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博,王寶珍
(1.吉林大學 東北亞研究院,吉林 長春 130012; 2.長春市委黨院 學報編輯部,吉林 長春 130000)
當今世界,城市發展中的兩種對立趨勢已格外明顯:一方面是呈指數增長的亞洲和南美城市,另一方面則是以人口減少為特征的“收縮城市”——兩者預示了自工業革命以來最為重要的城市變革形式。城市收縮現象可追溯至20世紀90年代的德國,最初表現為城市人口的下降并且伴隨著多種因素導致市政預算的減少。住房閑置,大量未被充分利用的公共排污系統、運輸系統、教育和健康醫療系統等基礎設施,進一步導致城市經濟發展的惡化。城市收縮是指城市(鎮)地區人口的持續流失,由此引發相應城市(鎮)地區經濟、社會、環境和文化在空間上的全面衰退[1]5-13。城市收縮問題已經不再局限于某個國家的地理空間分布,也不再是發達國家城市發展獨有的問題。
在英國,城市收縮問題集中表現在老工業城市衰退、棕地和廢棄的住房等方面。在德國東部,由于低出生率、人口外遷以及受稅收優惠刺激的城市更新潮等綜合因素的影響,城市中出現大量的過剩住房[2]754-769。對于東歐國家而言,幾乎所有的城市和區域政策均朝向吸引外國直接投資和增加個別城市競爭力等方面傾斜[3]153-161。在美國,經濟結構調整、中心城市收縮和城市蔓延等挑戰已成為20世紀70年代以來許多學者研究的焦點問題[4]41-43。在日本,直接導致城市收縮的原因包括低出生率、老齡化、人口從郊區遷至大都市等[5]132-155。在中國,經歷了三十多年的高速增長以后,推動中國城市發展的三駕馬車出現了變化,全球金融危機引發的出口加工工業開始出現衰退,國內勞動力增長出現劉易斯拐點以及城市土地財政市場出現緊縮,中國城市增長顯著分化,城市收縮問題的出現已經成為當今中國城市發展的新現象之一。快速城鎮背景下,有相當數量的地方城市在人口規模下降的過程中,仍然延續建設用地不斷增加的態勢,進而呈現人口流失與空間擴張的城市收縮悖論現象[6] 20-25。中國的城鎮化伴隨著大規模的人口遷移過程,人口流向主要表現為鄉村到城市、經濟落后地區到經濟發達地區,長期持續的人口外流,在中西部地區形成城市人口增長與其他區域人口減少并存的空間格局[7] 74-80。
對于城市收縮問題產生與演化的歷史脈絡缺乏細致翔實的邏輯分析,這也成為在過去數十年里歐美城市政府規劃部門為什么單單強調增長模式和增長思維,而將城市收縮等反增長的概念或術語視為政治經濟禁忌話題,并且在特定的領域被主流發展趨勢所忽視的一個重要詮釋。所以,本文運用歷史唯物主義與辯證唯物主義的研究方法,按照工業化發展的時代順序對城市收縮問題形成的歷史脈絡進行了嘗試性的理論探析與凝練。從去工業化、城市郊區化、產業轉型以及人口結構變遷等四個維度,結合典型案例的佐證提出單邊增長導向的城市發展模式終結;進而通過分析城市收縮與增長的關系,提出從增長模式主導下城市物質環境建設向“弱規劃”時代的根本轉變等觀點。對于這些問題的研究,不僅有利于正確認識城市收縮問題的客觀性與現實性,還將對建立在增長模式下的中國城鎮發展規劃提供歷史與現實的邏輯借鑒。
研究城市收縮的歷史演化不僅是期望從過去發生的事件中得到啟示和借鑒,更重要的是探討過去通向現在和未來的一些歷史邏輯。依循發達國家前工業化、工業化和后工業化的時代順序對城市收縮問題演化的歷史脈絡進行理論分析與系統梳理,有利于科學認識城市收縮問題的歷史性與客觀性。
