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瑩瑩
(南京師范大學社會發展學院 江蘇南京 210024)
近代中國,外國勢力摻雜進入原本已支離破碎的政治結構,使得國內矛盾更為復雜,“安內”與“攘外”、國內統一與民族獨立,時而交替,時而雜糅,在不同階段呈現出不同的主流。孫中山逝世前,國民黨尚能秉持“三角同盟”的心態,堅持先廢約后統一,但當新的一代領導集體形成后,便以北洋軍閥實為列強羽翼為由,提出只有打倒軍閥,建設統一全國之政府,才能真正廢約,最終驅除帝國主義勢力。1926年7月4日,北伐前夕,國民黨召開中央執行委員會臨時全體會議,譚延闿在報告中說:“不打倒軍閥,即如何能打倒帝國主義和廢除不平等條約?也更談不到開國民會議,也談不到鞏固革命基礎地之廣東,現在已到了我們不得不出師的時候。”在北伐以“安內”的大背景下,1927年當北伐軍攻入南京城時,發生了嚴重的排外事件。數名外人被殺,外國領事館及外僑住宅都受到不同程度的劫掠,英美軍艦為保護其民眾在未發出警告的情況下強行炮轟了南京城,中國亦受到更為嚴重的損失,史稱“南京事件”。此案在當時引起廣泛的關注,國內外政界、媒體輿論都十分重視事件的起因和解決,也說明南京事件對國內外政治的影響之深。
1927年3月23日,國民革命軍中央軍下屬的江右軍部隊由程潛率領,已兵臨南京城下,此時城內的直魯聯軍已成驚弓之鳥,無反擊能力,因而決定退守徐蚌。23日午后便將南京城內的駐軍急速運往下關渡浦,在倉促的撤退中,城內秩序已經紊亂。在這種狀況下,24日北伐軍入城后的騷動也似有章可循。
綜合各方面的消息,24日案件中最先受到攻擊的應該是日艦和日領事館。24日上午7時半,江右軍的先鋒隊經過日艦停泊處時,突然向日艦開槍,8時,從各處匯集來愈來愈龐大的南軍部隊,齊攻日艦,流彈密集,日本陸戰隊將日僑避難者及部隊安置于艦內,一等機關兵后藤龜喜被亂彈擊中斃命。據電通社25日消息,24日7時,有北伐軍路過日領事館,“七時十五分,有隊長率南軍三十名至,未生事故退散。又七時半有兵多數至,開始射擊掠奪。后有暴兵殺至,將行奸淫掠奪,向要人擬銃發炮,或毆打多數避難者,實行搶劫,時將縱火。”[2]在此過程中,日本根本少佐腹部和臀部被鑿傷,木村署長右臂中彈,此外日僑未有死傷,但領事館內的武器兵糧被劫掠無余。10時半,日艦司令到日領事館將日僑全部收容于軍艦。
此外,關于英美方面受掠的消息頗多。根據由英領事館逃入日艦的英法各國人敘述,南軍闖入英領事館后,毆打領事及港務部長,他們十幾人一起逃出,但仍有6人失蹤。美領事臺維思于25日發電敘述其脫離險境的情形:“二十四日午時,在英日領署被攻,及余得悉國民軍慘殺美教士一人,并擬搜殺許多其他美人之后,在中國警察來告,如不速逃,余輩將全被毀害。于是余等一群人……逃至美孚山上之美孚房屋,該處已集有英美僑民許多。”[3]由此可知,劫掠風潮掀起后,除少數幾名歐美人避入日艦外,其余大部分外僑及領事館人員都逃到了美國美孚石油公司所在地——美孚山上。
