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驗人本觀視域下語言與認知關系研究

洪愛英，葛 梁

(1.吉林大學 公共外語教育學院，吉林 長春 130025； 2.吉林科技職業(yè)技術學院，吉林 長春 130123)

一、引 言

語言是人的認知和思維能力發(fā)展到一定程度之后，為滿足或實現(xiàn)更加有效的交際需要而產(chǎn)生，是人類最為內(nèi)在的本質性特征。人類對于語言本質的認知與研究，自古就沒有停止過，而且語言的本質問題更是語言哲學中的一個核心問題，先后出現(xiàn)過語言本體論、工具論、天賦論、符號論等不同的認知與流派。其實，人類對哲學、宗教或者自然科學的認知都是建立在對世界的不同觀察方法和由此帶來的認知之上的，人類生活的本身就是取得認識的過程。關于人類在世界和宇宙中的位置以及存在的意義，西方歷史上大致經(jīng)歷了三種思想模式，即神本論、物本論和人本論。神本論以超自然的視角認為世界上的一切均為上帝所造，世界秩序由神明掌握和控制，語言自然也不例外。物本論認為世界和宇宙自成秩序，獨立運行，人只是世界的一部分。人本論則是以人為中心的視角來看待世界，認為世界因人類的存在而具有價值，萬物因人類而孕生意義[1]113-114。可以說，盡管人類擁有語言，并一直在探索語言的本質以及語言與人類認知之間的關系，但因西方客觀主義的形而上學哲學思想一直占據(jù)統(tǒng)治地位，語言研究始終沒有擺脫“追求語言絕對本質”的窠臼，這主要是因為人的因素基本被擯棄在語言研究之外。以“顛覆、解構、消解、不確定”等為特征的后現(xiàn)代哲學認為，人類的語言認知、概念思維既有“客觀”的成分，也必須有“主觀”因素的存在，即語言知識不但依賴于人類客觀的“感知體驗”，也需要主觀的“認知加工”。建立在后現(xiàn)代體驗哲學基礎上的“體驗人本觀”突出了人的主觀認知性，彌補了歷史上各種“人本觀”之缺陷，提倡從人本角度看待語言，強調(diào)語言來自人類的感知體驗和認知加工。近十幾年來我國的一些學者一直在嘗試運用體驗哲學和認知語言學的“體認觀”來重新認識和解釋語言，圍繞“體驗哲學”這一主題發(fā)表了多篇論文，并倡議語言哲學研究應該進行“第四次轉向”，尤其是依據(jù)體驗哲學等理論提出了“體驗人本觀”的哲學概念，認為人類的思維、認知、概念乃至語言既有“客觀”的一面，也有“主觀”的一面，既強調(diào)人類自身對空間時間的身體“經(jīng)驗性”和“人本”的一面，又突出人的主觀認知性[2]7-12。可以說，體驗人本觀為人們重新認識語言的本質以及語言與認知的關系提供了一個全新的視角和方法論。

二、西方哲學不同階段的人本觀及其缺陷

貫穿于古代語言研究的始終是一條非歷史的主線，即從希臘羅馬到中世紀乃至近代中期，各個階段的分析和描寫主要是針對語言本體的狀態(tài)，以追求邏輯嚴密、內(nèi)部一致為目標，人的因素基本被擯棄在語言研究之外。談及西方語言學的源頭，就語言本體研究而言當在古希臘。古希臘人通過觀察日常語言現(xiàn)象，思考語言問題，研究怎樣才能更好地使用語言，并嘗試整理出一些范疇和規(guī)范。“全部希臘文明的出發(fā)點和對象是人。它從人的需要出發(fā)，它注意的是人的利益和進步，為了求得人的利益和進步，它同時既探索世界也探索人，通過一方探索另一方。”[3]28-29然而，在語言探索過程中，古希臘的傳統(tǒng)人本觀是人的因素讓位于形而上學，因為“形而上學”是古希臘哲學的核心，為能求得客觀絕對真理，必然要將人的主觀因素排除在外。中世紀是神學本體論時代，人自然讓位于神，人的因素就被完全排除在哲學視野之外。歐洲思想啟蒙及文藝復興時期的中心概念之一是“人文主義”。人文主義的產(chǎn)生與當時在大學中興起的修辭學、哲學等“人文學科”密切相連。人文主義者提出了“個體本位”的人本思想，即一切以個人的意志、利益與欲求作為人自身觀察、思考與判斷萬事萬物的價值標準或是非尺度。“他們從人的神性、創(chuàng)造性、自由的意志和智慧，以及與上帝相似的形象，得出了人類中心主義的結論：人就是塵世的神!”[4]140由此，人們在認知理念以及思維方式方面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人是獨立的存在，不再是上帝的創(chuàng)造物或者附屬物。人文主義是一種基于理性和仁慈的哲學理論和世界觀。不過，盡管這個時期的人文主義突出人的因素，但仍然是一種“傳統(tǒng)人本觀”，它更多的是關注人的解放，而無暇具體涉及語言方面的研究。

