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間視角下《亨利六世》的權力主題研究

張 浩 錢慧芳

（合肥工業大學外國語學院 安徽合肥 230009）

《亨利六世》為英國大文豪莎士比亞所著的歷史劇之一，講述了英王亨利六世從登上王位到被篡位身亡的全過程。該劇創作于英國戰勝西班牙，成功驅逐外來侵略勢力的時期，一經問世就大受歡迎，因此受到廣泛的關注。直到現在，人們對于此劇的研究熱情也沒有消退。而國內外對于《亨利六世》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以下幾個方面：1.迪克遜認為：“《亨利六世》的第二冊一方面描寫了一系列具有傷害性質的審判和司法訴訟，而另一方面，為了判斷真相，還揭示了一個分裂的民族以及心靈破碎的人物?！盵1](P2).李認為：“莎士比亞在《亨利六世》第2冊中有意識地強調了貴族和平民之間的社會區別，尤其強調了血統的意義。”[2](P3)利布勒“將《亨利六世》第三冊中紛繁交錯的戰爭，比喻成那些制定了規則的孩童的比賽，在比賽中，雙方輪流著掌握或失去權力。他認為，對于評論家來說，內戰的概念與比賽相同，都傳達了對這一時期英國的政府秩序的嘲諷。[3](P4)研究《亨利六世》中的宗教倫理，對此，劉穎認為：“《亨利六世》從人物形象、情節和話語角度多次對圣經中的形象進行反諷，而正是通過這種反諷，從反面體現了劇本與圣經的關系，從而使得作品有了更豐富的內涵?！盵4]而鄒廣勝、穆寶清則認為，“《亨利六世》以宗教倫理原則對王位的反思，讓今日的讀者產生無限的沉思與遐想?！盵5](P5)研究《亨利六世》中的圣女貞德的形象，針對此話題，沈明倫認為：“莎士比亞在此劇中對于圣女貞德的描寫，是其創作中的‘白璧微瑕’，劇中丑惡、荒謬的反面形象背離歷史真相太遠，而造成這種形象背離的根本原因，在于劇作家世界觀中的民族偏見與英雄史觀的局限?！盵6]而很少有人運用權力理論來研究《亨利六世》。

本文運用?？碌目臻g分析法，首先證明，空間是亨利六世的王權存在與運行的基礎和前提，其次證明，在權力的運行過程中，亨利六世是利用全景敞視權力監控模式，對王權反叛者進行規訓，彰顯王權的。

一、戲劇空間的構建

（一）物質空間的構建。福柯認為：“空間是任何公共生活形式的基礎，是任何權力運作的基礎。”[7]因此，本劇物質空間主要從兩個層面進行構建。

從宏觀層面來看，本劇主要構建了兩個空間，即英國和法國。亨利六世統治下的英國，經歷了一個由盛轉衰的過程。亨利五世是個野心勃勃而又雄才大略的君主，在他當政期間，對內，他在九年時間內重新統一了英格蘭貴族，對外，他不斷發動對外戰爭，擴張領土，占領了法蘭西。當亨利六世從其父手中繼承英格蘭時，這還是個生機勃勃的王國。而隨著亨利六世逐漸長大，掌握實際王權，他的才能表現卻很平庸。他性格懦弱，內沒有能力平衡兩大家族的權力，外不能抵御強敵攻城奪寨，只會研讀《圣經》。在他統治之下，英格蘭內亂不斷，外部戰場節節敗退。最終，英格蘭的統治者也幾經易主，亨利五世統治時期的輝煌不見蹤影。而與此的法蘭西，在本劇的開始，還在英格蘭的統治之下，而隨著英國的內亂的發生，法蘭西的人民以圣女貞德為精神，一直不斷地反抗英國的統治，不斷發起戰爭。兩個國家，隨著戰爭的不斷爆發，不可避免地產生聯系。

從微觀層面來看，本劇構建了許多具體空間，如教堂、倫敦塔、王宮、戰場、城墻、議會大廈和大臣府邸等，這些微觀空間之多，空間轉換頻繁，反映了劇情的精彩豐富，也反映了當時的英格蘭內部矛盾紛繁復雜，局勢緊張。以倫敦塔為例，一開始，倫敦塔是亨利六世懲罰反叛者的有力工具，摩提默企圖謀反，被抓捕之后，一直被囚禁于倫敦塔，至死他都沒有獲得自由。而到了戲劇的尾聲，亨利六世卻反被理查囚禁于此，并在此地被處死。這種反轉劇情足以看出當時英國的權力更迭之快。除了倫敦塔，戰場也是本劇出現最多的空間之一。英國內部，理查·金雀花與凱德等人分別率領軍隊，不斷向倫敦進攻，戰場不斷更換，英國外部，法蘭西在圣女貞德等的領導下不斷與英軍作戰，所涉及的戰場更是多樣。這些微觀具體空間的不斷轉換，都顯示了在這些空間的權力的變化。

