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文君 韓文婷
(曲阜師范大學文學院 山東曲阜 273165)
《論語》一書是研究孔子思想及其儒家學說最重要的文獻之一,自從產生、流傳以來,上至帝王將相,下至黎民百姓,歷朝歷代誦習者甚多,這足以顯示出《論語》在學術史、思想史上的獨特地位。其中,鄭玄的《論語注》與何晏的《論語集解》是漢魏時期論語注的杰出代表,其影響深遠。
何晏《論語集解》(以下簡稱《集解》)成書稍晚于鄭玄《論語注》(以下簡稱“鄭注”),在注釋中存在著一些差別,這也反映了其學術價值的不同,下文將對其注釋特點,及學術思想價值稍作評議。
(一)與諸家之注存在相似之處。
1.與馬融相似?!墩撜Z·雍也》“冉子與之粟五乘”。鄭注把“五乘”釋為“合為八十斛也?!盵1](P57)與《集解》引馬融曰:“五乘合為八十斛”[1](P71)的解釋是相同的。
2.與孔安國相似?!墩撜Z·里仁》篇,子曰:“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則以喜,一則以懼?!编嵶ⅲ骸耙娖鋲劭紕t喜,見其衰老則懼?!盵2](P35)鄭注把“喜、懼”理解為“見其壽考則喜,見其衰老則懼。”《集解》引孔安國曰:“見其壽考則喜,見其衰老則懼。”[1](P52)二人都認為“喜”的原因是“壽考”,“懼”的原因是衰老,可見二人的觀點是相同的?!墩撜Z·述而》子曰:“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吾不與也?!编嵶ⅲ骸氨┗?,徒搏;馮河,徒涉。”[2](P76)鄭注將“暴虎”訓解為“徒搏”;將“馮河”訓解為“徒涉”與《集解》引孔安相比“暴虎”“徒搏”“馮河”“徒步”,[1](P88)釋義是完全相同的。
3.與包咸相似?!墩撜Z·為政》篇哀公問曰:“何為則民服?”鄭注:“哀公,魯君之謚?!盵2](P13)《集解》引包咸曰:“哀公,魯君謚?!盵1](P20)《集解》比鄭注多一“之”字,但《集解》與鄭注都認為“哀公”是“魯君”的謚號,其表達意義是完全一樣的。又,子曰:“《書》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编嵶⒃唬骸靶⒑跽撸来笮⒅o?!盵2](P13)《集解》:“孝乎惟孝,美大孝之辭?!盵1](P20)鄭注釋“孝乎者”為“美大孝之辭”?!都狻芬?,同樣將“孝乎惟孝”解釋為“美孝之辭?!薄都狻粪嵶⑾啾仁且粯拥?,解釋是相同的,所要表達的內容也是一樣的?!墩撜Z·八佾》篇: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鄭注:“亡,無也?!盵2](P19)鄭玄將“亡”訓釋為“無也?!边@與《集解》引包咸:“亡,無也。”[1](P30)解釋的內容完全相同。
鄭注與《集解》在內容上的相似之處,說明鄭玄與何晏在一些方面有著相似、相同的觀點,這些觀點已被當時社會所普遍接受與認同。
(二)《集解》中有大量引用鄭玄的觀點,但是作了細微的改變。如,《論語·里仁》篇:子曰:“里仁為美,擇不處仁,焉得知。”鄭注解釋為:“里者,人之所居。欲修德,當居仁者之里,是為美。”[2](P33)《集解》引鄭玄曰:“里者,民之所居。居于仁者之里,是為美。”[1](P47)據阮元考證,鄭注“人”,是為避唐朝諱而改。雖然《論語集解》引用的是鄭玄的觀點,但是何晏也作過“改易”,“欲修德”并沒有在《集解》中出現,這反映了何晏“有不安者,頗為改易”的思想。
據唐明貴《論語學史》統計的知不足齋本《集解》可以知道,鄭注約占《集解》總注條目的10%。[3](P185)要注意的是,何晏引用鄭氏的觀點,一些是非常相似,但有一部分是經過何晏“改易”的。