近代哲學盡管在文藝復興和啟蒙運動的熏陶下開啟了“人本”之光，但其人本觀本質上還是強調(diào)感性或理性之人，并不關心現(xiàn)實世界中的人。正如王煒所指出的：“標榜為人類中心論的近代哲學一直在偏離著它本要擺在中心地位的人，哲學到處在談及人，卻未有一處真正說到人，人們想要說的是人，說出的卻是別的什么……”[5]19。自索緒爾開創(chuàng)現(xiàn)代語言學以來，終于將人的因素引入到了語言研究之中，關注生活中的人如何運用和理解語言，提倡研究“日常語言”。但是，現(xiàn)代語言哲學又主要是基于科學理性，追求“語言與世界同構”的理想境界，尤其是喬姆斯基致力于研究的生成語法，更是把人的因素排除在外，更多強調(diào)語言的“天賦性”，著重探究語言內(nèi)部的結構問題與語言的自我生成性質，試圖尋找出存在于語言之內(nèi)的普遍語法，并且用類似于數(shù)學公式的方式來解釋語言的起源問題。發(fā)生在20世紀的語言轉向集中關注語言問題，并成為哲學反思自身傳統(tǒng)的一個起點和基礎，哲學運思過程在相當程度上被語言問題所替換，人們首先關注對語言本體地位的認識。語言轉向是哲學認識論發(fā)展的必然結果，在西方哲學歷史上，唯理論與經(jīng)驗論的爭論根本上是主客關系問題，這直接催生了康德的哲學以及之后的以黑格爾為代表的古典哲學。另外，西方哲學研究中的語言轉向實質是哲學研究轉向了對意義、意向性等問題的更多關注，比如弗雷格和胡塞爾都把“意義”這一概念置于核心地位，同時，語言轉向也將可傳達的語言作為研究對象，即把語言作為主客關系的載體，在一定程度上保證了語言研究的客觀性和確定性。傳統(tǒng)的認識論哲學一直將語言視為交流思想的工具。這種理論先“設定”了語言之外的存在，再由此“設定”去追尋語言的本質，提出語言的本質在于使用特定的客觀符號表現(xiàn)人的主體反映，其功能是把意義轉換成可理解和感知的存在，特別是康德以來的認識論一直認為人可以以一種中立的、不受制約的觀點通過語言媒介來達到對事物的確定認識。

當代語言論革命鮮明地提出了語言作為存在的本體論命題。海德格爾指出：“語言是存在的家，人就居住在這家中。”維特根斯坦說：“我的語言的限度意味著我的世界的限度”。功能語言學派的代表人物韓禮德同樣表達了自己的觀點：“語言并不是消極地反映現(xiàn)實，而是積極地創(chuàng)造現(xiàn)實……人類物質生活中的范疇和概念并不是先于語言表達產(chǎn)生之前就‘給予’我們的，相反，它們是在物質和符號互動中通過語言來理解的。”[6]179他們都打破了康德以來認識論的語言工具論的拘執(zhí)，強調(diào)語言的本質不在傳達或傳達的邏輯之中，不在理性的邏各斯，而是在其后的生活和存在。后來的福柯更是極端地表示“早在我們講出哪怕一點點語言之前，我們就已經(jīng)受語言的統(tǒng)治和封凍”，從而走上了“激進人本觀”的道路。總之，從語言思想發(fā)展史上看，人本主義并非為18世紀啟蒙運動所獨有，哲學家和語言學家們所關心的問題就是人類知識的由來以及認識能力形成的過程，而語言則是認識能力的重要成分，是知識認知的必要基礎。在這個認知過程中，“人本”與“體驗”的結合才真正讓語言本質的研究走出了客觀主義語言學的窠臼，走向了正確的探索軌道，為語言與認知研究指明了正確的方向。