（二）精神空間的構建。精神空間主要指的是人物的思想活動所占的空間，也就是指人物的心理描寫。本劇具有大量生動傳神的心理描寫。例如，上冊第五幕的第三場，英軍打敗法軍，俘虜了那不勒斯國王之女瑪格麗特，薩?？吮滑敻覃愄氐拿郎?，起先的想法是“她長得美麗，才叫人萌動愛意；她身為女人，正待人俘獲芳心”。但是隨后又想到“癡心漢，別忘了你已經有了妻室；瑪格麗特怎么可能成為你的情人？”[8]最后決定說服瑪格麗特嫁給亨利六世，在此時，他的心理活動為“我要贏取這位瑪格麗特公主。贏給誰？噫，贏給我們國王；呸，那是個木棒槌，不過這樣一來，我的癡心便可得償”。[8]從這處的心理描寫可以看出，薩?？藢嗬赖姆Q呼毫無一絲尊敬，他自己也交代了，他之后促成亨利與瑪格麗特的婚事的行為并不是取決于他對亨利的忠心，而是他自己的私心。這部分的大量的精神空間顯示出，亨利六世的臣下對亨利六世蔑視的態度，他們有他們自己的圖謀，而不是一心為君。除此之外，本劇多處對亨利六世的心理活動進行了描寫。這些心理描寫生動地刻畫了亨利六世的本性。在下冊的第二幕第五場中，沃里克與愛德華拉起一幫人馬與瑪格麗特王后等人交戰，在這種生死存亡的重要時刻，他“寧愿自己已死”“這個世界除了悲秋，還有什么”“在我看來，幸福的生活莫過于做一個敦厚樸實的鄉下人，坐在山丘之上。他能無憂無慮開懷享受的一切，都遠勝國王終日那些金迷紙醉”。[8]這些心理描寫，一方面顯示出了亨利六世性格中的懦弱，在危難關頭不是積極地想方設法擺脫困境，而是抱怨、幻想，另一方面也顯示出亨利六世的王權衰落。在這樣的時刻，他除了抱怨，對于戰事毫無發言權。

二、戲劇空間與權力主題及權力運行模式的關系

（一）空間是權力存在與運行的基礎和前提。本劇中，每次權力的運行、展現，或者相對的權力的衰退，都離不開空間的存在。上冊的第一幕第一場，亨利五世的葬禮于倫敦威斯敏斯特教堂舉行。首先，亨利五世的身份決定了他的葬禮必然于此處舉辦，此時，威斯敏斯特教堂為亨利五世權力的落幕以及亨利六世時代的開啟提供了客觀物質空間。上冊第二幕第五場，反叛者摩提默死于倫敦塔，顯示出王權的至高無上，即使摩提默之前位高權重，一旦反叛，就完全失去了權力。倫敦塔這個空間為王權的鞏固提供了工具。而在下冊的第五幕第六場，亨利六世作為一個被囚者出現于倫敦塔，并死于此處，此時倫敦塔見證了他的失敗與權力的消逝，或者說倫敦塔為其失敗提供了呈現的空間。

此外，劇中出現的戰場，更是空間是權力存在與運行的基礎與前提這一論斷的有力證據。上冊第三幕第二場，英軍在魯昂先是遇襲，后又奪回魯昂城，顯示出在這個時期，英軍與法軍雖然時有征戰，但是英軍的實力還是相當強勁，對魯昂城仍然具有掌控權。而到了上冊第四幕的第五場至第七場，英軍的核心人物塔爾博特與法軍作戰后陣亡，由此已經能夠看出英軍的頹勢。英軍在國外戰場的權力變化情況，全部都是在這些空間下展開的。

除了上述的公共公開的空間，本劇還有一些私密的空間。公共的空間，由于有外人的監視，人們往往會隱藏自己的真實想法，而私密的空間，卻會讓人心生懈怠，暴露出自己本來的面目。中冊第一幕第二場，在格洛斯特公爵府邸處，格洛斯特公爵夫人勸格洛斯特奪取王權。格洛斯特怒斥其夫人，誓要效忠國王。而在中冊第二幕第二場，約克的私家花園，約克向索爾茲伯里父子詳盡闡述了自己繼承王位的合法性，索爾茲伯里父子深以為然，承諾向其效忠。在這些私密空間，亨利六世的臣子，各有各的想法，各有各的圖謀。英國的上層統治者權力的復雜性可見一斑。

