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媒體時代調查報道的困境與出路

李鈞德新華社河南分社副總編輯、高級記者

一、一則假新聞折射出的調查報道困境

1月初，《新聞記者》雜志發布了他們評出的2017年十大假新聞。其中排名第五的是2017年發生在河南省西華縣的一件事：留守女童被教師強奸，警方不予立案。

據該雜志披露，2017年7月4日，一名網友在微博舉報稱，周口市西華縣奉母鎮某中學兩名老師多次強奸其在校讀書的12歲侄女，他報案后，警方威脅其侄女，不讓說出真相，并在各項鑒定還沒有出來時就出具了不予立案通知書。這條微博在網絡上迅速擴散。7月5日，一知名網絡媒體以《河南疑被老師強奸12歲女生自稱遭到威脅，警方至今未公布詳細案情》為題報道，不少新媒體也紛紛以類似標題報道。[1]因該事涉及留守兒童、老師、性侵等關鍵詞，一時間，全國關注。

看到網絡報料和媒體報道，筆者所在的新華社河南分社也派記者到當地進行了調查。7月28日，播發了記者李亞楠采寫的《“女童遭教師性侵”的誣告鬧劇是如何編造出來的？》一文。該報道指出，因父母常年在湖北務工，2015年，何佳佳（化名）隨叔叔何利強（化名）生活，2017年6月，何利強發現侄女換洗的被褥、單子上有斑跡，懷疑其被強奸。起初，何佳佳多次予以否認，但多疑偏執的何利強堅持己見。何利強在侄女否認被強奸后，多次監視其行蹤，也未發現異常。何利強又獨自到學校展開“調查”長達一周時間。其間，何利強碰到后被其指控的兩位老師邵某、何某，欲調看監控視頻，兩位老師因不負責此職，未予應允。何利強心生不滿并猜疑，遂逼問侄女是否被這兩位老師強奸。何佳佳仍然否認，但何利強為證實自己的猜疑，對侄女進行毆打、威逼。無中生有的誣告之詞就此編造出來。

分析這條假新聞的傳播軌跡，很容易看出，其源頭來自當事人在微博上的舉報，一些專業媒體沒有經過認真調查，僅經過簡單復制粘貼，就將其“落地”變成了新聞。雖然舉報人對假新聞的發生和傳播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但一些媒體特別是新媒體在報道時沒有經過認真調查核實就輕易將其轉發，對假新聞的迅速擴散起到了重要推動作用。

這條假新聞被廣泛傳播的背后，反映的正是新媒體時代微博、微信等社交媒體的興起和專業媒體的失守及潰敗。而專業媒體失守的一個重要標志，就是調查報道的衰落。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沒了調查報道的新聞媒體，只能成為社交媒體的“傳聲筒”和“放大器”， 這也在客觀上造成了網絡上假新聞的傳播和泛濫。這種傳播和泛濫。會對媒體的公信力與權威性造成極大傷害。

分析2017年十大假新聞案例，筆者發現，除了《溫州一女生因遲到2分鐘被拒進高考考場》《河南大學生娶同學媽媽》兩起案例，是因為記者受到消息來源誤導等原因外，其他八起假新聞案例，均與微博微信等社交媒體有關。在這些案例中，社交媒體往往是虛假新聞出現的源頭，而專業媒體未經調查核實的轉發，又有意無意地在其傳播過程中成為助推器，有時甚至成為惡意造假者的幫兇。

教育程度 2016-2017年調研 2010-2011年調研高中及以下 3 1.8% 3 1.2%大專 6 3.7% 21 8.1%本科 120 73.6% 195 75.3%研究生（含博士） 34 20.9% 38 14.7%缺失 0 0 2 0.7%總計 163 100.0% 259 100%

二、調查報道現狀：數量少了質量低了

作為新聞報道的一個品種和新聞真實性的體現，調查報道質量的高低，通常是一個媒體實力和影響力的標志。調查報道對社會發展進步的推動作用，也可圈可點，值得歷史銘記。

近幾年，隨著網絡技術的發展，社交媒體的興起，傳媒業面臨全新的傳播手段和發展環境。對調查報道來說，選題來源更加廣泛，尋找采訪對象更加便捷。甚至受眾對傳播介質如手機的依賴性也更強，但是，不可否認，近幾年，調查報道數量少了，質量低了，不僅很少有大家公認的名篇，在不多的調查報道中，質量也不盡如人意。

調查報道的衰落，從調查記者行業的生態變化也可見一斑。中山大學張志安教授研究團隊所作的一項調查顯示：調查記者行業面臨嚴重的人才流失趨勢，和六年前相比，傳統媒體調查記者從業人數下降幅度高達58%；調查記者高度集中在六家傳統媒體和兩家新媒體機構；調查記者的職業認同感顯著下降，工作自主空間有所收縮，職業忠誠度更加充滿不確定性。[3]