但亂軍相繼也轉向美孚山附近攻擊,聚眾開槍,暴亂持續到下午3時40分時,英美炮艦發炮轟擊。文匯報載南軍24日7時半轟擊外艦后,到“午后三時四十分,英艦‘愛末洛特’號發炮回擊,美驅逐艦‘三四三’號與‘三四四’號繼之,三艦乃向美孚油公司所在之小土山轟擊……未幾,美水兵一隊登陸馳至該小山,與美艦通信號,于是復有美水兵一隊,共約一百三十人登陸,將集于美領署之外人救登英艦”;[4]大晚報26日報道了外僑乘船逃至上海的情況,其中一位婦人描述了在其由美領署出逃的過程中,曾向美艦“諾亞”號求救,“該艦即發炮掩護,眾乃得由城墻以被褥所制之繩懸掛而下,美艦所發之炮僅斃華兵一名,英艦‘愛末洛特’號旋亦發炮,華人無一死者,英美艦所發之炮彈,均在目的點之空中炸裂……其間僅有茅屋數舍,故無死傷。”[5]綜上來看,英艦與美艦的發炮順序似存在分歧,但發炮卻是不爭之事實,而美國婦人關于中國方面的傷亡情況描述,似不可信。
暴亂于24日下午5時左右平息,關于外方受損情況,從經歷者口述及各方報道中,大致可知:英國醫生史密斯、美籍金陵大學副教授威廉士、日本一等機關兵后藤龜喜確遭斃命,英國領事蓋爾氏、日本根本少佐及木村署長、美國婦人、水兵、領事館員均有不同程度受傷。這與31日國民政府外交部發表的對寧案宣言中的調查結果大體一致,報告稱:“南京騷擾中,外人受傷六人,死亡約自四至六人。”[7]此外,英美日領事館、外國教堂、外僑住宅均受到洗劫,外人財產損失較重。而中國方面由英美艦炮轟造成的損傷情況,顯然不可能如外媒報道得如此微小。白崇禧在關于南京事件的談話中,提到從寧方無線電報告中可知英美艦炮轟持續一小時多,有200余發,中國受傷民眾不在少數。外交部長陳友仁在對外聲明書中強調,中國方面因英美軍艦之炮擊所受之損害死傷者,與外人比較,約為1∶100,江右軍總政治部亦就此情電請國民政府嚴厲交涉。
關于南京事件的肇事者歷來有多種爭論:北兵肇事論、共產黨煽動排外論、國民黨策動論等。北兵肇事論是事件發生后國民政府最初對外宣稱的輿論。白崇禧在事發后即對外稱,南京事件是直魯軍殘部肆行劫掠,并存心嫁禍于國民革命軍,外人所看到的士兵皆是潰兵穿著北伐軍服行不軌。江右軍將領程潛則稱城內暴亂是由北方潰兵勾結地方流氓造成的。某些親身經歷這次搶劫的中國人和外國人向報界證實,24日那天確有直魯軍潰兵和地痞流氓、無業游民等參加搶劫外國領事館和僑民。[6](P145-150)但北兵參加了暴亂不代表北軍策劃案件并嫁禍北伐軍。直魯軍聯軍在北伐軍的攻勢下已潰不成形,急于逃亡,幾乎沒有時間和經歷去策劃暴動,更何況還要費盡心機偽裝成北伐軍。因此北兵肇事論是以偏概全。
共產黨煽動排外論是“四一二”事變后,蔣介石出于反共需要所編造。從各方報道及材料看,找不到共產黨參與或制造暴動的任何證據。共產黨雖然宣揚反對帝國主義,但都基于政治立場,也主張采用正當的外交手段驅除在華勢力,絕不可能暗地謀劃劫殺外僑的事件。因此這種理論是無中生有。
國民黨策動論也似乎難以成立。首先,國民政府在北伐前就已經確定先安內后攘外的策略,希圖在打倒北洋軍閥建立統一的政府之后再與列強進行廢約的談判;其次,國民政府成立之初,竭力爭取國際社會的認可,必定要維護其自身形象,不可能故意殺害外僑與列強為敵。但是,我們依然可以找到南軍確實參與暴動的依據。在幾乎所有的外媒報道中,均稱亂兵為“南軍”或“粵軍”,即國民革命軍,在英美日等政府的報告中,也堅持論北伐軍劫掠了外人。許多被劫的外人敘述,對方是穿著國民革命軍服、帶有南方口音的軍人。江右軍總指揮程潛發布的報告中稱:“此次克復南京,不圖有反動分子,乘逆軍敗退之際,勾引地方流痞及逆軍潰兵,并煽動少數不肖士兵,有掠奪危害外僑生命財產之事。”[4]這無疑承認了國民革命軍中確有“不肖士兵”參與了此案。