從亨利六世的角度來看，他的王權的掌握與衰敗的發展過程，都以特定的空間為媒介；從英法兩國的博弈角度來看，每一場戰爭都是在具體的戰場發生；從英國國內的各方勢力來看，每股勢力的暗中謀劃都是在各自的私密場所發生。以上都足以證明，空間是權力存在與運行的基礎和前提。

（二）權力在空間中利用全景敞視權力監控模式運行。本文已經說到，亨利六世毫無領導才能。然而，許多具有才能的反叛者，想要對其王權進行顛覆，最終卻只能慘淡收場，甚至失去性命。由此可以看出，在某種程度上，王權的掌控者是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權力運行機制，權力對反叛者的規訓。

倫敦塔這個空間，從一般視角來看只是一座用來關押犯人的建筑，然而，從其在權力中所處的位置來看，他是國王用來威懾民眾，并且懲處反叛者的有力工具。在上冊第一幕第三場，倫敦塔中，護國公格洛斯特指責溫切斯特將倫敦塔據為己有，二人就此問題產生爭執，雙方甚至要武力相向。而后倫敦市長宣讀以國王的名義頒布的戒嚴公告，格洛斯特與溫切斯特，即使內心再不情愿，還是停止了戰斗，國王亨利六世雖不在倫敦塔，但是他牢牢占據著王宮，王宮位于權力系統的最頂端，而監獄位于最底端，由王宮下達的命令控制了監獄系統，身處監獄的人都得聽從國王的命令。這種監視模式即是全景敞視權力監控模式。在上冊第二幕第五場中，摩提默在倫敦塔中被囚禁許久之后，最終死去，盡管他曾經在英格蘭也是個位高權重之人，但是一旦他企圖謀反，威脅了王權，一旦被捕，仍然逃脫不了被懲處的命運，凄慘地死在監獄之中。因為他違反了全社會所公認的權力運行規則，一旦他站在了王權的對立面，也就意味著他站在了全社會全國家的對立面。盡管亨利是個仁慈且無能的君主，也不影響其成功地將摩提默抓獲，并關押在監獄中，接受規訓。倫敦塔將摩提默從當初的意氣風發，規訓成一個甘愿接受懲處的犯人。上冊第三幕第一場，倫敦議會大廈，在理查·金雀花的爭取之下，他的身份和權力被恢復，然而對此，國王毫無主見，由于國王的毫無主見的性格，對政治的高度不敏感，后來玫瑰戰爭的另一方的代表的勢力，從此開始崛起，也為后期英國內亂，亨利失勢被奪權埋下禍根。但就是這樣一個國王，他卻穩穩地站在了國家的權力中心。這是因為，坐在象征王權的王座上的是他，住在英格蘭權力中心的王宮的也是他，他的命令和意志，滲透到了王國的每一處和每個人，即使是錯誤的決定，人民都只能遵從。表面上看，他大多數時候，都在王宮，然而監控無處不在?？梢钥闯觯瑱嗔Φ倪\行機制，全景敞視監視機制的重要作用。是權力的運行機制與權力的規訓作用，讓臣民只能服從。

中冊第一幕第一場，倫敦王宮，國王出場與王后完婚，眾大臣一起下跪，眾口一聲為國王與王后唱福。能在王宮舉行婚禮的只有國王，能在舉辦婚禮的時候有各大臣出席，并集體祝賀的也只有國王。此時，在這個空間，無論國王有沒有實權，他都是形式上的絕對領導者。倫敦王宮都是亨利六世的王權的絕對彰顯之地。而在第二幕第三場，倫敦-審判場所中，國王將幫助公爵夫人做法，威脅王位的三人處以絞刑，將公爵夫人流放，也將格洛斯特手中的權杖奪回，廢除其護國公的地位，亨利六世終于手掌王權。在此階段，他能夠收回護國公手中的權力，固然是因為護國公夫婦犯了錯，但更是因為，在整個國家的權力運行機制當中，亨利六世處于權力的中心，盡管他無能且懦弱，盡管格洛斯特才能卓著，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但是，在大臣的心中，只有國王才是王權的合法掌控者，任何試圖威脅王權的存在，即使是護國公也不能免除懲罰。全景敞視權力監視機制使得國王在規訓其反叛者時，能夠一呼百應。在審判場所，國王的意志即是最高命令，國王的權威不容褻瀆。第三幕，在貝里圣埃德蒙茲，王后等人誣蔑格洛斯特有反心，并將其抓獲。亨利對此并不相信，堅信其是忠誠的?？墒菢袡C主教等人利用王權對全社會的規訓作用，煽動臣民，污蔑格洛斯特妄圖顛覆王權，即使國王并不同意懲處格洛斯特，也并不影響格洛斯特被革職。這說明影響權力運行的是民眾對權力的敬畏與維護。第四幕第四場，反叛者凱德的人馬攻向倫敦，亨利六世與王后等人一起外逃，離開了象征著國王權威的王宮。在隨后的第五、六、七場，凱德先后占領了倫敦塔、倫敦市中心與史密斯菲爾德，在短短的時間內，凱德敢于并且能夠率領自己的人馬與國王抗衡，并且將其趕離自己的權力根據地，可以看出凱德非常英勇，具有卓越的領導權與戰斗力。凱德的對立者亨利卻是一個懦弱無能的君主，然而最終，凱德卻以失敗收場，甚至失去性命，那是因為，亨利作為國王，他能夠號召大量人馬，而這些人并不在意亨利的個人才能，他們只認權力的統治者，全景敞視監視機制讓他們只能選擇服從，為國王效力。

