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接觸視角下的現代漢語語法現象成因分析
——讀賀陽《現代漢語歐化語法現象研究》

靳開宇 邵衛平

（1.綏化學院 黑龍江綏化 152061；2.淮南聯合大學外語系 安徽淮南 232001）

五四以后，隨著翻譯出版西方著作逐漸增多，漢語書面語中使用的詞語和句式也受到影響，這一語言現象又被稱為漢語語法的“歐化現象”。以往學界對該類語法事實的認定多憑感覺，因此也導致了一些認識上的分歧，《現代漢語歐化語法現象研究》（賀陽著，商務印書館，2008年12月第1版）一書希望通過漢語事實的考證為歐化語法現象的認定提供事實依據，該書作者賀陽認為該項研究工作是一種探索和嘗試。

一、主要內容及結構框架

該書的主要內容是通過五四前后漢語和英語有關語法現象進行對比分析，對五四以來漢語中的歐化語法現象進行全面、系統的考察，在梳理漢語史事實的基礎上描述五四以來印歐語言、特別是英語對漢語語法的影響，探討漢語語法系統接受外來影響的特點、途徑、方式、后果和限度，并以此為基礎回答有關語言接觸的若干理論問題。

全書共有十章內容，除引言和第十章結語的概述總結外，其余八章可以再細分為三部分，首先從第二章到第六章是從詞類入手，分析了動詞、形容詞、代詞、區別詞、數量詞以及介詞、連詞和助詞的歐化語法現象；其次第七章和第八章分別分析了共有格式和被字句的歐化現象；第九章分析了語序的歐化現象。這樣該書主體部分在分析歐化語法現象時是從詞類、句式和語序三個方面，也即從語法單位（詞）和單位的組合變化（詞組和句子）兩個角度展開論述的。

二、研究特色

（一）厘清了基本的概念內涵，尤其是對“歐化語法現象”和“間接語言接觸”的解釋說明，便于認清作者研究的語言現象和對該現象的解釋。所謂“歐化語法現象”是指現代漢語在印歐語言，特別是在英語的影響下產生或發展起來的語法現象。現代漢語中的歐化語法現象是間接語言接觸的結果，因為漢語語法接受印歐語言影響的主要途徑是書面翻譯，而不是漢語使用者和印歐使用者的直接接觸，漢語和英語等印歐語言之間也從未發生過大規模的、足以影響整個漢語社會的直接語言接觸。

（二）對于共時語言現象的分析從尊重語言史事實出發的角度展開，突出的特點在于重視歷時漢語語料的呈現和古今、漢外對比的方法以及頻率統計方法相結合的論證思路，使共時語言現象的分析不流于僅是個別用例的簡單描述。

（三）將社會語言學中的語言接觸理論應用于漢語語法現象研究之中，既豐富了理論自身的內涵意義和應用價值，發掘了社會語言學的理論解釋力，同時也為漢語語法現象研究提供了一種研究模式。

三、分析過程例證

我們以該書第七章“共用格式的歐化現象”的分析過程為例，對該書的研究特色進行分析例證。所謂“共用”是指兩個或多個平列的句法成分共同擁有另一個句法成分，由平列成分構成的聯合結構與共用成分互為直接成分，二者在語義上存在著一種類似“（a+b）c=ac+bc”的分配律關系，這是一種簡潔、經濟的句法格式。作者總結了四種共用格式的歐化現象，（V1+V2）+0式，即兩個或多個動詞共管一個賓語的句法格式，如，討論并通過了這項方案；(V1+V2)+0式，即同一個動詞重復排列共帶一個賓語的句法格式，如，培養了并仍培養著國家需要的各類人才；（M1+M2）+V式，即兩個或多個助動詞共管一個動詞或動詞性結構的句法格式，如，可以而且應該實現這一目標；（T1+T2）+V式，即兩個或多個時間副詞共管一個動詞性成分的句法結構，如，已經和正在產生深刻的影響。我們以這四種格式中的第一種類型作為案例來介紹作者分析問題的過程。

首先，從漢語史事實出發考察該用例使用情況。第一種（V1+V2）+0式，是一種“多動共一賓”的句法格式，這種格式在先秦兩漢時期的漢語中就已經存在，比如，君有君之威儀，其臣畏而愛之，則而象之。（《左傳·襄公三十一年》）齊伐取我隆。（《史記·魯周公世家》），這種格式在舊白話中偶有所見，比如，每每有意幫助周濟他，只是沒什么機會。（《紅樓夢》一回）在舊白話中，當兩個或幾個動詞涉及的是同一個對象時，通常采用重復賓語的方式，而不是采用（V1+V2）+0式，例如，卻說那怪把沙僧捆住，也不來殺他，也不曾打他。（《西游記》三十回）

