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州勇士

文/山王

球隊| Teams

在哈佛大學肯尼迪政府學院中，德雷蒙德·格林正在口若懸河地談論著運動員與民間運動的關系。這是勇士隊的東部客場之旅，他們要在晚上挑戰凱爾特人隊，他并沒有像往常一樣參加球隊的常規活動，而是在午餐過后來到了哈佛大學，他要在這里進行一場演講。這次活動原本被定在一個教室里，但聞訊趕來的學生超過了500人，于是他們只好臨時開放了一個小型會議中心。

格林穿著運動鞋和極具設計感的褶皺襯衫，他坐在一張巨大的椅子里，拿著麥克風，一邊思考著一邊表達著自己的觀點?！拔铱刹幌脲e過能在哈佛大學演講的機會，”格林說，“這就像夢想成真一樣?！彼又f:“我認為運動員應該對他們感興趣的事情表達意見。”在這座全球知名的最高學府里，格林討論了年輕人的社會關系，以及自己對普遍價值觀的一些看法。

臺下有一個學生提出了自己的問題:有人說他應該堅持打籃球，而他自己不知道應不應該繼續。格林向前傾斜著身子，以便讓自己更靠近人群。這代表著他要發表自己的意見了，這正是格林最喜歡的話題，他最近總在思考著運動員和社會的關系。想了片刻之后，格林決定用自己一貫的幽默風格來回答這個問題?！斑@是個有趣的問題，”他說，“人們總想用自己的意志操控別人。我覺得這很搞笑。就像是很多人都會說，運動員不應該談論政治，但他們卻認為每個人都可以談論籃球。”

人群中爆發出一陣熱烈的掌聲，這是一名總冠軍球員、年度最佳防守球員的權威答案。格林在一個不熟悉的舞臺上展現了自己的思想，這和人們認識的他不太一樣。

團體對抗

近一段時間，關于黑人運動員的討論風潮再度席卷美國體育界，這不算什么新鮮事，但確實很久沒有出現了。在上世紀早期，拳擊運動員杰克·約翰遜擊穿了種族壁壘；1947年，棒球運動員杰基·羅賓遜也發表了相關言論；1956年，女子網球運動員奧爾西·吉布森成為首位贏得大滿貫的黑人運動員；十幾年后，黑人短跑運動員湯米·史密斯和約翰·卡洛斯在頒獎臺上舉起了渴望人權的拳頭，并為此付出了慘痛的代價；2015年，密蘇里大學橄欖球隊針對校園歧視問題發起抗議，最終逼迫校長辭職；2016年，勒布朗·詹姆斯、卡梅羅·安東尼、克里斯·保羅和德懷恩·韋德在ESPY頒獎禮上敦促運動員們站出來反對不公平的社會現象，許多體育界人士都出面表示了支持。但以上這些，都是因為某種原因展開抗爭的個人，或是臨時組建的“小團體”。

勇士隊則是另外一種情況:他們是NBA當今最好的球隊，也擁有全國最火爆的市場，他們也從來都不會明哲保身，而是勇于挺身而出，針對社會現象發聲，他們的教練和球員都直言不諱。盡管這可能會對他們的聲譽造成風險，但他們的表現就像在球場上一樣毫無畏懼?？梢哉f，他們很可能是職業體育史上最團結、也最愿意對社會現象發聲的球隊。

9月下旬的一個早晨，就在勇士后衛斯蒂芬·庫里宣稱自己不會訪問白宮的第二天，他的妻子阿耶莎笑著叫醒了他。

“總統在社交網絡上提到了你?！卑⒁嬖V庫里。

“我拿起手機看了一下，”庫里回憶道，“我看到了20條未讀信息，每一條都在提醒我，美國總統宣稱今年白宮不會對NBA的總冠軍球隊發出參觀的邀請了?！?/p>

這個突如其來的事件一下子讓庫里成為了去年體育界和社會事件中最受關注的主人公。

勇士隊的原計劃是在奧克蘭的訓練館里碰面，然后再共同商議決定是否要去白宮參觀。而在這個消息傳出后，他們不用再費心思商議這件事了，在庫里的回憶中，他那一整天都“過得不太真實”。