這種衰落，在熱點新聞事件的報道中感覺更為明顯。比如，前面提到的河南西華女童被兩名教師強奸的網絡爆料事件，網上輿情洶涌，相關網頁及評論多達數十萬，但真正到事發地去調查核實過的記者，卻并沒有幾個。西華縣有關部門負責人曾告訴正在該縣采訪此事的新華社記者李亞楠，這起網絡爆料事件發生后，報道或轉發過相關報道的媒體和網站近千家，真正到事發地現場采訪過的媒體不超過6家，很多媒體都是隨便打兩個電話，甚至連電話都不打，就直接寫稿、評論。

在技術、政治、市場等多重壓力下，中國傳媒業的生態環境正在發生著重構和變革，相比其他方面的報道，調查報道行業遇到了比過去更大的生存困境。

據分析，調查報道衰落的原因主要有以下幾點：

首先是技術壓力。網絡技術的發展，微博、微信等社交媒體的興起，人人可以做記者，人人能發布新聞，已經成為現實。特別是用戶生產內容（UGC）、網絡監督、公民新聞的活躍，極大地削弱了傳統媒體的壟斷地位和文化權威，傳統媒體不再是事實真相的唯一提供者和輿論監督的主力踐行者，由此導致組織化的調查報道和調查記者面臨社會影響力衰落的嚴峻考驗。

第二是伴隨輿論環境的變化和新時期宣傳報道力度的增強，新聞媒體的主管部門及各級政府為了維護社會穩定、塑造社會認同，對敏感性社會問題的報道加強了行政控制和把關；針對商業網站的深度報道，網絡管理部門也重申了其不具備原創新聞采訪權的規定，并加強了對這一規定落實情況的監管，這也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調查報道的供應量。調查報道采訪難、發稿難現象普遍存在。

第三是隨著新媒體的發展，越來越多的傳統媒體陷入發行下降、盈利減少、人才流失等生存危機，不少市場化都市報裁減甚至撤銷了深度報道部，且普遍壓縮了用于調查報道的采訪成本。這也直接影響了調查報道產出的數量和質量。

張志安教授研究團隊2016-2017年開展的中國調查記者第二次全國調查數據顯示：整個調查報道行業面臨人才流失和隊伍萎縮的嚴峻考驗。首次調研的74家傳統媒體機構中，有30家媒體已經沒有主要從事一線調查報道的記者。而且，調查記者的職業流動和代際更替頻繁。[4]

此外，受眾的閱讀碎片化，越來越多的讀者轉向快餐式新聞，調查報道的讀者發生結構性流失，知識產權保護不力等因素，也對調查報道的采寫產生了較大沖擊。調查報道不是一般的新聞信息，記者需要付出比采寫一般新聞信息更多的時間和精力成本。有時甚至冒著生命危險。但是，一篇調查報道發出后，幾乎所有的網站和新媒體都可以自由轉載，而不用付出采訪成本。

▲ 新華社河南分社記者孫志平、李鈞德、宋曉東等人在豫北林州市農村采訪。由他們三人合作采寫的調查性報道《產糧大省何以出現“買糧難”》在第27屆中國新聞獎（2016年度）評選中榮獲二等獎。

三、調查報道也要加快轉型

習近平總書記強調，新聞輿論工作者要做“黨的政策主張的傳播者、時代風云的記錄者、社會進步的推動者、公平正義的守望者”。[5]作為推動社會進步、追求公平正義的一種方式，調查報道是最能體現新聞工作的價值和意義的一種報道，特別是在社會轉型期，尤其能發揮出媒體作為瞭望者的作用。

無論技術如何發展，傳播環境如何發生變化，人們對社會進步的期待不會降低，對公平正義的追求不會減少，公平、正義、透明、公開，應該始終是每一名記者為之奮斗的目標。新媒體的發展，不僅提高了新聞的時效性，對記者的觀念和能力也都提出了新的挑戰。

筆者認為，新媒體時代，調查報道要想重振雄風，必須加快轉型，首先，不僅要重視“調查真相”“輿論監督”的功能，還要注重“研究者”“倡導者”功能。不僅要“挑毛病”“找問題”，更要“找對策”，提出解決問題的辦法。

2016年，作為全國最重要的小麥主產區，河南小麥再獲豐收，而此前，河南省小麥已連續13年增產。不少地方出現了賣糧難。在網絡和社交媒體上，關于農民賣糧難的爆料和報道也有不少。然而，記者在調查中意外發現，不少加工企業卻表示，難以買到符合要求的小麥。甚至不得不從國外進口小麥。連續十多年豐收的產糧大省，為何竟然出現買糧難？圍繞這一問題，筆者和同事一起深入農戶、企業、相關職能部門，進行了認真的調查研究。結果發現，出現這種現象的根本原因，是小麥種植結構與市場需求不對稱，農民種出的小麥，不是加工企業需要的。而要想解決這種“兩難（買難和賣難）并存”、“三量（產量庫存量進口量）齊增”的尷尬，必須加快對小麥種植進行供給側結構性改革。