對于前工業化時代的人類社會而言,國家戰爭、城市火災、自然災害、流行疾病等事件的發生很可能意味著一座城市甚至一個國家從繁榮走向衰落或消亡。①基于不同政治勢力的武裝沖突必然帶給人類社會和城市空間以致命的災難。公元前149年,第三次布匿戰爭中,古羅馬帝國將迦太基城夷為平地并奴役了當地的居民。公元15世紀晚期,由于連年的軍事戰爭而忽視了城市灌溉系統的維持,工業革命前全球最大的百萬人口城市吳哥成為廢墟。②西羅馬帝國崩潰后,伴隨著遷都君士坦丁堡,古羅馬城市經歷了嚴重的人口下降,人口也紛紛遷至君士坦丁堡,然而,1204年十字軍東征殘酷地掠奪了這座城市。基于政治或經濟條件的轉變將導致城市的劇烈收縮,亞歷山大、大馬士革、羅馬、克諾索斯和威尼斯只是類似事件中的部分典型城市。③發生在羅馬、倫敦和芝加哥等城市的火災極大破壞了建筑與生態,1666年的倫敦大火燒毀了圣保羅大教堂在內的城市六分之一的建筑,同時,城市火災也從根本上改變了城市空間的規劃結構。④無論是古代還是現代,洪水、干旱、地震、海嘯以及火山爆發等自然災害對于人類生存都構成巨大的威脅。公元79年的維蘇威爾火山噴發徹底埋葬了龐貝古城,1755年的里斯本大地震摧毀了這座城市。⑤流行疾病的爆發成為威脅人口高密度城市的重大風險因素,密集的人口縮短了病原體傳播的距離。無論是18世紀的“黑死病”還是2005年的禽流感,流行疾病無時無刻不挑戰著城市的醫療系統。
歷史演化邏輯Ⅰ:前工業化時代城市收縮的歷史邏輯主要是基于戰爭、自然災害、瘟疫等具有破壞性和野蠻性的事件導致了經濟、政治、社會的深刻變革,進而導致人口的減少。
1.工業化、城市化與城鄉社會轉型
公元100—1800年,世界城市人口占總人口的比重波動區間僅為4.5%—6.0%[8]4,城市經歷了數個世紀較為溫和的增長。18世紀60年代的工業革命成為城市發展的重要突變點,工業革命超越了人類的自然生理界限,對城市空間結構變革產生了重大影響,促使農業社會向工業社會的根本轉變,工業化時代的來臨形成了完全異于過去任何時代的空間新秩序。
一方面工業化極大地促進了城市的擴張,城市開始了真正“化”的過程。全球平均城市化率呈現出13%(1990)、29%(1950)和47%(2000)的跳躍式增長[9]125-130,工業化將社會生活與經濟發展緊密連接起來,規模經濟、財富消費、社會福利等成為描述工業化時代顯著特征的經典名詞,最終這個時代被命名為“福特主義”。因為福特汽車和發動機占據全球市場的領導地位,所以福特主義成為當時生產管理信條的一般概括,這些原則或信條成為工業化時代社會經濟進步的權威評價模式。同時,鐵路的發明將不同的城市和工廠連接起來,這進一步加速了城市的增長。
另一方面,工業化帶來經濟與人口的普遍性增長,但是人們幾乎忘記了工業化影響的對立面:農村人口收縮。工業化促使城市中心產生了新的勞動力市場,因為技術發明與改良促使機器生產開始取代傳統的手工勞動,大工廠代替了小作坊,蒸汽機、紡紗技術和平爐煉鋼技術的綜合應用突破了人類的自然生理界限,引發了紡織業和冶金業生產模式和地理布局的重大改變。所以,為了在冶金、棉紡、汽車等制造業工廠尋求工作機會,人口開始從農村向城市大規模遷移,工業城市密度顯著增加是以犧牲廣大農村社會發展為代價的,農村人口快速收縮,農場和村莊荒廢。人口向工業化城市遷移的景象與當前中國北京、上海等政治金融中心以及沿海城市的發展現狀遙相呼應:大量的城鄉遷移也正在發生,尤其戶籍制度改革的快速推進必將對中國城市空間發展產生深遠的影響。
歷史演化邏輯Ⅱ:工業革命初期的城市演變歷史邏輯主要是基于工業化與城市化對于人類社會空間發展秩序的徹底革新,城市邊界的無序外擴與農村人口蜂擁入城同步進行,農村地區廢棄,失控的城鄉遷移為收縮埋下了隱患。
2.工業化、郊區化與城市收縮問題演化
