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層公務員的文藝靈魂

許諾

鄉村振興選題的采訪一結束，我就跟同事做了簡單交流。

她所到的村子有足量政府撥款和整體規劃，村民在新農村改造中態度積極，高度自覺，靈魂人物則是一位設計師；對比之下，我去到的千佛崖村地處山中，泉水和山林都跟整個村子一樣，有待開發。

好在千佛崖村擁有另一種氣質。

千佛崖村南是云谷山，多樹且秀美。山陰有一座梁王洞，據說是南北朝時梁武帝蕭衍所造。《嶧縣志·山川》卷中載其“峭壁數十仞，云梯達其上。洞之下起石臺，林木雜茂，清泉遠近繞居人籬落間。每春時，桃花流水，不讓武陵、天臺”。

這些是李晨告訴我的。她在千佛崖村工作了八年，現在是這里的村支書。見面之前做周邊采訪，她的一位高中同學告訴我，彼時李晨愛好文藝，穿著白裙彈奏鋼琴，是校園里最好看的女生之一。城里長大的李晨不嬌氣，也從不欺負農村孩子。但這位同學從沒想過李晨會當村官，畢竟少有文藝青年能夠吃得了這份苦。

實際上，連李晨自己也沒想到。當年初入公務員隊伍、書卷氣尚未褪去的女生頗有“劍未配妥，出門已是江湖”的錯愕感。幾年鍛煉下來，便成長為氣質篤定的女干部，自此帶刀走天涯。

李晨和我在整個村里走一圈，到哪里都有可能被村民圍住反映問題，有人讓她落實政策，有人請她幫忙從城里捎帶藥品，還有大娘單純就是想拉著手跟她說一會兒話。

她還獲得了許多城市人不了解的知識，比如照顧騾馬、辨別植物、尋找兔子洞，以及對付惡犬：同時在路上遭遇一條黃狗，我還沒看清它目中兇光，李晨已經彎腰撿起一塊石頭。

以前總聽說公務員生活是“一杯茶一張報一整天”。但有了真正的接觸發現，“上面千條線，下面一根針”才是基層工作的真實寫照。這份工作需要耐心和技巧，更需要一點文藝心氣，否則如何應付這事無巨細千絲萬縷。

幾年前，一位直男朋友剛剛考進某直轄市稅務系統，說起未來，一副高振血喉、指點江山的模樣，頗有兼濟天下的雅望。原本計劃三年內考入京城的直男，最終在直轄市做了實不符名的鄉鎮干部。

他要對每月的納稅數據進行評估，對月初月末收入數據進行總結、核算，做出下個月（季度）稅收預測，分析對比增減原因。每天一上班就要面對十多個工作群的不停閃動，隔三差五就有稅收督查，除去日常政治學習，還要記錄稅管員日記、黨員筆記，背誦各種應知應會。地稅系統注重培訓，每周還有提高業務水平的晚自習，并每個月考試。以前很有些少爺脾氣的直男竟然每每成績優異、樂此不疲。他的案頭，放了一本翻舊的《顧準日記》。

去年在海濱小城采訪，與當地干部聊起發改委系統的精英氣質。不乏幽默感的中年公務員笑著反駁：“基層情況大不一樣。”他指著一位高瘦男士介紹：“這位主任有個花名叫‘13太保，因為他一個人要對接上面13個部門的工作。”在場的人都笑了，包括那位“13太保”。“13太保”講原則、有方法，是頗有威信的基層干部。他也是一名文學愛好者，連續十年向省內唯一一本新聞雜志投稿。雜志文學版的編輯換了幾換，“13太保”屢敗屢戰。

改革開放40年是一部歷史盛劇，它披荊斬棘、歷經磨難，它波瀾壯闊、驚心動魄。它吸引了全球的目光，它改變著中國的現狀。而作為基層工作人員的李晨、直男和“13太保”，是這部盛劇里最真實立體的鏡頭。

李晨在基層工作八年，又有十九大代表的頭銜加持，李晨是有機會調回市里坐辦公室的。可她還是決定留在千佛崖村，繼續做女村官。她告訴我，去年年底，山里發現化石，是一顆小小鹿牙。遙想當年，蕭衍在此詩酒年華、彈琴逐鹿，那是真·文藝公務員的退休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