(一)鄭注交代背景、針砭時弊,《集解》言簡意賅、不作評論。鄭注鋪設環境背景,增加可理解性,也能夠反映出社會的風氣;《論語集解》則“擇善而從”,保存舊注風貌。
如《論語·八佾》:“林放問禮之本。子曰:‘大哉問!’”鄭注:“林放,魯人。(缺)者,疾時人失(缺)問之?!盵2](P18)鄭注不僅回答了“大哉問”的原因,同樣也反映出當時的社會環境。此句話,雖然不完整,但是可以推斷出當時整體的社會現實環境。而《集解》僅引:“鄭玄曰:林放,魯人?!盵1](P30)沒有對當時的社會環境進行評論,刪去“疾時人……”這句話,這樣表達就沒有表明“大哉問”的原因,也不能知道當時的社會狀況。
“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鄭注:“為時喪亂,以矯人心?!盵2](P19)鄭注此解反映了兩個方面的問題。首先,反映《論語》此句話出現的原因“為時喪亂”;其次,回答了《論語》此句話的作用即,“矯正人心”。《集解》并沒有涉及有關社會背景及原因、作用的問題,言簡意賅,沒有任何評論。僅對原文部分問題進行簡單注釋。
子夏問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何謂也?”鄭注:“……此三句《詩》之言。問之者,疾時淫風大行,嫁娶多不以禮者?!盵2](P19)《集解》引馬融曰:“倩,笑貌。盼,動目貌。絢,文貌。以上二句在《衛風·碩人》之二章,其下一句逸也。”[1](P32)由上可以看出,《集解》僅就原文解釋,不作闡發,沒有引申。鄭注則結合歷史現實,針砭時弊,如用“疾時淫風大行,嫁娶多不以禮者”作為解釋《論語》此句之背景,實乃鄭注解經之特色,后人望塵莫及。
(二)鄭注運用禮學理論,《集解》頗有玄學色彩。
1.鄭注中含有豐富的禮學色彩。
(1)鄭注中的禮學色彩,與鄭玄注《三禮》有重要的關系,鄭玄吸收了許多“禮”的元素,應用到《論語》中,像《周禮》《禮記》等書直接或間接出現在鄭玄《論語注》中。如,《論語·泰伯》曾子曰:“可以讬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编嵶⒃诮忉尅鞍倮铩睍r引用《周禮》道:“小國百里。”[2](P94)《論語集解》并沒有對“百里”進行解釋,也沒有引用《周禮》這一說法。
(2)鄭注除了直接引用關于“禮”的原文之外,行文注釋中,也具有“禮”學色彩。如:“邦君為兩君之好有反坫,管氏亦有反坫”鄭玄:“禮,天子外屏,諸侯內屏。反坫……”[2](P22)《論語集解》此注引用鄭玄的說法,但是刪去了“禮,天子外屏,諸侯內屏”這句話,直接從下一句引用。
鄭玄利用“禮學”注解《論語》,說明了他本人對“禮”非常精通,同時《論語注》是在鄭玄禮學體系形成之后,所以,鄭玄會從禮的視角注解《論語》,《論語注》也必然建立在鄭玄禮學理論基礎之上,具有豐富的禮學色彩。
2.《集解》帶有一些玄學色彩。何晏是魏晉玄學的代表人物之一,“少有異才,善談《易》《老》”[4](P164)著作有《道德淪》《周易講說》等,完整地傳給后世的只有《集解》。正因為何晏喜歡談《周易》《老子》和《莊子》,所以《集解》中有多處引用《周易》等帶有一些玄學色彩的詞語對《論語》進行注釋。如,《論語·里仁》:“德不孤,必有鄰”?!都狻纷⒃唬骸胺揭灶惥?,同志相求,故必有鄰也,是以不孤。”[1](P53)這句話意思來源于《周易·系辭上》:“方以類聚,物以群分,吉兇生矣?!盵5](P374)《論語·公冶長》:“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已矣?!薄都狻纷ⅲ骸靶哉?,人之所受以生者也。天道者,元亨日新之道也。深微,故不可得而聞也?!盵1](P61)“元亨”為《周易》用語,“日新”在《周易·系辭上》:“富有之謂大業,日新之謂盛德。”[3](P381)鄭注則曰:“性,謂人受血氣一生,賢愚吉兇。