19世紀早期,伴隨工業化進程的加速,城市發展經歷了巨大的轉型——城市聚集。然而,失控的城市化導致了城市住房、醫療等基礎設施供給的尖銳問題,進而對城市人口壽命造成了長期嚴重的負面影響。1860年,英國農場工人的平均壽命為70歲,然而曼徹斯特的紡織工人的平均壽命僅僅24歲。這種持續的城市聚集導致了城市擁擠和環境污染,內城區無法繼續承受這種壓力。為了應對始料不及的城市急速增長以及惡劣的生存條件,城市發展突破了以防御、掌控為準則的傳統規劃模式的限制,開始對內城區進行了修正和重建,把降低城市人口密度作為規劃目標,同時對新城區進行了規劃和建設。因此,緊隨城市聚集的進程,一個反向城市化的進程郊區化開始了,人們離開擁擠的城市向其外圍遷移。
20世紀中期以來,西方工業化國家快速城市化的進程接近尾聲,曾經僅限于某些地區或特定歷史時期發生的城市人口減少轉變為廣泛且長期的城市收縮過程。郊區化意味著經濟、財政和人力持續流出城市中心而轉向城市外圍地區。從1950年到1960年,西方工業化國家主要的人口減少城市數量增加到近100座,西方工業化國家占據了所有收縮城市的75%,收縮城市的數量從20世紀70年代的235座,增加到20世紀80年代的巔峰250余座[10]231-254。郊區化進程對日本、澳大利亞等幾乎所有工業化國家的人口、社會和空間均產生了重大影響。
歷史演化邏輯Ⅲ:工業化帶動了城市基礎設施的建設,是城市向郊區快速蔓延的重要先決條件。中產階級的形成、家庭汽車的普及、低息資金的運用以及高速公路網的建立等因素極大推進了城市郊區化發展的進程,內城區面臨城市收縮。
1.去工業化、產業轉型與城市收縮
20世紀50年代,由于經濟結構轉變以及制造業工廠的過剩供給與市場需求不足之間的現實矛盾,許多工業化城市,尤其是那些率先工業化的重要城市停止了增長,內城區開始衰退,比如英國的格拉斯哥、利物浦、曼徹斯特,德國的魯爾區、薩爾河地區,美國的底特律、揚斯敦。這說明率先出現在中歐國家的城市收縮演變遵循了與早期工業城市發展相一致的地理路徑。同時,城市發展進入到一個以大規模生產、藍領工人為特征的制造業經濟向以技術服務、白領工人為特征的知識經濟轉變的長期去工業化階段。
去工業化對城市勞動力市場造成了巨大沖擊,工業化時代的空間秩序——工業城市增長,農村地區收縮——面臨嚴峻挑戰。產業結構調整困境、城市土地租金增加、工資成本提高等因素遏制了傳統老工業城市的發展活力,人口持續流失。知識和發展是經濟增長的核心,這已經導致了勞動力市場的巨大改變。作為一個規律,教育對于獲取工作的必要性毋庸置疑,然而,更多的工作需要更多的技能,這意味著許多人工重復性工作將被更有效率的機器代替或者遷移到其他國家。至少從西方工業城市的現實來看,很多制造業已轉移到生產成本更為低廉的第三世界國家。以工業化城市向后工業化或者信息時代城市轉移為特征的城市構建是拋開城市工業化資本主義的結構安排與思維邏輯的一次根本性的轉變,這種轉變連帶1970年石油危機、柏林墻倒塌以及IT、通訊技術的發展等歷史事件共同標志著全球化新秩序時代的來臨。
歷史演化邏輯Ⅳ:基于機器自動化、高科技制造業以及先進服務業的發展,城市工業與傳統農業能夠容納的就業機會減少,制造業必然向第三產業轉型,由此引發一些著名工業城市地位的上升或下降。同時,大量制造業工人從發達國家流向發展中國家以尋求更多就業機會,從而注定了早期工業化城市劇烈收縮。
2.全球化、空間極化與城市收縮
人口、商品、信息、資本的跨國家和地區的流動已經預示著當代城市經濟活動開始融入全球化過程,而全球化本身又將深刻影響城市社會空間格局與人口等要素流動。全球化是所有市場、國家和技術不可動搖的一體化過程,這促使個人、公司和國家參與國際貿易的過程更快捷、更節約。后現代、后福特主義、后凱恩斯主義等術語已經被用來描述這種發生在由一個純粹工業化時代向一個全新的全球化時代的根本轉變。