三、體驗人本觀：認知語言的新視角

發(fā)軔于20世紀中期的后現(xiàn)代哲學試圖從新型多元文化角度來批判社會文化和意識形態(tài)中存在的問題，主張對各種反傳統(tǒng)社會現(xiàn)象持寬容態(tài)度，并“以人為本”來對待當下的社會變遷。這段時期的后哲學思潮對社會變革表現(xiàn)出不同的流派和特征。以海德格爾、哈貝馬斯等為代表的哲學家提倡“人本性與批判性”，以德里達、福柯、利奧塔等為代表的哲學家強調(diào)“破壞與解構”，而以羅蒂、雷可夫和約翰遜以及中國的錢冠連等為代表的學者則特別突出“建設性和體認性”。此外，創(chuàng)建了知覺現(xiàn)象學的梅洛·龐蒂提出“心智的根源在于身體”的唯物論思想，主張將主客觀性緊密結合起來。皮亞杰認為認知結構不是先驗的，而是后天建構的。普特南的內(nèi)部實在論批判了身心二元論，主張從人的主觀角度來研究實在論。在這一大背景下，上個世紀下半葉，雷柯夫和約翰遜等在反思了傳統(tǒng)人本觀、近現(xiàn)代人本觀、激進人本觀之不足之后，提倡從“體驗”和“感知”角度研究語言，建立了“體驗哲學”，提出了“心智的體驗性、認知的無意識性、思維的隱喻性”三項基本原則。在這三原則中，人類的心智具有體驗性是前提和基礎，體驗是人類認知世界的出發(fā)點，正是通過人的切身體驗，世界才得以概念化和隱喻化；認知的無意識性是對傳統(tǒng)分析哲學的徹底顛覆，人類有意識的認知只占整個認知活動的很少部分，無意識認知是“由位于可通達的意識之尖下面的心理活動構成的巨大整體構架，是塑造和支撐有意識思想的隱蔽之手”[7]115-123；簡言之，隱喻思維即是指通過A事物來感知B事物，而這種感知只能通過體驗來獲得，體驗哲學的基本思想就是人類基于自身體驗的基礎上，通過無意識的隱喻認知方式來感知世界。

國內(nèi)學者王寅是研究體驗哲學和認知語言學集大成者，他率先將雷柯夫和約翰遜在其研究體驗哲學的專著中使用的英語術語Embodied Philosophy翻譯成體驗哲學，并由此介紹并引進到國內(nèi)，同時將體驗哲學的核心思想概括為以下兩個基本要點：一是人與外界的互動與認知加工是語言產(chǎn)生的必要條件，二是語言是人對現(xiàn)實世界進行概念化之后的符號系統(tǒng)，具有體驗性以及認知性等特征，并且可以通過人類認知世界的幾種基本方法來分析和探究[8]45-50。此外，在人類對空間和運動的經(jīng)驗感知的基礎上，約翰遜概括出了27個最具代表性的能夠構成人類經(jīng)驗和概念的意象圖式，成為人類理解語言或符號意義的認知基礎[9]126。在體驗哲學的影響下，王寅根據(jù)Lakoff和Johnson倡導的體驗哲學和認知語言學的基本原則，提出了語言的體驗觀。這不僅是對語言眾多性質的一個有益補充，而且對認知語言學的深入發(fā)展起到了積極的推動作用。在王寅看來，人類所有知識的來源，包括范疇、推理、概念等都是依賴于身體對空間關系的感知而形成的，而語言是人們對現(xiàn)實進行“互動體驗”和“認知加工”的結果，語言交際出自“人之眼”，各類表達皆“人之所為”。“人本”是“認知”的基礎，“認知”是通過“人本”來實現(xiàn)的[10]17-25。“體驗人本觀”中的“體驗”和“人本”無疑是兩個主要要素，充分體現(xiàn)出認知語言學的核心原則，即體驗現(xiàn)實進而認知世界和語言。換言之，語言是在對現(xiàn)實進行“互動體驗”和“認知加工”的基礎上形成的。一方面，“互動體驗”更多地表現(xiàn)出語言的客觀性，如語音層面的各種語言所具有的擬聲詞就是很好的佐證。另一方面，“認知加工”是對互動體驗的一個補充和提升。按照洪漢鼎先生的理解，人類不是在語言之外先同世界進行接觸，然后再把自己對世界的感知放入語言的手段之中，而是人類與世界的接觸從一開始就是在語言中進行的。語言對于人類來說，“不是把握世界的工具，而是構造世界的經(jīng)驗本身，語言支配我們對世界的經(jīng)驗，因此我們對特定對象的把握和經(jīng)驗就不是自我創(chuàng)造的，而是預先設定的”[11]255-256。總之，體驗哲學是認知語言學和“體驗人本觀”的哲學基礎。在上述體驗哲學的三原則中，心智的體驗性認為范疇、概念、推理和心智等皆是由人的身體經(jīng)驗——特別是由人的感覺運動系統(tǒng)所形成。認知的無意識性是指人的心智中的所思所想沒有直接的知覺，語言的習得是在無意識狀態(tài)下進行。思維的隱喻性是思維方式的一種，是人們認識世界的一種基本方法，具有“意識性”的一面，也有“無意識性”的一面。語言具有體驗性的特點不僅可以解釋語言在不同層面的成因，還可以讓人們?nèi)ヌ角笳Z言符號背后的表達理據(jù)，從而讓語言的學習者和使用者更清晰地認識、學習和使用語言，還能更好地理解和闡釋認知與語言的內(nèi)在關系。