綜上所述,南京事件并不是當時中國任何一方政治勢力策劃產生的,它是“在戰亂之中由國民革命軍違紀士兵、北方潰兵和城市流氓共同造成的一次自發性騷亂”。[5](P200-215)而這種自發性的背后,則是中國人抗議型的民族主義情緒。
中國傳統文化講求各安其位、各司其職,即謂庶人不干政。但近代以后,外國勢力不斷入侵,帝國主義的爪牙無不滲透于中國社會的方方面面,面對亡國滅種的危機,中國民眾不得不思出其位,投身于救亡圖存的運動中,因而民族主義的思潮也貫穿于近代歷史的發展。從義和團時期的“扶清滅洋”,到“二十一條”時期中國人民的反日游行、抵制日貨,再到“五四”運動時期全國人民一體同心為捍衛領土所做的抗爭,表明了“民間大眾政治文化的主流是抗議型的民族主義”。[6](P163-196)而直到1925年以來帝國主義連續制造的“五卅”慘案、沙基慘案、萬縣慘案,更是將中國人民的憤怒引燃到最高點。尤其是1925年的“五卅”慘案重新激發了中國人空前的民族主義情緒,當這種情緒逐漸滲透時,南京事件中的“攘外”行為也就不難理解了。
事實上,國民政府當時就指出了外人被劫的根源即是帝國主義本身自食其果。據《申報》載,蔣介石在南京事件后召集外報記者談話,曾說到:“試問現在租界當局所采用之手段能使中國國民發生好感否?……各租界當局,不改變方針,將來發生暴動,應由租界當局負責,與國民革命軍無關。”[7]也就是說,列強在租界及之外對中國人民采取的殘忍手段,必將激起由民族主義情緒釀成的無窮無盡的反帝運動。南京事件發生后,上海學生聯合會發起召集各團體對南京慘案代表大會,宣言稱:“五卅以來,英帝國主義者,在漢、粵、渝、萬各地繼續不斷施行其炮艦政策,屠殺我國民眾,動至數千,至今思之,猶有余痛。近以革命潮流之高漲……英帝國主義者……竟至臨終發狂,明目張膽,在南京炮轟市民……身經五卅之洶濤,深知英帝國主義一日不打倒,我民眾無一日幸福,英帝國主義一日不消滅,革命永遠不能成功。”[8]此宣言更是直接揭示了南京事件背后的民族主義根源。美國著名女作家賽珍珠曾經親歷南京事件,在談到事件的因果關系時說:“中國人積累起來的仇恨”是西方國家強加給中國的不平等條約所結出的“苦果”,她認為“苦果之種早已播下,現在該收獲了。”[9](P37)因此,造成南京事件的根源是帝國主義長期對中國慘無人道的侵略,是中國人民“積累起來的仇恨”,是中國民族主義的力量之爆發。
近代中國民族主義中反抗與建設并存的特殊性使得民國政治呈現出復雜的面相,因此各政治力量的決策者往往也處于“安內”與“攘外”的矛盾中。南京事件的發生,使得國民黨新一代領導人不得不重新考慮廢約與統一的策略問題。盡管北伐有著“統一”的強大感召力,也基本造成了全國性的輿論,外患卻始終未除,中國民眾心底的御外潛流也一直在伺機而發。倘若國民黨忽略這一點,就很難建設一個全國性的統一政府。