由筆者和同事合作采寫的獨家調查報道《產糧大省何以出現“買糧難”》刊發后，很快引起了中央高層的重視。國務院總理李克強，副總理張高麗、汪洋分別作出重要批示。河南省委書記謝伏瞻、省長陳潤兒也多次作出批示，要求有關部門深入調查了解情況，針對存在的問題研究出一些切實可行的措施。河南省委農辦、農業廳、糧食局、中儲糧河南分公司等相關部門也多次召開專題會議，就加快農業供給側結構性改革進行部署。此外，報道還在網絡媒體上引起了巨大反響，僅新華社客戶端該報道連同相關評論點擊量就達到150萬。2017年11月，該篇報道作為調查性報道的代表，榮獲第二十七屆中國新聞獎二等獎。

其次，在新媒體時代，調查報道要適應受眾閱讀需要，在表達方式和傳播平臺方面加大創新力度。2017年5月8日，新華社“新華視點”播發了一條由記者馮大鵬、張興軍采寫的稿件《豫南部分麥田變“白地”問題如何破解》？這條新聞的獨特之處在于，不僅有記者調查過程的文字描述，還配有大量航拍的圖片和視頻。

透過無人機的鏡頭，讀者可以清晰看到，灰黃和淺綠成了畫面的主色調，深綠色的麥田和黃色的油菜花零星點綴其間，對比鮮明。當無人機下降到貼地飛行時，干枯的稻茬輪番在鏡頭中顯現，十分刺眼。原先在鏡頭中看到的淺綠色，也變成了各種不知名的野草。

觸目驚心的視頻和圖片，加上記者深入扎實的調查，農村勞動力不足、種糧效益低、成本高等問題導致的豫南麥季撂荒現象，一目了然。稿件播發后，受到讀者歡迎，也引起了中央有關部門的高度重視。

除了視頻和圖片調查報道，2017年2月17日，新華社河南分社記者王林園等人，還嘗試將調查研究和現場新聞融合，做了一個《學生報名處竟成“售樓部”“最牛”小學內違建別墅開拆》的調查報道。該報道打破傳統調查報道慣例，采取將受眾帶入現場，帶領受眾做調查，邊調查研究邊播發稿件，同時解答網友疑問，整場報道文、圖、音頻、視頻相互搭配，滾動播發，記者讀者同步調查，共同追問真相，讓新聞動起來，讓調查看得見，顛覆了傳統“采編”形式，為調查報道開創了新的報道形式。該報道在新華社客戶端的瀏覽量很快突破100萬，有力地推動了問題的解決。

第三，不斷拓展調查報道的功能，在“政策解釋”“政治參與”“阻止謠言傳播”等服務功能上下功夫，如“幫助人民了解黨和政府的政策”“對政府的政策做出解釋”“對決策中的政策展開討論”“在線調查并搜集群眾意見建議”等。近幾年，有不少媒體利用網絡等新媒體手段，搜集群眾對兩會及 政府工作的意見建議，整理后呈交有關部門，對于匯聚民意、民主協商，起到了很好的推動作用。

隨著微信、微博、博客等社交媒體的興起，網絡謠言的傳播速度也大大加快，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媒體的公信力。新華社新媒體專線專門開辟了“網聞求證”專欄，對網絡上一些難辨真假的熱點事件，組織記者進行深入調查和求證，受到讀者歡迎。

2016年春節期間，某雜志在微信公號推送了一篇題為《春節紀事：一個病情加重的東北村莊（返鄉日記）》的文章，一些媒體將文中“東北村婦組團約炮”列為轉文標題，一時間“東北凋敝、禮樂崩塌”之聲此起彼伏。

在眾多網絡媒體未經核實進行廣泛轉載，推波助瀾的關鍵時刻，新華社記者冒著零下19度的嚴寒，踏雪走山路深入事發地，反復核實事實和細節，發現“返鄉日記”并非“返鄉之作”，文中描繪的“禮崩樂壞”的“時間、人物、地點都是虛構的”。這篇“起底”2016年網絡虛假新聞的重磅調查報道《哪來“禮崩樂壞”的東北村莊——一則虛假報道的背后》，起到了破除輿論場中的噪音、雜音，形成凝心聚力、澄清謬誤的重大社會影響力，得到了中宣部、網信辦、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的高度肯定。 （作者是新華社河南分社副總編輯、高級記者）

【注釋】

[1] 《新聞記者》2018年第1期

[2] [3] [4] 張志安、曹艷輝：《新媒體環境下中國調查記者行業生態變化報告》

[5] 《習近平在黨的新聞輿論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據新華社北京2016年2月19日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