“我對庫里說，雖然他們沒邀請我們，我們也可以自己去，”格林笑著回憶，“老實說，我真的想和他們開個玩笑?！?/p>

三個月后，在2018年1月初的一次訓練之前，庫里再次談起了這次事件:“當時我們談起我們可能會接到的通知時，每個人都表現出不想去的樣子。在這件事上，我們的想法都是一致的?！睅炖飶耐觊_始就對某些社會事件感觸頗深，他的母親桑雅是在弗吉尼亞州拉德福德的一個貧困社區長大的，她講述了很多自己小時候遭受的不公平待遇，這些都讓小庫里印象深刻。

他的父親德爾·庫里是黃蜂隊歷史上的頭號得分手，盡管他從小就生活在一個富裕的環境中，但他時刻都能感受到自己的責任。庫里知道，自己是一個黑人，而在他就讀的基督教高中里，只有14名黑人學生。

“我們都會坐在同一張桌子上吃午餐，”庫里說，“我們是一個聯系緊密的小團體，因為我們知道自己在那里是與眾不同的。我們要保護自己，并且相互支持?！碑攷炖锎砬蜿犜贏AU與公立學校比賽時，他對對手的球員贊譽有加——他們的家庭為了支持他們，甚至自己帶著汽油開車到外地比賽，庫里認為，他們有著共同點，并且彼此欣賞。正是從那時起，庫里養成了成熟的世界觀和價值觀。

杜蘭特在贏得總冠軍之后與庫里擁抱，勇士隊的更衣室氛圍確實是聯盟中不多見的，這可能正是讓杜蘭特著迷的特質。

明確的立場

盡管去年秋天的那場風波并不會時常出現，因為它代表了庫里和總統之間的斗爭，但這只是一個極端的例子，表明了勇士隊在社會事件中的立場。

每次訓練之前，科爾總會把球員們叫到一起，我們本來以為他是在布置訓練計劃，殊不知他談論最多的卻是最近發生的社會新聞。

去年夏天，庫里和安德烈·伊戈達拉一起投資了一家科技創業公司，他們召集NBA球員開了一場技術峰會。伊戈達拉說:“我想找到一扇通往世界的大門?！备鶕襟w報道，去年10月，休斯敦德州人隊的老板鮑勃·麥克奈爾將那些NFL的抗議者們稱為“監獄里的犯人”，這種言論引起了軒然大波。格林在自己的社交網站上號召NFL將麥克奈爾清出聯盟，而其他球員、包括大衛·韋斯特和凱文·杜蘭特都已經開始喚醒自己對社會事件的認知。勇士主教練史蒂夫·科爾經常會在新聞發布會上發表自己對社會事件的觀點，去年2月，他還在自己的個人主頁上寫道:“我今天訂閱了華盛頓郵報，因為只有他們說的是實話?！?/p>

是什么賦予了他們權利？如此公開談論人人敏感的社會話題？有人可能會說，因為這是他們的權利和義務，但這并不是最正確的答案——勇士隊之所以會擁有這樣的話語權，是因為他們所取得的成就。

不出意外的話，勇士隊將會連續第四年殺進總決賽，如果他們能再一次獲勝，這種話語權將會得到鞏固?！拔覀冎阅苁艿饺绱酥嗟年P注，就是因為我們是總冠軍?！备窳终f，“每個人都想知道我們是怎么看待這些社會事件的，無論我們說什么，他們都會說:太棒了！如果我們是失敗者，那就沒人會在乎我們說什么?！?/p>

總經理鮑勃·邁爾斯認為他們是一個充滿天賦的團隊，“我們有很多高素質的領導者，”這讓他們能在球場外正確地表達自己的觀點，“但與此同時，我認為許多認可都是來自我們取得的成績，如果我們不是總冠軍，這些故事還會被發表嗎？我們能有機會為這個社會發聲嗎？”

美國人對成功者的崇拜超乎我們的想象，尤其是在體育方面——因為體育項目體現了他們重視的所有優秀特質，競爭力、紀律、努力和溝通?！霸谶@個國家，體育和宗教同樣重要?！弊骷?、運動員，舊金山49人隊的顧問哈里·愛德華茲說。他曾經在1968年的墨西哥城奧運會期間組織了人權運動，我們在前面提到的湯米·史密斯就是在他的感召之下在領獎臺上做出抗議的行為的。

在這種背景下，當某項運動的勝利者帶頭質疑主流價值觀的時候，就會引發一場嚴重的公民認知浪潮。勇士隊就是在這種環境下應運而生的，他們不僅僅是人們崇拜的偶像，也是他們的意見領袖。