然而,從本質上來說,全球化包含三大核心要素:一是商品、交易和對國家產生重大影響的資本的自由流動;二是在交通運輸與通信領域的科技革命,它們促使某個國家或地區與整個世界的聯通更為容易;三是全新的國際分工已經改變了跨國公司運營的傳統地理模式。三大核心要素形成了全球化最具差異性的特征:發達國家在全球范圍的網絡運營無須依附任何具體城市或區域,這導致了地方認同感的消失。盡管全球化是產生城市收縮的重要因素,由此帶來的經濟轉型也并沒有以相同的方式影響所有國家和城市,但是全球化帶來的沖擊力對每一個收縮城市的影響仍然具有普遍的共性。
全球化導致了社會空間極化,貧窮和富裕成為眾多國家城市命運的經典詮釋。社會轉型的直接影響就是城市的日趨聚集,這促使經濟和勞動力市場轉變為一種極化結構。但這并不是說可以將全球化視為與全球各地相似的能夠產生城市空間結構改變的一個體系,相反,全球化是一個融合地方發展并影響地方城市社會、經濟和政治環境的漸進過程。城市收縮表明城市增長不再是當代城市社會發展的唯一事件。城市聚集鑲嵌在增長的城市空間,同時也發生在其他正在衰退的地區。當前的城市結構可以被描述為政治經濟地理學層面的增長與收縮并存。因為一方面表現為由于人口統計和經濟聚集而導致的某些城市區域快速增長,另一方面,城市區域的郊區化也正在發生。
人口、資本的持續流動不僅僅包括增長的區域,還包括衰敗的建成區。老工業區和城市郊區因遭受人口下降面臨經濟發展問題,其他地區和城市卻正在成為高端價值的空間節點。城市構造是一個持續改變的結構,受到時代等不同方面的影響,并且城市結構的塑造與重塑自從工業革命以來就已經開始。因此,今天發生的一切與工業時代并無不同,唯一差別就是這種轉型或改變的程度和性質。這意味著當工業化時代向知識經濟時代轉變時,城市空間結構必然受到影響,尤其是當城市社會結構日趨向市場化方向轉型,城市空間的不穩定性和易變性就會顯著增加。所以,社會結構改變帶來的城市空間變遷從未終結。
歷史演化邏輯Ⅴ:全球化是一部既無方向、又無法控制、兼具革命性與破壞性的機器,正是基于全球化的雙重性,世界城市社會空間秩序再次重建。世界范圍的新勞動分工、產業轉移、經濟結構軟化等經濟因素加上社會極化分層、家庭結構調整、出生率下降、人口老齡化等社會因素必然形成城市空間發展的分散力與聚合力,然而城市的增長與收縮正是兩種力量長期博弈的結果。
從城市收縮問題歷史演化邏輯的內在關系來看,無論是前工業化、工業化還是后工業化時代,人類社會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矛盾運動導致了城市發展過程中的諸多問題。生產力的快速發展促使人類通過先進的工具、技術等手段拓展并改變著城市社會的發展空間。生產關系主要體現在能夠適應生產力的發展,滿足人類對生存安全、經濟利益、政治權衡等追求的需要。生產關系如果無法適應生產力的發展,城市將面臨不同程度的衰退。戰爭掠奪、城市擴張、產業轉型得益于生產力發展水平的不斷提高,而生產關系調整的優劣直接影響城市地區發展的穩定與否,進而影響到人口的流動與遷移。五個邏輯關系根植于不同時期人類文明在經濟、政治、社會等方面的深刻變革。興起、發展、繁榮、衰退,這組通常用來形容城市周期性演化的詞語表明城市是人類文明發展的產物與客觀存在,是社會與文化變革的結晶與發動機,其演變是一種螺旋式的發展過程,承載了人類文明從農耕勞作、商業交易、工業革命到后工業時代各個階段歷史時空轉換的深遠內涵。戰爭、疾病和自然災害一直威脅著城市的發展,城市邊界的無序蔓延依然是許多國家城市發展中的難題。無論是工業化還是后工業化,區域間經濟發展的不平衡是全球經濟社會發展中的普遍問題,全球化加劇這一問題,繁榮與衰退交替和并存必然成為城市社會發展的普遍現象,只不過是城市衰退的形成機制必將隨著時代與社會的發展日趨復雜多樣化。
