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動是市場經濟的基本規律,過去40年間,面對多輪經濟波動,中國政府采取了強有力的宏觀調控措施進行干預。除了4萬億為代表的積極的財政政策,最值得總結的調控辦法是主動管理,通過行政手段消滅過剩產能,限制新進投資,加快產能出清,縮短調整周期,從而避免市場經濟本身的缺陷。由于行政干預比較生硬,可以采取政府與企業及早協商、訂立企業“生前遺囑”的方式,議定產能過剩時政府將以何種形式干預退出,這可以列入下一步改革的方向。
總結回顧改革開放40年的歷程,需要把握一個關鍵的地方,那就是既要指出過去40年中國經濟運行過程中所暴露出來的機制問題,分析仍然需要改革的地方;也要客觀分析過去40年中國在努力發展市場經濟過程中一些行之有效的實踐經驗,這些經驗與許多發達經濟體有所不同,屬于中國自己的實踐心得,應該總結提高到理論層面。
上篇文章提到,積極幫助企業進入市場,是改革開放的第一個經驗,本文將論述改革開放40年第二個經濟學方面可以總結的經驗,就是宏觀調控。
只要是市場經濟,就會有經濟波動,這是一個基本的規律。尤其是英國工業革命之后的那段時期,市場波動的幅度和頻率非常驚人。最近我梳理歷史資料發現,當時平均每7到8年就有一次周期性的陣痛。特別有意思的是,幾乎每一次宏觀經濟的巨幅波動都是金融危機帶來的。
正是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馬克思寫作了《資本論》,得出了早期的資本主義制度不可持續的基本結論。也是因為這種巨大的經濟波動,才催生了凱恩斯的《通論》,讓他得出了政府必須干預經濟的結論。而他認為,政府干預的主要手段是積極的財政政策。在他看來,貨幣政策上,政府通過擴大貨幣發行,最終將使得利率走低為零,而且零利率是利率的下線,但即便是零利率,企業家也不愿意借錢投資,這其實預言了日本在很長時期內所處的困境。當然,馬克思和凱恩斯都沒能看到今天中國經濟的實踐,中國過去40年以自己的方式交上了如何應對市場經濟波動的答卷。
中國經濟過去40年以來,也經歷了好幾輪重大的波動。在經濟波動過程中,政府采取了強有力的宏觀調控措施。這些措施主要有兩大類。
積極的財政政策,并非中國原創,其他的國家也實行過,但中國與其他國家略有不同的是政府控制項目審批和立項的權力。最典型的就是2008年底到2011年所實行的4萬億財政刺激計劃。
對于4萬億,學術界的觀點比較分歧,大部分的學者認為4萬億不太合時宜,帶來了一系列的副作用。我始終認為,4萬億計劃總體上講是對的,因為要把這一決策放到當時的情形下來評判才合理。在2008年底的大形勢下,沒有人能夠完全判斷清楚國際金融危機將以什么形式、以多大的破壞力影響中國經濟。4萬億計劃分兩年實行,每年的財政擴張力度約為GDP的7.5%,與金融危機前外貿順差基本相當,初衷是應對國際貿易全軍覆沒的最壞可能,客觀上講起到了穩定軍心,包括國際市場軍心的作用。那幾年,我參加了許多國際會議,包括達沃斯論壇以及國際貨幣基金組織、華爾街等方面組織的會議,國際社會的反應非常積極,許多企業家、學者嘆息自己的國家也應該如此但是做不到。如果說存在缺憾的話,那就是4萬億退出的時機晚了一點,到2009年末,國內外經濟已經出現了V型反彈,這時候4萬億的政策就應該及時退出了,更不應該通過銀行擴大化了。我一直認為,與4萬億的推出是否合理相比,更大的缺憾是當時決策者過于保守,沒有利用好國際金融危機的大好時機,在國際金融界進行一些有前瞻性的長遠戰略布局,如果那個時候中國能夠入股一些主要的國際金融機構,那么今天中國金融業的發展態勢就完全不一樣了,中國與世界的互動關系也會更加積極主動。
改革開放40年以來,宏觀調控最主要的任務是應對產能過快擴張、投資的過快膨脹,以及由此帶來的一系列惡果。在這方面,中國的經濟實踐是最獨特的,也最值得總結。
當投資、產能擴張過快的時候,一般來講,市場會出現產能過剩,產品價格會下降,通貨緊縮會出現,失業率會上升。這種情況下,傳統市場經濟國家要不然會采取財政擴張的措施,人為地擴大內需來穩定市場;要不然袖手旁觀,等待那些前期過多過早投資的機構或個人尋求破產保護,完成市場出清。歷史的經驗告訴我們,許多國家決策和執行財政刺激政策往往太慢,等經濟周期過了以后,它才發力,另外,財政擴張政策用多了以后,往往會擠出一些私人的投資。而袖手旁觀,等待市場出清,過程又來得太慢,導致市場陷入長期的非常痛苦的低靡。
中國在這方面的經驗特別值得總結。從上個世紀末到2003年,以及最近幾年,每一輪產能過剩的時候,中央政府采取的措施都是主動求變,強力要求相關產業消滅過剩產能。上個世紀末,主管經濟工作的朱镕基總理直接下達命令,要求紡織、機電等行業消滅產能,最有名的是紡織行業的壓錠限產。2003年,當基礎產業擴張過快的時候,政府明令不許新的企業投資,因此導致了鐵本事件這樣令人惋惜的案例,那就是政府直接出手,不允許私人投資者進入一些產能過剩的行業,盡管私人投資者反復聲稱責任自負。而最近一輪的去產能中,政府更是直接要求鋼鐵、煤炭、電解鋁等行業強制性地退出產能。這些政策客觀上加快了產能的調整,縮短了經濟調整的周期。
為什么這些調控政策比自由市場經濟的政策更有利于經濟呢?其原因正如馬克思和凱恩斯所分析的,投資者并非完全理性,有凱恩斯所稱的動物精神。即便是理性的投資者,出于理性考慮,也愿意拖延,等待最后的結果。當產能過剩出現的時候,投資者往往會守株待兔,保守地等待,他們相信市場未來會好轉,有時也過分樂觀地認為自己的企業比別人的企業效率更高,愿意死扛。而這種單個企業愿意死扛的行為,疊加起來,在宏觀上具有放大效應,這就導致了市場最后出清時間的拖延,拉長了宏觀經濟周期,從而造成宏觀經濟層面的低效率。
從另一個角度來總結這個經驗就是,改革開放40年以來,中國政府在積極地干預宏觀經濟,尤其是當宏觀經濟出現過分擴張、產能過剩的時候,政府會直接采取行政手段,消滅過剩產能。這種政策在很多人看來是違反市場經濟基本原則的,但是他們并沒有看到,市場經濟本身在這方面是有缺陷的。在這個問題上,中國政府與市場的關系處理經驗,不僅適用于發展中的經濟體,對發達經濟體也有一定的借鑒意義。
當然,中國政府的宏觀調控辦法也是可以改進的。具體說來,可以在企業進入一些產業的時候,就設定一些前置條件,好比設立“生前遺囑”,政府和企業通過協商講清楚,如果出現了產能過剩,政府將以什么形式干預退出。這種事前預囑的方式,既可以適當地減少企業過分進入的問題,也能夠減少事后處置產能過剩的痛苦,更可以讓企業拿出一定的投資資金作為保證金,用于安置企業退出之后失業的工人,這應該是下一步改革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