四、體驗人本觀視域下的語言與認知

西方語言學最基本而又最具共性的研究規(guī)律是：首先，觀察語言現(xiàn)象，然后，描寫分析語言現(xiàn)象，最后，對這些現(xiàn)象背后所隱含的理據(jù)進行闡釋[12]89-94。從17—18世紀語言思想發(fā)展的連續(xù)性來看，哲學家和語言學家們所關心的問題就是人類知識的由來以及認識能力形成的過程。哲學家約翰·洛克在其四卷本的《人類理解論》中試圖探明人類知識緣何發(fā)生、如何構成等問題。洛克認為，一切知識都源于經(jīng)驗，不存在任何天賦觀念。觀念要么來自對外部種種事物的感覺，要么出自對內(nèi)部心理活動的反省，但是，無論怎樣探討知識和認識，都不能離開語言[13]387。正如Ungerer和Schmid所指出的：“詞語所表達的意義，以及如何結合使用，取決于人們對于周圍真實世界的感知和范疇化。”[14]278在體驗人本觀視野下，人們可以對語言的本質以及與認知的關系有更清晰和進一步的認識。首先，人類的認知活動的直接結果之一便是產(chǎn)生了語言，其結構與功能是人的認知能力發(fā)展到相當高度并適應交際需要的產(chǎn)物，即語言出現(xiàn)和使用的先決條件是人類的認知思維活動，同時，語言又自然地參與了人類的思維認知活動，繼而促進了人類的認知能力和思維能力向前發(fā)展，因為如果沒有語言的參與，人類的認知活動以及由此而形成的認知框架就難以構建和完成。這恰如張煉強所指出的：“人的認知是對客觀世界的主觀觀察的結果，觀察到的并非完全符合客觀世界的本來面目，而語言將這種主觀觀察的結果承載下來，所以語言映照的是人的認知對客觀世界的重新組合的結果。”[15]99-114總之，人的身體體驗和認知與語言的關系就在語言的參與下，客觀世界投射到人的認知結構上，使其得以構成并承載和鞏固，而認知結構映照客觀世界，語言結構又映照認知結構。

