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蘭亭 萬千情思

石釗釗

相傳古代先民在每年農(nóng)歷三月三日“上巳節(jié)”這天，都要相約親朋到水邊沐浴、洗濯，借以去除上一年遺留的風邪與災禍，這就是“祓禊”。這樣的文化與早期中國崇拜的多自然神有關，富有樸素的浪漫主義色彩。

在此后的《南齊書》中，祓禊被明確指出在陽春三月三時。這樣正式的祈祀活動，在兩晉時期又因美酒的催化而逐漸形成文人雅士的曲水流觴。試想，陽春三月，正是一年春暖花開之時。東晉王羲之等文人當年那場著名的雅集被后世稱為“蘭亭修禊”也是源于此。由此可見，“修禊”并非專指某種活動，而是一種古老習俗的沿襲。

仙風道骨有溫存

雖然我們至今無緣見到東晉時期蘭亭雅集主題繪畫的原貌，但從現(xiàn)存的魏晉時期具有清談風格題材的繪畫與磚畫來看，卻也在仙風道骨的氣息之外多了一份彌久于心的溫存。不管是出土于南京西善橋南朝大墓、現(xiàn)藏南京博物館的磚畫《竹林七賢與榮啟期》；還是現(xiàn)存美國波士頓美術館的北齊楊子華《校書圖》、南京大學博物館的傳南齊王齊翰《勘書圖》；抑或是上海博物館的唐代孫位《高逸圖》及幾卷分藏海內外的傳東晉顧愷之《洛神賦圖》手卷，我們從中都可以發(fā)現(xiàn)魏晉時代起開始流行的高士題材，雖然在根源上來自道家的老、莊哲學，但其所蘊含的宗教儀禮性早已消失，反而經(jīng)常以神仙之人自況。他們重視神仙之氣，如若繪畫語言之“風神”。這些畫中的人物飄忽不定、軀體修長且輕盈，但卻在細節(jié)上以凹凸暈染法表現(xiàn)一種真實的肉體之氣。

這種符合了神仙思想與人性溫存的形象尤其體現(xiàn)在當時文人的意識追求中，正如《蘭亭序》所言：“雖趣舍萬殊，靜躁不同，當其欣于所遇，暫得于己，怏然自足，不知老之將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隨事遷，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況修短隨化，終期于盡。”

掀起新思潮

《蘭亭序》初無定名。直到宋代，隨著對王羲之個人及傳派書法的研究流行，針對蘭亭雅集的研究才逐漸為世人所重。故此序名稱繁多，如歐陽修稱作《修葺帖》、蔡君謨則稱為《蘭亭文》，黃庭堅稱作《葺飲序》，至南宋高宗又有《葺帖》等名稱。這場發(fā)生在蘭亭之濱的盛會，在其歷史發(fā)展中又融入了新的思潮，這也就成為后世緬懷魏晉士人文化的標志。

歷代文人追懷這場曲水流觴的蘭亭雅集，論及畫本多以“蘭亭修禊”、“蘭亭雅集”、“蘭亭禊飲”、“蘭亭讌集”、“蘭亭曲水”等為題材。而談及園林小景，則有禊賞亭、流杯亭、流觴亭等傳世。唐人酷愛魏晉法書，自帝王至平民尤愛王氏一門為甚。唐太傳南齊王齊翰《勘書圖》南京大學考古與藝術博物館藏宗就有因嗜愛王羲之書法，而命御史蕭翼從王羲之第七代傳人僧智永弟子辯才的手中騙取《蘭亭序》真本的故事。至武則天統(tǒng)治時期，對王氏墨跡的崇尚更甚。武后常訪求右軍墨跡，并在萬歲通天二年由鳳閣侍郎王方慶獻出其十一代祖王導，十代祖王羲之、王薈，九代祖王獻之、王徽之、王殉等一門二十八先祖的墨跡珍本十卷。武后御武成殿示群臣，令中書舍人崔融為《寶章集》，并摹《王氏一門書翰帖》。

