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ULU
每到天氣轉寒時,老爸便找出他心愛的平頂軟呢帽,雖然有年頭了,但戴上去卻分外熨帖,等到隆冬來臨,老爸又會換上他心愛的貂絨帽。你若在校園里遇見了悠閑散步的我老爸,定會在心里贊一句:這才是中國學者該有的儒雅樣子!
“暖帽覆我頭”,春意滿心間。歲末年初,老爸都是用這兩頂帽子為一年的好光景劃上完美的句號,開個舒適的好頭。若問為什么喜歡戴帽子?回答是“老年人需要保暖”,而我的理解是:對于一生埋首學問的老爸來說,外面的世界也是一處供他思考的書齋,當走在路上文思泉涌時,帽子宛如柔軟的井石,會攔護住外溢的才華。
據說古人為了能戴好一頂帽子,費了幾千年的心思,因為規(guī)矩太多,戴錯了會惹禍端。聽過了冠冕堂皇的話,見過了羽扇綸巾的風流,記在心頭的卻是流轉在文人筆端的幾頂“破帽”:從宋代蘇東坡的“破帽多情卻戀頭”,到明代文徵明的“破帽西風白發(fā)情”,再到魯迅先生的“破帽遮顏過鬧市”,帽雖破,文人風骨猶在。
說起來,生活簡樸的安徒生,也曾戴著破帽過鬧市。有位路人嘲笑他;“你腦袋上的那玩意是什么?帽子嗎?”安徒生不緊不慢地回敬道:“你帽子下的那玩意是什么?腦袋嗎?”在十九世紀六十年代之前的歐洲,帽子是人們著裝規(guī)范的必需品,是禮儀的一部分。一位紳士出門如果不戴帽子,會被視為很無禮的,人們見面脫帽行禮,是合乎禮義的打招呼方式之一。因此,戴著破帽出門的安徒生,是堅持戴著禮儀出行。
軟氈帽、花呢帽、釣魚帽、網帽、游艇帽、希臘漁夫帽……對人性進行了辛辣的觀察和評論的《格調》一書,專門探討過帽子的等級問題,作者認為:只有把帽子當作無足輕重的飾物,才能賦予它等級的意味。嚴肅地看待戴帽一事,只會使自己的身份降低。
然而,恰恰有一些人,嚴肅地看待戴帽一事,一頂有特色的帽子也由此成為他們風格的LOGO。
西方當代最負盛名的造型藝術家之一大衛(wèi)·霍克尼,于21世紀初回到家鄉(xiāng)約克郡的曠野作畫:畫樹木與日落,田野與黎明,但那里每兩分鐘光線都會變化,他對藝術批評家馬丁·蓋福特解釋自己總戴帽子的原因:為了最大限度地降低強光和令人目眩的光線。
一次,童書作家詹姆斯去紐約見麥克斯·珀金斯,這位天才的編輯立刻喜歡上了他那頂寬邊高呢帽。詹姆斯于是送他一頂,尺寸剛好。從那天開始,無論在室內還是室外,戴帽子成了珀金斯的招牌習慣,也成了眾人猜測的話題。不斷有人問他:“為什么戴帽子?”回答是戴帽子既有型又有用:珀金斯把帽子戴得很低,耳朵被壓得向前折,這樣有助于提高聽力;最重要的是,走進這位20世紀美國文學傳奇“伯樂”辦公室的,可不都是菲茨杰拉德、托馬斯·沃爾夫、海明威……還有很多無聊人,如果珀金斯戴著帽子,可以讓不速之客以為他正要出門,也就不會拉著他沒完沒了地聊廢話了。
小時候,顧城自己做帽子玩,結婚后妻子謝燁幫他做。關于顧城的帽子,有意思的不僅是它的樣子——直筒子,連帽頂都沒有,上下通透——還有關于它的解釋:顧城說這是他的“思維之帽”;他對同事說帽子是他的煙筒,有氣就能從那里冒跑了;別人揣測說顧城名字里有個“城”字,帽子的形狀很像“北京城”,他在海外飄泊,很想家,戴著它緩解思鄉(xiāng)之苦……總之,就是一個任性的孩子,戴著任性的帽子。
余光中先生曾常年戴著一頂貝瑞軟帽,“款式瀟灑,毛色可親”,戴著它,他自覺特別倜儻,有歐洲名士的超逸,能贏得一眾女弟子的青睞。但這并不是這頂帽子的珍貴之處。余先生的帽子,是他父親身后的遺物,曾經覆蓋著父親的帽子如今移愛到他的頭上,于是天愈寒風愈大時,余先生愈能感受到帽內的溫暖,“仿佛父親的手掌正護在我頭上,掌心對著腦門”。余先生視這頂“恩佑兩代”的帽子為余家“忠厚家臣”。自父親去后,一直對未能盡心照料父親心存愧疚的余先生,慶幸有這么一頂帽子留下,“未隨碑石俱冷,尚有余溫,讓我戴上,幻覺未盡的父子之情,并未告終。”
然而令人遺憾的是,幾年前余先生去中文大學演講,結束后,準備上車時發(fā)現,帽子不見了。在隨筆《丟帽記》中,余先生心痛于自己與老父親之間最后一點憑借也消失不見。寒流來時,他更加畏寒。結尾處的一行:“對不起,父親。對不起母親。對不起,往日的一切”,看得人不勝唏噓……
臺灣詩人復虹的《死》,寫的是傾心相戀的愛人,到了即將永別的時刻:“輕輕地拈起帽子/要走/許多話,只/說:/來世,我還要/和,你/結婚”——有一天重讀這首小詩,拾得一個從前忽視的小細節(jié):原來,當人們告別人世時,可以不帶走一片云彩,但要帶走一頂帽子。
(編輯·李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