下冊第二幕第二場，在約克城城墻外，亨利看到理查的首級，竟然為違背了誓言而痛苦不安。在這個兩大家族對戰的戰場上，亨利同情起了敵人的首領，可以看出其沒有領導者應有的果決。而當雙方人馬進行爭執，亨利竟不被允許發表自己的看法。王后對此的意見是“那就臭罵他們一頓，否則就把嘴巴閉緊”。[8]大臣代表克利福德說“您還是別吭聲為妙”。[8]對此，亨利卻說“我求你，別給我的舌頭受限；我身為一國之君，有說話的特權”。[8]作為國王，亨利有權處理英格蘭的每件事物，有權對每件事情發表看法。而由于性格中懦弱無爭的成分，他對自己發言權與決定權喪失的現狀，并沒有進行爭取。他主動或被動地放棄了自己的合法權力。由于他的讓步，他一步步地走向了失敗。而他的妻子，卻利用國王配偶的身份，由上而下地對軍隊下達命令，踐行王權對軍權的統治力，號召人馬將具有卓著的軍事才能的理查·金雀花打敗，士兵們身在空間遼闊的戰場上，看似人身自由，可以自己決定自己在戰場上的表現，但其實，他們王權對他們的監視，無處不在。士兵直接互相協作，共同抗敵，實質上也是互相監督，誰也不敢在眾目睽睽之下，做出反叛，威脅王權的事，否則，將會成為整個軍隊的敵人。在這場戰爭中，王后號召的軍隊，獲得了勝利。而后亨利最終的失敗，不是權力運行機制出了問題，而是因為亨利本身失去了或者說放棄利用這個運行機制。當統治者合理利用全景敞視權力監視機制，與權力的顛覆者進行反抗和規訓時，顛覆者簡直是不堪一擊。

遍觀全劇，我們可以看出，亨利六世是一個孱弱失敗的君主。然而，我們卻發現，劇中大部分的王權顛覆者，如約克、凱德、薩福克等人，盡管他們或具備軍事才能，或具備深沉的心機，隱忍勇猛，都毫無例外的先后淪落到慘死的下場。這是因為，在當時的歷史背景下，全社會等級森嚴，王權至高無上，對權力的敬畏之心，就像是一個“圓形監獄”，一個全景敞視監獄，每個人都像是身處監獄的被監視者，他們時刻要求自己要遵守這種等級制度，而一旦有人試圖破壞這種既定的權力模式，必將遭到全社會的攻擊。這是亨利六世作為國王，最大的先天的優勢，與他的個人才能無關，與他在權力機制中所處的位置息息相關。他的位置決定了他強大的號召力，才使得他的顛覆者的反叛之路如此曲折、艱辛。反抗者凄慘的下場，顯示了王權對其強有力的規訓。

三、結論

本文運用了?？碌目臻g權力理論，從空間視角，首先分析了本劇構建了豐富的物質空間與精神空間，這些空間是一切權力存在與運行的基礎和前提。這些空間豐富錯雜，從大的層面，可以分為物質空間和精神空間，而物質空間也可以細分為宏觀層面與微觀層面，宏觀層面可以分為兩個國家空間，微觀層面可以具體看出多個具體的空間，這些空間也可以分為公共空間和私密空間。這些空間可以層層劃分，可以看出其中涉及的權力的復雜性。而劇中空間的權力掌控者是利用全景敞視權力監控模式對全社會進行規訓和懲罰。這種監視模式使得全社會謹遵王權至高無上的公約，無形中相互監視，相互約束。而劇中大部分的王權顛覆者也受到了該種權力監視機制的懲罰，被囚至死或者直接處死。而少數反叛者的成功則主要歸因于權力掌控者的不作為，放棄了使用這種全景敞視權力監控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