因此,在寧案的解決過程中,國民黨當局不斷強調對英美炮轟南京的抗議,并不失時機地向列強提出了修約要求,“四一二”前的武漢國民政府時期態度尤為強硬。3月31日,外交部長陳友仁對寧案發表宣言,稱∶“對于英美兵艦炮擊戶口繁多南京之舉,特提出嚴重抗議。”[7]并且,陳友仁在對美國復牒中,堅持“提議此項調查委員會并應調查三月二十四日美炮艦轟擊未設防南京城之情形”。[8]在修約問題上,先有蔣介石公開表達對不平等條約之不滿:“國民革命軍有保護華人之責,然又不能通過租界,試問一方有保護華人之責任一方又不能行使其職權,各國亦有此情理乎?……甚望各友邦從速改變方針,俾得彼此早日修好,共某人類之幸福。”[9]而后外交部在對寧案涉事國的復牒中明確提出:“在華外人生命財產之主要危險者,即此不平等條約,為中國不自甘卑辱……故國民政府準備派代表與美國代表,根據可保障兩國合法權益及邦交互惠之條款,談判中美間各問題與意見之美滿解決。”[10]在寧案最終解決的換文中,英美雙方均將同意修約寫進條款,與日本的修約談判則因1928年5月濟南事件的發生而擱置。
這樣,北伐前新一代國民黨領導人確定的“先統一后廢約”的主張在南京事件后得到調整,“革命外交”的取向也因此重燃,尤其在濟南事件后,中國民族主義御外的一面更是壓倒了其民族國家建設的一面。
“安內”與“攘外”昭示了近代中國建構型民族主義與御外型民族主義的對立與統一。各政治力量為了實現建構型的所謂“統一的愿望”,不得不爭取外國在華勢力的援助,這種行為反過來又會削弱其御外的色彩。孫中山領導的國民黨在確定“聯俄”的方針后,即被北方以“反赤”的理由大造反對輿論。甚至曾經的老革命黨人章太炎也極力反對聯俄,他認為,中外之別大于任何內部政爭,將外力引入中國即為叛國。盡管我們清楚,孫中山是在蘇俄主動放棄不平等條約中的利益的前提下做出聯俄的決定,但這種聯外以助其內部政爭的行為依然為相當一部分保守派所不齒。另一方面,北方雖然大造“反赤“輿論,其無力統一全國的事實仍顯示了北洋政府的合道性喪失,而以軍事勝利證明其統一能力的國民革命軍反而最終占據輿論制高點。
“安內”與“攘外”的對立統一,使它們都無法單獨成為歷史的出口,只有相輔才能相成,從而為中國找到一個最根本的解決。
外患的深重使北伐不可能成為一種以單一的“安內”取向為目的的軍事行動,國民政府在南京事件的解決過程中及時調整策略,證明了近代中國“安內”與“攘外”早已成為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將兩者割裂開的行動都不是根本的解決。
盡管南京事件的交涉開啟了與列強修訂不平等條約的先端,卻未改變中國與列強的不平等關系,新約的落實也大打折扣。而在寧案的處理結果中,也只字未提英美關于炮轟南京所應做出的賠償,這與事件交涉之初政府的強硬態度迥然不同。這實際揭示了“四一二”后的南京國民政府比武漢國民政府的外交立場已“溫和”許多,蔣介石新政府在將寧案的責任推到共產黨身上的同時,大大降低了其御外的傾向。最終國民黨在追求“黨化教育”與清黨運動中體現的,只能是其日益僵化的思想和腐敗的政治設施。20世紀30年代日本侵華戰爭開始后,蔣介石甚至公然打出了“攘外必先安內”的旗號,與南京事件交涉時的態度形成巨大的反差。歧途中的國民黨已失去合道性,而能在民族危機中牢牢把握“攘外”主流的中國共產黨,才能為中國找到一個最根本的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