紀律？智慧？勇氣和毅力？愛德華茲認為勇士隊的勝利證明了一點，那就是美國民眾一直篤信的這些品質都是有效的。但為什么其他的總冠軍球隊沒有造成如此巨大的影響呢？因為他們不在奧克蘭，不在灣區。

史蒂夫·科爾可能是NBA最喜歡和球員談論一些與籃球無關的話題的教練了，但正是這種溝通方式讓球隊的氛圍達到最佳。

開放的態度

還記得嗎？2014年快船隊老板唐納德·斯特林因為發表種族主義言論而被趕出了NBA，這可能是近些年球員們開始頻繁關注社會現象的起源。在奧克蘭和灣區，人們尤為反對這種言論——這里一直是維護民眾權益的核心地帶。當凱文·杜蘭特剛剛加入勇士隊時，他在這里回憶了自己在華盛頓度過的童年。他覺得自己的生活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但在奧克蘭，杜蘭特找到了往日的感覺?！爱斈銇淼竭@里的時候，可以強烈地感受到這種氛圍。”杜蘭特在這里獲得了總決賽MVP，當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住在賓夕法尼亞大道?！皬陌讓m開車走10英里，就能到我長大的地方了?！倍盘m特接著說。

杜蘭特說，自己的鄰居有95%都是黑人，其中有80%都生活在貧困之中。他想的最多的就是如何離開這里，因為他不認同這里的生活方式。但他也承認，這些都是他成長的一部分，有些東西已經深深融入了他的靈魂。他如履薄冰地長大，生怕自己會遭遇不測，他的生活中并沒有安全感?，F在，他有能力改變家鄉孩子們的生活了，他想給他們帶來快樂和希望，讓他們不再像自己小時候那樣處于掙扎之中。

“只要你圍著奧克蘭市中心走一圈，或者開車到東奧克蘭去看看，你就會知道這里每天都會發生沖突和死亡，”杜蘭特說，“誰也不能對這些事情視而不見?！庇行┤讼胫烙率筷爼粫?019-20賽季搬遷到舊金山之后還和灣區保持聯系。但現在，杜蘭特只是想做好眼前的工作，而且想要把勇士隊的精神帶到新環境中?！拔液苄蕾p那些為社會做出貢獻的人，我覺得勇士隊現在做得很好，我們很好地利用了自己的知名度，”杜蘭特說，“我們只是想要喚醒大眾的認知，讓人們意識到社會存在的問題?！?/p>

在勇士隊每次訓練開始之前，科爾教練都會把球員們叫到訓練館的角落里。他會為球隊布置這一天的訓練計劃，宣布即將到來的日程安排，然后再對社會事件發表一些觀點——在NBA，這可是勇士隊獨有的特色。

有時候，他們也會在集體看比賽錄像的時候談起這些話題，每個人都會發表自己的觀點，跟其他人分享自己的看法，在脫掉球衣和球鞋，穿上便裝之后，勇士隊的每一個人都像個民權斗士一樣激情澎湃。

科爾是聯盟中關心社會問題的白人教練之一，他曾師從菲爾·杰克遜和格雷格·波波維奇，這兩位傳奇教練都對科爾造成了影響，除了他們之外，還有一個典型就是斯坦·范甘迪。

“我來到這里之后的第一個感受就是:科爾教練對于任何事物都保持著開放的態度，”杜蘭特說，“我聽說勇士隊的文化就是這樣的。每次比賽之前我們都要天南地北地聊上一通，這會讓我們聯想到自己的比賽，我們會想到，如果我們贏得了總冠軍，會對這個社會造成什么樣的影響。我們喜歡思考球場外的事情，用這些事情來激勵我們的表現?！?/p>

“我們的思想會發散得很廣闊，我們會關注全世界發生的事情。當你還是個孩子的時候，當你整天沉迷于同一件事的時候，往往會忽略外面的世界。但在金州勇士隊，你能感受到愛和激情，也能看到真實的世界，我愛這種感覺?！?/p>

傷痛的反省

曾經兩次入選全明星的大衛·韋斯特說:“史蒂夫和我總會在訓練或比賽結束后討論一些社會問題?！倍嗄陙?，你可能沒有注意到，韋斯特總會在奏國歌時站在球隊最后面，對不同階段出現的社會問題表示無聲的抗議。

在2016年作為自由球員加盟勇士之前，韋斯特就聽說了這里的一切，比如格林的耿直以及庫里的天賦，但卻從沒有人對他提起過史蒂夫·科爾是一個對政治充滿興趣，并且鼓勵球員多多參加社會問題討論的教練?，F在，只要科爾在討論時開個頭，球員們就會七嘴八舌地說個不停。