其次，語言與思維和認知之間具有相互依賴的關系。人類的言語活動不但可以反映認知，同時也映照人類的邏輯思維。既然語言是人類認知和思維的載體，那就要對語言的邏輯思維進行觀察。觀察認知思維與邏輯思維在語言形式中的分合，也就成為觀察語言和言語活動的認知思維的一個重要的方面。眾所周知的薩丕爾-沃爾夫思想假說的精髓不在于其全部理論，而在于其中的一個方面——具體語言與客觀世界的關系。薩丕爾曾經(jīng)指出語言是“人類所持有的、非本能的、借助一系列自然產(chǎn)生的符號來表達思想、情感及需求的手段”。人類使用的詞語和話語都指向共同體驗，因而可以分享現(xiàn)實、思想和經(jīng)驗知識，并將其納入某一類世界知識體系中。因此，在體驗觀的框架內(nèi)，人類語言之間的可譯性與不可譯性問題就可以得到比較合理的解決。由于人類有相同的身體構造，并且對生存環(huán)境的認知都來自同一個客觀世界，盡管感知體驗有些許差異，但在很大程度上都是共通的，人類具有基本相同的思維規(guī)律和生活體驗，正是人類所具有的一些共同的思維方式，而人類認知事物的共性又為語言的共性所體現(xiàn)，這就決定了語言之間的可譯性。所以，要深入觀察語言與認知思維的關系，就必須對語言的邏輯思維進行觀察，二者交織在一起，有相合協(xié)作的一面，又有矛盾分歧的一面。觀察認知思維與邏輯思維在語言形式中的分合，也就成為觀察語言和言語活動的認知思維的一個重要的方面和窗口。

第三，應當承認，語言的確有天生的一面，但體驗性與語言的產(chǎn)生是密不可分的。人類語言千差萬別，但客觀世界只有一個，當人們用感官體驗、以直覺把握客觀世界時，各民族之間不會有太大差別，而一旦涉及意識、觀念的思考，需要語言介入的時候，情形就大不一樣。語言共性論者認為，所有的語言都是人類早期演化的產(chǎn)物。斯蒂芬·平克在其專著《語言本能》中持有這樣的觀點：人類運用語言的能力與直立行走的能力一樣，都不是文化的產(chǎn)物。平克指出，“復雜語言具有共性，這讓我們有理由懷疑語言并非任何文化發(fā)明，而是人類某種特殊本能的產(chǎn)物。”[16]26因此，語言與認知密不可分，具有十分密切的內(nèi)在聯(lián)系。總之，語言既不是人腦對客觀世界的鏡像反應，也不應該是“天賦”的產(chǎn)物，人類語言是人們通過自己的感覺器官在對現(xiàn)實世界體驗的基礎上經(jīng)過認知加工而逐步形成的，是主客觀互動的結果。不論人類的語言能力來自何處，是先天帶來的還是后天習得的，就語言的本質來說，語言一部分是生物現(xiàn)象，另外一部分是社會概念和文化的產(chǎn)物，即是社會和使用者的產(chǎn)物，而語言之所以能夠產(chǎn)生，則是基于人類的身體體驗的。馬林諾夫斯基曾經(jīng)明確指出“所有詞匯的所有意義最終是來自身體經(jīng)驗”[17]7。換言之，詞匯意義也即語言的意義來源于人體與外部世界的因果性互動以及人與人之間的社會性互動。當人把身體感知通過大腦把各種概念和認知進行抽象組合聯(lián)系時，他的頭腦就生成了一種概念方式的抽象運作，并由此生成種種復合建構的概念構造和概念認知，并以此概念構造和認知反饋于生活經(jīng)驗中的實證認知。作為抽象認知中介的符號的加入，使人類的意識活動生成了一種身體感知方式和概念認知方式相互聯(lián)結的人類意識能力，從而使得人類在對世界認知過程中所形成的觀念、思想、知識和自我意識以及人類的抽象和經(jīng)驗統(tǒng)一于概念智能和實踐創(chuàng)造之中。總之，“我們是以自己的身體為基點和依托去認識我們周圍的世界，去建立語言和世界之間的意義關聯(lián)，去建立我們關于這個世界的知識體系。”[18]128