自200多年前的工業革命以來,人類已經目睹了工業化國家城市人口的穩定增長和經濟的長期繁榮,增長模式與增長思維從未受到任何挑戰與質疑。然而,近幾十年來的城市發展卻表現出以人口結構變遷、去工業化、產業結構調整、郊區化和社會制度轉型等為特征的全新發展模式。人口減少現象及隨之而來的城市收縮已經成為幾乎所有發達國家甚至發展中國家城市經濟發展的新問題,單邊增長導向的城市發展模式終結。盡管全球化是產生城市收縮的重要因素,但是經濟轉型并沒有以相同的方式影響所有的國家和城市,相反,城市收縮會因國家、區域和地方環境的差異表現出非常不同的特征。表1歸納了全球典型收縮區域和城市的收縮表現和動因,從收縮區域和典型城市的空間分布來看,主要集中在內陸地區和中小城鎮;從收縮表現來看,收縮的城市普遍存在人口流失、基礎設施閑置、環境污染、產業結構單一[11]59-66和持續失業等問題;從收縮動因來看,去工業化、郊區化、產業轉型、人口結構變遷等正在成為城市收縮的主要原因。為此,本文將分別從這四個維度進一步闡述單邊增長導向的城市發展模式終結這一觀點。

表1 全球典型區域和城市收縮案例的比較
注:筆者根據徐博(2014)整理擴展而得,詳見參考文獻[1]。
城縮之維一:去工業化。20世紀80年代開始,工業國家面臨著來自新興工業國家的競爭,開始了痛苦的去工業化過程。由于大城市地區土地租金的增加、工資水平的提高以及技術發展等因素使得那些以資源為基礎的傳統老工業地區面臨制造業的嚴重下降和人口流失。人口減少以及隨之而來的經濟衰退成為德國等東歐國家城市收縮的核心因素,去工業化導致了部分城市地區涌現大量失業的人口,經濟結構調整沒有改善這些城市地區的發展環境反而加劇這一趨勢。
城縮之維二:郊區化。郊區化進程和城市邊緣的無序發展構成了城市結構的一種轉型:人們放棄市中心居住而選擇了郊區。郊區化并不意味著所有居民的流失,而是人們從城市中心搬到了城市外圍。收縮嵌套在一個更大的增長過程中。城市結構轉型導致一些地區開始收縮,越來越多的巨型城市群的集中與增加的郊區相結合。城市集群帶來的極化作用將榨取其他城市發展所必需的投資和資源,進而導致資源流出城市的財政基礎逐漸減弱[12]36-39,這也是一些中小城鎮功能喪失并逐漸衰退的主要原因。
城縮之維三:產業轉型。全球經濟一體化和服務業導向的城市經濟轉型對以礦業、紡織、鋼鐵和造船業為主導產業的單一化資源型城市的發展提出了嚴峻的挑戰。高度資本化的挖掘有效地推動了城市的發展,但是全球化、國際競爭、私有化和一系列自由貿易協議等因素增加了跨國公司的權力和資本,政府在區域政策方面嚴重缺乏對社會保護的關注,資源型城市居民的生活環境日趨惡化。從20世紀70年代開始,以美加澳為代表的美洲區、德法為典型的歐洲區以及日本為代表的亞洲區,其資源型城市工人的數量表現為連續數十年的下降或停滯。此外,先進的運輸和通訊技術使得國際國內的資本集中和壟斷力量不斷強化,長遠來看,這種商業所有權結構的轉移勢必破壞礦業城鎮社區結構和地區商業秩序。所以,眾多單一化資源型城市發展模式的后果往往表現為持續性失業、商業破產、貧窮,最終將導致人口流失而成為收縮地區。
城縮之維四:人口結構。在20世紀90年代,全球四分之一以上的大都市區經歷了以人口減少為特征的城市收縮,并且這個比例必將伴隨城市化進程的深入推進而持續增加。雖說年輕人口向發達城市遷移既是21世紀以來城市人口穩定發展或再增長的原因,但隨著內部與外部環境的改變,一旦這種趨勢發生轉變,也必將是未來城市收縮的潛在驅動力,因為年輕人口移民效應將會被人口老齡化和家庭數量增長停止取代。人口因素不再成為支持日本等發達國家經濟增長的有利條件,其負面效應漸趨明顯,勞動年齡人口減少必將成為長期困擾日本經濟增長的重要結構性因素[13]1-12。城市人口聚集效應顯著地推動了區域經濟的發展,但是全球范圍出生率下降帶來的人口凈減少以及隨之而來的人口老齡化趨勢注定了人口持續流出地區的落后與衰退。