今觀唐代的曲水流觴之風，還可見長安城的曲江池，“曲江流飲”曾為“關中八景”之一，曲江池遺址還在今陜西省西安市曲江公園內。“江流屈曲”曾在盛唐時成為都城長安重要的邑郊園林，并配有“流杯江”、“流杯溪”、“流杯池”等由水系組成的園林景致，可舉行修楔流觴之宴。劉駕就曾有《上巳日》留存，記載唐人上巳節(jié)修楔流觴的詩句，稱其“萬花明曲水，車馬動秦川”，可謂是一場優(yōu)雅的文化盛會。

繪畫中的蘭亭雅集之盛會，可見臺北故宮藏《宋高宗書蘭亭敘馬和之補圖》、傳趙孟頫《蘭亭修禊圖》、王蒙《蘭亭雪霽圖》等。至明代，隨著吳門畫派的興起，蘭亭雅集之事亦逐漸成為文人畫派最為熱衷表現(xiàn)的題材。

文人心緒繞不開

吳門四家之中最為高壽、作品面貌尤為多樣的文徵明就曾以蘭亭雅集為題創(chuàng)作了多件手卷繪畫。這其中以故宮博物院所藏的金箋本《蘭亭修禊圖》卷最為矚目。此作畫首繪廣為流傳的文壇佳話“蘭亭雅集”，反映了王羲之《蘭亭序》中記載的景象。全圖以春日富有生機的山水展開，水榭中三人相對而坐似在品評詩文。全卷山勢起伏，溪流綿延，溪臨溪坐臥的眾多文士悠游于山水之間，由上游蘭亭畔溪水送來的酒觴曲折而行，頗有一番趣味，加之林木蔭翳，叢竹泛翠，春色濃得醉人。

卷尾除作者臨王羲之《蘭亭序》全文外附一題記，款“壬寅五月”即文徵明七十三歲所作。畫中文氏山石樹木用筆老練，先勾后染，筆力尤其精到。人物之開臉與衣紋描繪一蹴而就，寥寥數(shù)筆就得風神。全圖設色明快優(yōu)雅，雖以青綠設色為主，但取黃公望淺絳設色技法之精髓，以淡赭渲染山根坡石，濃烈而不失典雅，別具一絲秀潤。

其后學者明代畫家錢貢也有一本《蘭亭詩序圖卷》傳世，現(xiàn)藏美國大都會博物館。雖然題材同故宮藏文徵明金箋本《蘭亭修禊圖》卷相似，但在表現(xiàn)手法上卻有不同。此卷不畫崇山，而是將視角放在文人雅集之上，著重表現(xiàn)魏晉時期士人優(yōu)雅的情懷。畫家于卷尾自題“想此中盛會無窮妙理，誠盛事不可多得也”，可見此作重點已不再局限于“蘭亭修禊”之事，而是將上巳節(jié)三月三的“祓禊”與“曲水流觴”作為追憶先賢文明的雅事。

到了清代乾隆盛世，農(nóng)歷三月的上巳修禊之樂也沿襲了下來。獨愛董其昌一派文人風格的“十全老人”，在這個享受戶外生活最好的季節(jié)，當然也得過一把蘭亭雅集的癮。現(xiàn)藏于臺北故宮的《十二月令圖》即是一套乾隆初年由多位宮廷畫家合作完成的一套組畫，其中《三月》就描繪了一片桃花下文人“曲水流觴”之事。“月令”本為十二月頒布之政令，至明清兩代則多用于畫名，表現(xiàn)月份節(jié)慶歲時題材。身著復古風格燕居服的文士們臨水而坐，年輕的童子們把斟滿了酒的羽觴從水的上游漂浮而下，流到誰手邊把杯暢飲。原始上巳三月初三日為祓除不祥而舉行的修禊典禮，在此時則成了皇帝追尋文人先賢雅致盛會的精神寫照。

隨羽觴蜿蜒漂流于歷代文化長河的蘭亭軼事，在今日仍保有非常深厚的文化底蘊。身處時代潮流而動的魏晉名士們可能也未想見，那次雅集會以多種藝術形式被保留，并供后世流傳。歷代文人墨客相守并續(xù)，一場蘭亭修禊萬千情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