最后，語言的體驗性對語言教學與研究具有較強的解釋力和啟發(fā)性。王寅曾經(jīng)總結指出，就研究語篇連貫而言，沒有一個學派能夠超出系統(tǒng)功能語言學，而對介詞的研究也沒有一個學派能超過認知語言學，因為人類認知之初來自身體與空間的互動。王寅把語言的體驗性概括為八個方面的內(nèi)容，并從理論與實踐層面分別討論了語言的體驗性問題，認為語言的體驗性不僅能夠“解釋語言在很多不同層面的成因”，“更能合理地解釋語言表達形式背后的理據(jù)”，這將非常有利于語言學習者更好地理解、掌握和使用語言[19]22-27。此外，在體驗哲學以及體驗人本觀的啟示和影響下，語言研究產(chǎn)生了不少創(chuàng)新性的理論和方法，比如概念整合、互動建構、隱喻認知、識解多元等等；在具體的語言分析對象上，語言研究也從以前重視文學作品或新聞語篇等經(jīng)典書面語更多地轉向對主觀性話語分析中的邊緣話語研究，比如更多地關注醫(yī)患話語研究、多模態(tài)話語分析等等。其中多模態(tài)話語分析之所以能夠在話語分析研究中脫穎而出，是因為人們發(fā)現(xiàn)單純從語言的角度已經(jīng)不能對話語進行深入全面的研究，因為話語的意義中的一大部分是由非語言因素體現(xiàn)的，交際不再是利用一種感官進行，而是多種感官同時進行，如用PPT上課則是視覺與聽覺同時進行的，講解則是聽覺、視覺和觸覺同時進行的。這種建立在語言學基礎上把文字語言與圖像、聲音等非語言符號結合起來并從整體的角度分析各類符號所組成的表義系統(tǒng)和話語意義的研究方法顯然是源自于人類對世界萬物的感知體驗。總之，“體驗”與“認知”是人類感知世界獲得知識不可分割的兩個方面，體現(xiàn)在語言的不同層面并貫穿于語言交際的整個過程。體驗人本觀將后現(xiàn)代哲學的有關觀點引入語言研究，大力倡導人本精神，從體認角度闡釋語言的本質，從而科學地揭示出語言表達背后的認知方式。

五、結 語

語言研究的歷史表明，人類對語言本質的認識是一個不斷演進和發(fā)展的歷史過程，圍繞語言中的“人本”與“非人本”的爭論也貫穿整個人文學科發(fā)展史。人們在關注語言、思考語言本質的過程中，由于歷史的局限，一直無視人的因素及其主觀性，僅僅把語言視為人所使用的客觀性工具。語言學發(fā)展至今，已經(jīng)擁有很多理論體系和分析方法，但距離我們真正認識語言仍然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有關語言的基本問題比如語言的起源與本質等在不同歷史時期和歷史背景下會不斷被提出和加以研究。梳理西方語言學發(fā)展史可以看出，出于對語言本質的不同理解，語言學家各自提出了自己的理論框架并形成了不同的語言派別。比如具有古典希臘性質的傳統(tǒng)語言學重視研究語言的“規(guī)則性、表達性、工具性”；索緒爾的現(xiàn)代結構主義語言學則強調(diào)研究語言的共時性，看重語言符號的“系統(tǒng)性”和“任意性”；堅持語言“天賦”觀點的轉換生成學派認為語言具有“先天性、心智性、生成性”；而韓禮德的功能語言學把研究視角放在了語言的社會功能上，重視研究語言的“社會性、交際性、功能性”。建立在體驗哲學基礎之上的認知語言學則更加強調(diào)語言的“體認性、構式性、象似性”[20]138。體驗哲學照觀下的“體驗人本觀”是20世紀語言哲學的延續(xù)，批判消解了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哲學中的客觀主義傾向，詮釋了人以及語言與世界和思維認知的關系，體現(xiàn)出后現(xiàn)代哲學中的人本精神。語言本質具有多面性，不同語言派別從語言本質的不同方面來探討語言，這與“否定本質、倡導多元”的后現(xiàn)代哲學思想是相容的。20世紀所經(jīng)歷的眾所周知的三場語言學革命正是這種后現(xiàn)代哲學思想在語言學領域的體現(xiàn)。總之，若要說語言有什么本質的話，只能是語言具有多元本質，而體驗哲學和認知語言學將后現(xiàn)代哲學的有關觀點引入語言理論，倡導研究中的人本精神，主張從體認角度闡釋語言的本質，科學揭示語言表達背后的認知方式，依據(jù)現(xiàn)實體驗—認知—語言的核心原則，認為語言反映人類的體驗和認知，并且通過語言映照客觀世界和人類的邏輯思維，語言在人類活動中最能表達人性特點，可充分體現(xiàn)人本精神。體驗人本觀倡導人的中心地位以及人的主觀體驗與語言的互動關系，為語言理論研究和對語言本質的認識開啟了新的視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