總之,城市收縮既不是城市發展的邊緣化模式也不是通常意義上城市增長路徑的短期背離[14]162-178,城市收縮更不是城市增長的簡單逆轉和單向的發展過程,城市收縮嵌套在一個更大的增長與擴張的過程中。城市社會作為一個整體在總體范圍上仍有增長,那些收縮城市往往坐落于那些快速成長的城市群之中。城市收縮標志著一個重要的轉變:200年以來一味增長的工業化發展模式終結了,代之以城市收縮和城市增長的均衡發展模式。盡管增長的思維仍然在現代社會中占據主導地位,但是城市收縮終將成為同城市增長一樣的常規化過程。
城市空間的發展表現為增長和收縮交融共存。一些地區通過強化其戰略角色并且在全球范圍內成為控制、研發與創新的重要高端價值中心,而其他地區則僅僅擁有較低的價值活動而持續收縮。高價值地區表示為“粘性空間”,其他低價值地區為“流動空間”。粘性空間是一種類似于紐約、倫敦和東京的國際金融中心,這些地區不斷地進行技術創新能夠長期、有效地吸引人才、資本等空間內外優質資源,進而形成文化、產業的聚集空間。而較低價值的地區被稱為流動空間,這些地區遠離競爭中心,在新科技網絡的幫助下,形成常規轉移并流向世界其他地區,這類地區的典型例子就是老工業城市和第三世界城市等。
流動空間和粘性空間的發展模式表明新興科技地理分布的參差不齊,形成了大都市區的持續增長并且處于絕對主導地位的趨勢,這在大都市區和落后的外圍地區產生了巨大的斷層。一些城市或區域的快速增長是建立在其他城市收縮的基礎上,因此增長和衰退緊密相連。增長和衰退可以被視為一個交互影響的有機體,其特征就是在增長與衰退之間呈現出一個永遠變化的動態進程。增長與衰退不能彼此孤立,而應是全球化相互依靠的兩個方面。增長與收縮可以被理解為一個多維的兩極進程。從規模和范圍的角度,衰退更像是增長的另一面。
描述這種發展模式的方法是將城市發展視為一個增長與衰退的極化地圖,城市聚集和分散進程共存于空間、經濟、人口等不同維度。收縮與增長同時共存,收縮和增長的兩極特征可以在絕大多數的國家和地區觀察到。無論是在地方、國家還是國際層面,增長和收縮之間因具有一種張力而無法分開,因此,將區域或城市收縮作為一個孤立的現象去消除它既不現實也不科學。
縱觀世界城市發展范式,其言辭毫無掩飾的傾向于發展、進步、擴張和增長管理,對增長過程的研究已經成為分析一個經濟發達國家發展模式不可分割的重要組成部分。特別是在城市規劃領域的每一個概念、定理、理論以及現代性的實踐都是以廣泛的甚至永久的增長模式為特征。過去兩個世紀的城市規劃幾乎是唯一的、毫無疑義地適應了增長模式[15]295-310。早在1976年,莫洛茲就斷言,對于任何既定領域而言,政治和經濟的本質實際上就是增長,增長核心是每一個既定領域發展的本質前提[16]309-320。所以,城市規劃中增長模式和增長思維長期占據主導地位,城市增長幾乎成為所有經濟發展研究的前提假設,這也在一定程度上成為為什么只有城市增長理論而沒有城市收縮理論或者我們承認城市再發展而不承認非城市化的一個注腳,其潛在的假設就是所有的城市和小城鎮都能夠實現長期持續增長,但事實并非如此。
1938年,劉易斯·芒福德在《城市文化》一書中認為,偉大的城市——百萬人口的大都會注定是通往死亡之城的中轉站[17]2。此言論雖然略顯悲觀,但無疑對城市收縮做出了超前瞻性的預言。六十年后,霍爾爭辯道,我們永遠無法目睹巨型城市的消亡,相反,我們將之取名為全球化城市,它將吸引大小不一、形式各異的組織機構來控制全新的環球經濟[18]5-10。可見,霍爾將城市發展研究推向全球化視角,時至今日依然具有重大的歷史意義和深刻的現實意義。隨著全球化的推進,不同國家的城市之間的激烈競爭將產生贏家和輸家,即便是在國家內部,那些與全球城市網絡緊密相連的核心城市更容易超越其他國家的城市,關鍵就是增長和收縮成為城市變遷這枚硬幣的兩面,共存于同一個國家的經濟、政治、社會發展演變的過程中彼此交融。