天道,謂七政變動之占?!彪m然,鄭注此解也含有“吉兇、占”等《周易》里面的詞語,但是比起《集解》“元亨、日新”少了撲朔迷離的玄學色彩,顯得平實得多?!墩撜Z·季氏》:“孔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薄都狻吩唬骸绊樇鎯?,天之命也;大人即圣人,與天地合其德;圣人之言,深遠不可易知測。”[1](P228)何晏關于對“大人”和“圣人”的理解,取自于《周易·乾卦》“夫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兇”之語。[3](P14)《論語·里仁篇》:孔子曰:“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焙侮陶f:“時有否泰,故君子履道而反貧賤,此則不以其道得之,雖是人之所惡,不可違而去之。”[1](P48)《集解》用《周易》的否泰之道理來解釋,“否”卦代表不吉,而“泰”卦則代表吉利,“否極泰來”。
何晏《集解》是今存最旱、最完整的一部《論語》注釋之作,始于魏晉。當時,談論《老子》《莊子》及《周易》已經成為了一種風氣,故何晏等引用《周易》是有一定理論背景依據,同樣這也是魏晉玄學的開端。清代學者陳澧言:“何《注》始有玄虛之言,如‘子志于道’注云:‘道不可體,故志之而已’;‘回也其庶乎屢空’注云:‘一曰空猶虛中也’。自是以后,玄談競起?!盵6](P23)
鄭玄對《論語》的注釋,與何晏相比可謂是“一家之言”,而何晏則是集合了多個人的注釋,博采眾長。如,
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處約,不可以長處樂。”鄭注:“約謂貧?;夭蝗手司镁迂毨А?。”[2](P33)仁者安仁,知者利仁。鄭注:“仁者安樂仁道,智者利仁為之?!盵2](P33)
鄭注對文句進行了集中注釋,分別對“不仁者不可以久處約,不可以長處樂”與“仁者安仁,知者利仁”兩句作了注釋。而《集解》則分為了四句,每句都作了注釋。
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處約?!薄都狻罚骸翱装矅唬骸美t為非?!盵1]4(P7)“不可以長處樂?!薄都狻罚骸翱装矅唬骸仳溫?。’”[1](P7)“仁者安仁?!薄都狻罚骸鞍显唬骸ㄐ匀收咦匀惑w之,故謂安仁?!盵1](P7)“知者利仁?!薄都狻罚骸巴趺C曰:‘知仁為美,故利行之。’”[1](P7)
《集解》博采眾長,分別引用了孔安國、包氏和王肅的觀點,集眾家之長,分散為之注釋,簡單明了。又如:
子聞之曰:“成事不說,遂事不諫, 既往不咎。”鄭注:“哀公失御臣之政,欲使(中缺)宰我之對,成哀公之意,(中缺)諫止其不可解說不可諫止言其既往不可咎責。言此失者,無如之何。”[2](P21)鄭玄一章一注,能夠整體把握事情的前因后果,表達事理具有完整體系。
子聞之曰:“成事不說?!薄都狻罚骸鞍唬骸乱殉桑豢蓮徒庹f?!盵1](P41)“遂事不諫,”《集解》:“包曰:‘事已遂,不可復諫止?!盵1](P41)“既往不咎。”《集解》:“包曰:‘事已往,不可復追咎??鬃臃窃孜? 故言此三者, 欲使慎其后。’”[1](P41)即使《集解》引用的都是同一個人,也是分散轉述,每句分別注釋,顯得零碎、支離。
綜上所述,鄭玄《論語注》與何晏《論語集解》在內容和結構上既有相同之處,也存在許多不同之處。這些不同,既與他們所處的時代不同有關,也與鄭玄、何晏的學術觀點和學術思想有關。鄭玄建構的“禮”學理論被廣泛應用到了《論語注》中,在結構上整體注釋,頗有體系。《論語集解》則建立在何晏等人的玄學基礎之上,一章一句為之注釋,結構支離顯得簡單明了。采用多家注釋,兼采眾家之長。本文對兩家《論語》略作分析,望能對《論語》研究工作提供一些幫助。