輯設備。它在傳送過程中改造了你一半的胸骨、骨盆以及股骨的骨髓。我本希望蜘蛛不會這么快發現。”

“你竟然做出這種事。”阿比蓋爾很訝異,“看來蜘蛛們沒有騙人,它們割掉我的頭原來是出于自衛。他媽的,你腦子究竟是怎么想的?”

“預防措施罷了。”保羅說,“我們對你進行了改造,以便于我們通過指令觸發某些東西。如此,如果蜘蛛在你體內動了什么手腳,我們就能讀取出來。”

“嗯,”多明格斯說話了,“現在的對話會被錄制。范德霍爾克女士,我想知道的是,你是如何逃脫死亡的?”

“我什么都沒做。”阿比蓋爾說,“蜘蛛們殺了我。幸運的是,它們早就知曉了一切,所以將傳送過程錄了下來。這樣就能輕松將我重組——當然首先要把可塑炸彈取出來。”

多明格斯給了她一個奇怪的眼神,“對此,你沒有任何特殊的感覺嗎?”

“比如呢?”

“這個嘛——”他轉向保羅,一臉無助。

“比如真正的阿比蓋爾·范德霍爾克已經死了,而你僅僅是一個非常逼真的復制品而已。”保羅開口道。

“聽著,我們早就談過這個該死的話題了,好嗎?”阿比蓋爾頓覺得怒火中燒。

保羅朝著多明格斯露出一個禮貌的微笑。在平面的黑白畫面中看到他們倆還是讓她很難適應。“她根本就不相信。”

“你們倆能不能別在背后嘀咕,哪怕停一會兒也行。”阿比蓋爾說,“我手頭有一些你們想要的關于蜘蛛的情報。它們稱,此前它們已經通過這邊的黑洞發射了探測器。”

“探測器?”保羅一時僵住。阿比蓋爾能感到各種自衛的軍事策略正在他的顱骨內翻騰。

“是由碳氫鏈構成的有機探測器,上面附有可自動組裝的信號發射器。它們已經掌握了一項碳基二級技術。”

“胡說八道。”多明格斯說,“它們怎么可能用接收器重構出具有連貫性的物質呢?”

阿比蓋爾聳聳肩。“它們稱找到了一個漏洞。”

“什么原理?”保羅插嘴道。

“它們不會說的。它們似乎認為你們會為此付出沉重的代價。”

“說得很對。”保羅一字一字地說道,“沒錯。”

這次會面跟阿比蓋爾與蜘蛛們談話花的時間差不多。多明格斯最后說:“正式會議就到這兒吧。現在停止錄制。”此時阿比蓋爾已經疲憊不堪。屏幕上出現一條線,然后消失了,“如果你有什么想私下說的話,就趁現在吧。也許你想和某個比較親近的人聊聊……”

“親近?得了吧。”阿比蓋爾差點笑出聲,“不過我的確要和保羅說話,單獨聊。”

一只蜘蛛出現在克洛索二號外面。它渾身金黃,像極了螃蟹,身體微微發出乳白色的光。蜘蛛們的太空城上,各個開放平臺之間仿佛系著看不見的絲線,這只蜘蛛沿著這些絲線一掠而過。

“我在。”保羅說。

“你把我改造成了一枚炸彈,你個變態。”

“那又如何?”

“我很可能會被你弄死的。”

“跟我有什么關系?”

“跟你他媽的沒關系嗎?好好想想你對我這具白皙的身體做了什么。”

“話得說明白了。”保羅說,“和我上床的女人,我關心的那個女人,已經死了。至于你,我對你沒有任何感情,也沒有任何義務。”

“保羅,”阿比蓋爾說,“我沒死,相信我。如果我死了我自己能不知道嗎?”

“我怎么可能相信你的思想或感覺?很可能都是蜘蛛在你體內植入的程序而已。誰都知道它們有這個技術。”

“那你又怎么知道自己的態度不是植入的呢?非要這么說的話,你要怎么判斷世間一切是不是真實的?這原本是最讓人哭笑不得的哲學命題。但我還是我,跟幾個小時前的那個女人沒什么兩樣。我的記憶、觀點、感覺——都和以前一樣。現在的我,和在克拉克站上跟你上床的那個女人沒有區別。”

“我知道。”保羅的眼神十分冷酷,“這才是最讓人恐懼的地方。”說完他關閉了屏幕。

阿比蓋爾發現自己盯著的屏幕已經成了一臺冰冷的機器。天啊,心真的痛了。她想。本不該這樣啊,可我真的很心痛。她回到了自己的住處。

蜘蛛們給她布置的住處不可謂不貼心。除了沒有綠植,和她在克拉克站上的房間如出一轍。它們甚至可以旋轉這座平臺,從而為她制造出足夠的引力。她坐在自己的吊床上,決定想點愉快的事。比如蜘蛛們提出的條件,這件事她還沒有告訴保羅和多明格斯。

蜘蛛是硫基生命體,從化學角度而言無法穿越黑洞。因此它們需要一名代表,前往遙遠的星系為它們尋找可圖的利益。它們把這項工作——或者說這一系列工作——交給了阿比蓋爾。有很多地方要去,全要依靠這個女人。所以,需要十幾個阿比蓋爾·范德霍爾克。隨著時間的推移,這個數字甚至會變成一百多。

蜘蛛們將這里送給了她,作為交換,阿比蓋爾允許它們使用她的人格,復制任意數量的副本。

回到人類空間后,她會變成一個富有的女人——或者說一百個富有的女人,通往星際的大門也將向她敞開。她暫時還未做出承諾,但是她也絕不可能拒絕蜘蛛們的邀約。能親眼目睹成千上萬的星系,這樣的機會她可不會輕易放過。

當她老去后,蜘蛛們可以利用他們的存檔重新制造一個阿比蓋爾,錄入她的記憶,然后摧毀舊的軀體。

我終于能擁抱群星了。她想,我將永世長存。但她不明白,為什么自己沒有欣喜萬分,反而心中突然劃過悲傷,有流淚的沖動?

嘎啦跳到了她的腿上,露出肚腩想讓她撓——蜘蛛們也留下了它的副本。此前,當阿比蓋爾要求恢復嘎啦原本的狀態時,它們欣然接受。此時,她輕撫著嘎啦的肚腩,把臉埋在它的毛中。

“漂亮的小貓咪,”她說,“我差點以為你死了。”

【責任編輯:鐘睿一】

①動圈是指黑洞轉動時,視界之外可以觀測到的部分。

①按照文章描述,該“彈珠游戲”是在空間站輪軸室中進行的,而輪軸室處于失重狀態。這也是為什么后文彈珠因重力落地后保羅稱“在這兒完不成”的原因。

①馬可·奧勒留:羅馬帝國皇帝,斯多葛派哲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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