聚集經濟理論被看作城市產生發展的核心動力,聚集效應主要表現在規模擴張的規模經濟和各種企業空間集中產生的聚集經濟。但是,當這種聚集效應達到滿載后,尤其是伴隨著城市擁擠、環境惡化、生存質量下降等不良現象,企業不得不自發地向城市邊緣轉移。聚集理論沒有對這一問題做出科學的解釋和應對之策,包括增長極理論在內也無法解釋美國底特律城市收縮現象。城市空間理論認為不同區域之間資金、技術、人口等相互傳輸有利于加強區域的聯系,擴展城市發展的空間,但是前提條件是城市間存在互補性,這實質上也是以城市增長為潛在假設。
可以看出,城市增長思維導向下的城市發展策略在應對城市收縮的問題上僅僅表現出有限的解釋力,與曾經的城市增長不同,對于去工業化、老齡化、郊區化等導致城市收縮的關鍵因素而言,城市規劃表現出一種英雄主義般的失敗。當政策制定者和城市規劃者面對人口流失和社會變革時,以增長為核心的規劃工具也注定隨之改變。如果將一個城市發展演變的關鍵因素高度概括為結構轉變、集聚效應和城市文化,那么這些因素正對應時間、空間和精神三個維度的高度統一[19]48-55。如果結構轉變與聚集效應可以通過城市物質環境建設與政府利益來實現,那么城市精神無疑成為過去城市規劃的一種遺憾。城市開發商習慣于通過工程建設(基礎設施、建筑和區域建設)來“發展”一個城市,但是城市收縮是一個完全不同的城市轉變形式,它并不改變其賴以發生的城市物質環境。城市建筑是城市成功的結果,而絕非原因,只有人才的集聚而不是建筑的集聚才是城市發展的核心動力。所以,從城市物質環境建設向“弱規劃”時代轉變有著根本性的戰略意義,我們需要把“軟工具”理解為城市規劃的重要有機組成部分。同城市增長一樣,城市收縮的過程也不會永久地持續下去,還可能再次增長,但是這一收縮過程將帶來城市的指導原則、行動模式、規劃實踐的根本性轉變,進而演變為城市社會發展的新方向。
第一,通過產業政策與稅收政策縮小工業化深入發展導致的城市地位差異,從提高公共服務和社會福利待遇等方面突破地區間經濟社會發展的失衡問題。第二,政府應制定一個中長期發展戰略規劃,確定在城市建設中必須減少城市邊緣的無序發展,構筑以中產階層為主體的國家紡錘形財富結構,防范城市中心區衰退,強化老城區的更新改造[20]43-51。第三,將東北地區確立為全國重點資源型城市轉型規劃區,從公共服務、招商引資等方面加強資源型城市轉型的制度建設與機制對接,建立一體化的公共服務制度的同時完善與其社會經濟發展相適應的財政支持增長機制,分類指導不同行業內外部投資的總體方向,建立資源枯竭礦藏的退補機制,依托“一帶一路”政策加強與周邊國家基礎設施互聯互通,充分利用“兩個資源、兩個市場”的內外優勢,提高東北地區的資源保障能力,突破資源型城市發展中出現的產業結構單一、生態環境受到破壞、人口外流等難題。進一步強化東北地區高等教育、健康醫療、綜合零售、金融服務、IT技術和生物科學領域在用人引智方面的制度建設與政策改革,留住東北年輕勞動力和中高端消費者,減緩老齡化對區域經濟發展的負面效應。第四,國家城市發展與規劃部門應采取科學超前的手段和措施,在最大的程度上實現城市經濟繁榮與農村發展進步的動態平衡。積極發揮核心城市及城市群的帶動效應和推動作用,對于欠發達的農村地區應當實施優惠的經濟政策,進而實現城市繁榮與農村發展的動態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