其次，對比該格式在英語和五四前后漢語書面語中的使用情況，利用定性和定量分析方法相結合說明該格式不同以往形成的新特點。在英語中，（V1+V2）+0式是一種常見的句法形式，使用頻率很高，以至有人把廣泛應用諸如此類為避免重復而形成的共有格式看作是英語的一個顯著特點。五四以后，正是在大量對譯這類句子的過程中，（V1+V2）+0式才逐漸廣泛應用于漢語書面語，并在構成形式上日益多樣化。例如：我們批評或采用一個人的學說、表現及解釋人生、不信并且不說“全人類都是兄弟”。

漢語中原本有（V1+V2）+0格式，但是由于人們不太習慣使用它，這種格式在舊白話中并沒有發展起來，也沒有得到廣泛使用，而且構成形式也比較簡單。五四以來，由于英語等印歐語言的影響，這一格式才得以充分并在書面語中流行起來，并形成不同于舊白話的顯著特點：

其一，舊白話中該格式連用的動詞通常為同義詞或近義詞，動詞之間通常都是并列關系，而且并列的動詞之間一般也不使用連詞，五四以來漢語書面語該格式在動詞使用上沒有這種同義詞或近義的限制，連用的動詞之間可以有并列、遞進或選擇的語義關系，以用連詞為常。

其二，舊白話中以連用兩項動詞為常，而五四以來書面語中該格式多項動詞連用也不少見。

其三，舊白話中連用動詞多為光桿動詞，不帶任何修飾成分，而五四后該格式動詞性成分復雜多樣。

其四，舊白話中，該格式共管賓語通常是人稱代詞，而五四后賓語成分比較復雜。

其五，舊白話中該格式使用頻率很低，五四后特別是新中國成立后，該格式在漢語書面語中日益活躍，60年代在漢語書面語中已相當常見。

這一格式在《紅樓夢》前四十回（約32萬字）中僅5例，而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1982，全文2萬字），用例達61例，在《中共中央關于加強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若干重要問題的決議》（1996，全文1萬字），用例高達39例。

最后，從使用者對該格式的接受和使用角度說明該格式發展演變規律和使用場合。從以上對比分析中我們可以得出這樣的看法：（V1+V2）+0的格式在漢語中雖然古已有之，但是在現代漢語書面語中，這一格式的迅速興起、廣泛使用以及在形式特征上的發展，則主要是出于對英語等印歐語言句法格式的模仿。這是因為五四以來這一格式在形式上所呈現出來的種種特征，如“和”等連詞的使用、連用的動詞性成分和賓語的復雜化及多樣化等，都更接近于英語的（V1+V2）+0式，而與舊白話中的（V1+V2）+O格式有很大區別。同時我們也看到，正是由于這一格式在漢語中有一定的根據，人們在接受印歐語言影響而發展這一格式的過程中才不易產生抗拒心理，再加上這一格式經濟而又嚴密到的表達效果，符合漢語語法日益嚴密化的發展趨勢，因此在現代漢語書面語中流行開來是很自然的事情。從目前使用情況來看，這一格式的使用頻率同表達的正式化程度成正比，表達越正式，書面語化的程度越高，這一格式的使用頻率就越高；反之，表達越隨意，越接近口語，這一格式的使用頻率越低，而在日常口語中，人們很少使用這一格式，而通常是使用重復賓語的方式的，比如，你得多多關心他，照顧他，一般不說，你得多多關心和照顧他。同時在《北京話口語語料庫》中進行檢索的結果也證實了這一點，在總共95萬字語料中未出現這類共用格式的用例。

以上是對原書部分內容的一個分析論證過程的舉例說明，由此可見作者是采用共時和歷時相結合、定性研究和定量的語料實證分析相結合的方法來解釋漢語歐化語法現象的，對于語言事實的解釋顯得有理有據，尤其是基于使用者對該格式的接受和使用的角度說明該格式發展演變規律和使用場合，注意了語言現象在社會交際使用過程中產生、發展和變化的動態過程。

學者胡明揚在序言中的評價可以作為該書特色的總結，前人注意到現代漢語書面語中的“歐化現象”的人不少，但是對這種現象的系統研究是在王力1945年出版的《中國語法理論》（下冊第六章“歐化的語法”）才完成的，而《現代漢語歐化語法現象研究》一書突出的優點在于對于漢語的歐化語法現象不再只是舉例式的說明，而是通過引用大量歷史文獻，詳盡地進行統計分析，因此依據可靠，結論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