去年12月中旬，一名記者和史蒂夫·科爾坐在球場邊上，談論起阿拉巴馬州的競選情況——民主黨代表道格·瓊斯在選舉中戰勝了共和黨代表羅伊·摩爾，因為后者被指控曾與未成年人發生不正當關系?？茽栆婚_始表現得很謹慎，但說著說著，他就放開了:“我覺得這其實和我們的比賽差不多，當你能把希望抓在手中時，就會感到一種責任感。我不想討論誰是誰非，我也不了解道格·瓊斯是什么樣的人，但我知道他沒有去騷擾未成年人，這就讓他得到了我的支持?！?/p>

在砰砰的拍球聲和球場上各種呼叫的雜音中，科爾從羅馬帝國的衰落談到了當今社會中存在的各種問題。除了籃球以外，他最關注的就是政治和歷史問題了?！拔覀兠總€人都是擁有民主權利的公民，從這個角度來看，我們應該知道世界上每天都在發生什么事，但對于球員來說，他們必須要在生活和政治中找到平衡點?！?/p>

最讓科爾感到憤怒的，就是關于槍支管制的問題，這和他的家庭有關。科爾的父親馬爾科姆·科爾曾經是貝魯特大學的校長，他在1984年被槍殺了，這讓科爾極為關注關于槍支的問題?！拔也幻靼孜覀優槭裁礇]有嚴格的槍支管制條例，在我們的國家里，甚至會發生超過500人在酒店中被槍擊的事件，這都是政府放松管制造成的?！?/p>

科爾說，這其實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差異，波波維奇讓他認知了這一切。“每個人在一出生時，就已經決定了自己的命運。你有你的生活，我有我的生活。對于我們來說，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要懂得換位思考?！笨茽栐贜BA的經歷使他了解了很多人的內心世界，在他的周圍，有來自世界各地的同行，他們所經歷的事情往往是科爾難以想象的，“只要你進入NBA，被扔進更衣室，就會發現你其實身處在一個縮小版的世界，你會了解到許多過去不知道的東西，這是一種健康的影響?！?/p>

那個雇傭了科爾的人也贊同他的觀點?！拔揖褪悄莻€告訴他們應該如何去感受、怎樣去思考的人。”鮑勃·邁爾斯說，“科爾就是我最合適的搭檔，我們會告訴這些家伙應該如何約束自己，應該如何對某些事情表達自己的看法。我們告訴他們:當你思考一件事情的時候，最好看看正反兩面，然后你就會得到自己的真實想法，你要做的就是把它說出來?！?/p>

大衛·韋斯特在來到勇士隊之前就聽說過這支球隊的故事，在這樣的地方，他能夠讓自己保持最佳的競技狀態。

在去年12月的一個晚上，勇士隊在一場比賽中以112-97擊敗了達拉斯獨行俠隊。安德烈·伊戈達拉在比賽中只得到了2分，但卻送出了全場最高的10次助攻。這位總決賽MVP跟著自己的球隊回到了更衣室，他們的第一個話題，談論的并不是比賽，而是過去和現在，以及他對未來的想法。

“我了解那些和我有一樣成長經歷的人們，”伊戈達拉說，“我了解他們的努力，我知道他們做的許多事情并不是為了什么偉大的目標。”這位14年的老兵從小在伊利諾伊州的斯普林斯長大，他知道多數人之所以這么努力，只是為了簡單的生活，他最常對自己10歲兒子說的話就是:“你是一個黑人，所以你必須了解自己身邊的環境?！?/p>

伊戈達拉的意思是，你必須要讓正確的東西進入你的思想，他最近重讀了塔內西斯的《美麗的抗爭》，而且剛剛讀完非洲作家齊諾瓦·阿切比的經典著作《瓦解》。“我在腦子里把所有的東西都整理了一遍，”他說，“盡管還有些事情搞不明白，但我會把這些問題當做籃球之外的樂趣，永不放棄?！?/p>

這就是勇士隊的氣質，他們總對所有事情充滿好奇心，以樂觀的態度面對生活。愛德華茲說:“這是勇士隊的神奇之處，他們并沒有時刻把個人利益放在首位，而是以包容的態度面對一切，這個時代成就了他們的偉大?！?/p>

時代永遠在召喚強者，而那些真正的強者，應該善用自己的影響力，并將之反饋給社會，這才是偉大的定義。也是強者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